赤血峰月光如水, 木狂阳、顼婳、天衢子、付醇风, 四人一起下山。
然后自然是天衢子捧走他的玫瑰花, 付醇风带走他的狼牙棒了。顼婳与天衢子并肩而行,如果说上一次付醇风与天衢子一并出现,她还理解为碰巧相遇的话,现在她已经明白, 天衢子和付醇风, 都是有意寻人而来。
她说:“这些日子,承蒙奚掌院照拂。昨日问起云阶,才知道原来当初天魔圣域桑林所遇乃是奚掌院。一直以来, 本座错认恩人,奚掌院却为何不提呢?”
天衢子一怔,说:“举手之劳, 傀首何必挂怀?”
“好一个举手之劳。”她轻声道, “奚掌院聚我魂魄、为本座重塑肉身,也是举手之劳?”
这当然不是。天衢子迟疑半晌, 终于答:“在下已经说过,傀首风采, 令人倾慕。”
哪怕正直得毫无绮色, 也终是令人能够分辨,大约这是一句剖白。顼婳问:“那么, 奚掌院是心悦于我了?”
天衢子脚步微顿, 此时转头看她。月色清冷, 而他眼神炽热。
顼婳直视他的眼神, 问:“那么,奚掌院可愿与我共赴画城,相伴一生?”
天衢子眼中情绪慢慢敛去,她总是比他更坦白直率,可抛过来的,却是一道难题。他说:“师门千年恩养栽培,请恕天衢子无法抽身。”
顼婳当然不意外,说:“奚掌院高情厚义,本座受领有愧。只是道途艰难险阻甚多,人之情|爱,如杂草荆棘,难免有碍清修。掌院既知无望,但该淡然自去。沉迷沦落皆是徒添困扰而已。”
她一番言语,倒也是一片好心。天衢子只觉得凉意丝丝缕缕,自外而入,凝结在心:“傀首说得是。”他轻声叹息。
二人一路前行,踏碎月光千顷,却彼此再无言语。
前面便是斋心岩与苦竹林的岔道,该当分道而行。
顼婳停住脚步,突然抓过肩头的神魔之息递过去,道:“神魔之息,当初说好相易来着。如今奚掌院已赠予月髓,此物,还请不要嫌弃。”
神魔之息瞪大眼睛,像一条即将被主人送人的小狗。天衢子目光垂地,许久,终于伸手接过来。但很快,他重新递过去:“当初迫它认主,原只是关心傀首安危,一时权宜之计而已。如今傀首既然称视我为友,想必区区薄礼,不会拒绝。”
还是要送回来吗?顼婳还没说话,神魔已经的口水已经要喷到天衢子脸上:“区区薄礼?!”它声音又尖又细,端的十分生气,“你说清楚,谁是薄礼?!你这个玄门快男,你凭什么……唔唔唔……”
顼婳的手几乎是掐住它的脖子,把它放在肩头,然后低喝了声:“闭嘴!”
神魔之息仍然气得发抖,天衢子脸都绿了,气氛顿时尴尬得诡异。顼婳只得说:“天色已晚,就不再打扰奚掌院了。”
天衢子欠身施礼,眼看她向着斋心岩而去。月光无垠。
第二天,顼婳仍然在斋心岩正常讲学。这些天她上的课,早都超过大执事净无泥了。外门弟子此生接触真正法术的时间不多,她也就把打算把水法传授到底。时间有限,就别学阴阳院的杂家了。
正讲着,突然外面有人道:“傀首,奚掌院有请。”
顼婳意外,快步出了学堂,就见天衢子和奚云阶站在不远处。她以眼神示意——怎么回事?
奚云阶明显神色焦急,此时上前道:“傀首,云清失踪了。”
顼婳莫名其妙,奚云清乃阴阳院掌院二弟子,就算真的失踪了,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然不待她发问,天衢子就递过来书信一封。顼婳拆开,上面字迹还挺熟悉:“明日午时,栖风渡。以傀首交换奚云清。”
呃……
天衢子问:“傀首可知发信者身份?”
顼婳拍了拍额头,几乎不用鉴别字迹,光看这没头没脑的举动,她就知道是谁。她说:“痴,魔傀四君之一。平时办事没脑子,掌院勿怪。”
奚云阶连忙问:“傀首是否有办法与之联系?毕竟师妹性子急躁,还请傀首提前支会一声,以免她有危险。”
顼婳摇头:“放心吧,痴这个人……”她突然也有点头痛了,“他说明日换人,明日午时之前,云清便绝不会有危险。”
天衢子说:“此人行事……颇为鲁莽,画城怎会派他前来营救傀首?”
行事不明,立刻打草惊蛇。鲁莽二字,倒也真真适合痴君。他毕竟眼光锐利,心思也极为缜密,一眼便看透关窍所在。顼婳说:“也不能这么说,毕竟痴修为还可以。”说吧,促狭一笑,“比起奚掌院的二弟子来说的话。”
天衢子一滞,目带无奈。顼婳问:“奚云清的下落,阴阳院无法追踪吗?”
天衢子说:“有。阴阳院弟子随身玉佩,痴君并未丢弃。”
顼婳奇怪:“那奚掌院为何不即刻前往找寻?”
天衢子说:“痴君并不适合‘营救傀首’这样的任务,有人派他出来,恐怕用意不纯。既然用意不纯,趁他外出截杀的可能性极大。阴阳院追查云清行踪,阴阳双鱼佩会有气息回应,必定会暴露他的行踪。若是因此引起他仇家注意,恐怕云清亦有危险。”
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千年狐狸。
顼婳说:“奚掌院所虑周到。痴君此人虽然冲动,却并不凶残。而且云清被掳一事,想必掌院也不想公开。便静待明日栖云渡换人,如何?”
天衢子说:“听依傀首。”
顼婳拱手:“多谢掌院。”
只可惜该谢的地方太多,于是这个字反而显得飘飘忽忽,一点重量也没有。
奚云清真的快要气炸了——她居然被人绑|架了!
而且禁锢她不是术法,一根拇指粗的麻绳捆得她怀疑人生!她怒道:“何方贼子,竟然敢对本姑娘下手,你可知本姑娘是谁?!”
然而面前的男人像是聋了,一言不发,奚云清有心以术法斩断麻绳,然而只觉得浑身酸软,竟是一点灵力也无。面前男人端了水过来,她哪肯喝,怒道:“你是谁,到底有没有听见我的话?!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男人一手捏住她的鼻子,奚云清一愣,半碗水已经被咕噜噜灌下去。那水微苦,她心中大骇——周遭一片密林,她一个姑娘家,被麻绳捆着。一个陌生男人再给灌下一碗味道古怪的水……
越想越觉得重口啊!!
她大声呛咳,半晌问:“你给我喝了什么?!”
男人仍旧不理她,在不远处坐下来,这里本应少有人来,但是一点声响隐隐约约地传来。他立刻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天衢子这么快就找来了?
他回身提起奚云阶,轻飘飘跃到树上。奚云阶气得脸都红了:“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立刻放了我,否则我师尊一定会把你砍成九九八十一段!”
男人当然是痴。这时候他终于说了一句话:“不是天衢子。”
奚云清狐疑道:“原来你不是哑巴!”那声响更近了些,她也放低了声音,问:“你怎么知道?”
却见痴神情微变,她转头看过去,只见前方,一行人也是老鼠一般警觉地想要穿过密林。痴眉头紧皱——这些人居然是魔傀。但并不识得——魔傀四君,其实在画城身份十分高贵。等闲魔傀根本近不得身,他认不得很正常。
奚云清毕竟见多了,说:“是魔傀猎手。”
痴终于问:“什么魔傀猎手?”
奚云清冷哼一声,痴身上的桂花甜香,虽然不比顼婳浓烈,但是也是缠人得很。她说:“你不是魔傀吗,连这个也不知道?他们专门捕捉魔傀贩卖的。”
痴眉头皱成了饺子褶:“魔傀自己贩卖魔傀?”
奚云清白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魔傀多昂贵啊。哎,说起来,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多少银子一只?”
痴不理她,只是盯着渐渐靠近树下的一队人,中间果然有十个被封禁灵力的魔傀,如同货品般捆在一起。痴悄无声息地抽刀在手,奚云清慌了:“你疯了?魔傀猎手修为都不弱,你……”
话没说完,痴已经跳了下去,倒是把她横放在树桠上。奚云清左右挣扎不脱,看着腰间玉佩还在,正想师尊应该会很快找来。
下面打斗声起,她伸头去看,正逢一股血泉冲天而起,喷了她一头一脸。
奚云清只觉腥味扑鼻,胃里一阵翻江捣海。血线视线里,只见那个绑了自己的陌生男人如杀神临世。同为魔傀,他下手却毫不容情。
有眼尖的认出他身份,喊了一声:“痴君,痴君饶命,饶……”
话音未落,又是一颗人头飞出数丈,腔子里鲜血喷溅,林中瞬间弥漫起一股腥气。
痴君……魔傀四君之一。
奚云清似乎有点明白他为何而来了。她没说话,下面的魔傀果然不是庸手——也不可能是庸手。如今魔傀十分稀少,也更加贵重。多少人靠捕捉他们大发横财?
实力若不够强,如何能分得一杯羹?
痴背后中了一刀,可他如同毫无知觉,手中刀丝毫没有停顿,拼着身后人刀口入骨,仍然将面前魔傀拦腰斩断。奚云清遍体生寒。
其实严格说来,痴君虽然修为高于她,却实在到不了三招之内能制服她的地步。但是一旦实战,立刻便看出差别。他的临敌经验远高于她,哪怕受伤,整个人攻守依然丝毫未乱。
奚云清很少看到这样残酷的生杀打斗。她受师门庇佑太久了,真正遇险,也不过是上次带顼婳回阴阳院,遇到贺心璧那一次。
可是当时有顼婳拖延,而且师尊几乎立刻就赶来了。就连贺心璧等人被擒获,也远没有这般血腥。
她只觉得胃里一阵又一阵的难受,脸上的血干了,更泛出难闻的气味。
战局中,痴又受了一剑,但与他对战的魔傀却被他一刀劈开,整个脑袋都裂成两半。一队魔傀被全歼,他杀起同族来,亦是干脆果决,毫不容情。
十个被捕获的魔傀此时都看呆了。痴砍断将他们捆在一起的丝绳,又解开他们身上的术法禁制,问:“知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有人认得他,小心翼翼地答:“回痴君,这些人似乎是被画城逐出的亡命之徒,经常抓捕魔傀,卖给魔族。我已经有几位亲友被他们抓走。但其他来历,我等并不知情。”
痴点点头:“你们走吧。”
其他人互相看看,同时跪地道:“痴君……如今画城之外的魔傀,几无容身之地。大祭司可有发话……我等,应该如何自保?”
痴看了他们一眼,缓缓说:“返回画城吧。”
几乎已经是最为无力的回答。这些魔傀也明白了,同时向他磕头跪拜,终于互相搀扶着,准备行出密林。痴看着几人血污沾身的背影,突然说了一句:“外面有传言,傀首重生了。”
十个魔傀同时回身,奚云清躺在树上向下看,视线颠倒,但这十个人脸上同时焕发的光彩,她却看清了。有人道:“痴君,是真的吗?”
痴说:“我正要证实。”
这些人脸上出现忐忑不安之色,树上,奚云清突然说:“是真的。”大家这才发现她,她扬声道:“你们傀首还活着,应该很快就会回到画城了。”
他们眼里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辉,十个人像是被注入了什么力量。甚至不再需要同伴搀扶,他们说:“我们这就返回画城,痴君保重。”
痴点头,待他们走远了,他一拍树杆,奚云清只觉得树桠一震,她整个人翻坠下去。一声惊叫尚未出口,她已经被一个人接在怀里。痴的身体,肌肉紧实得有些坚硬。
她被硌得生疼,痴却突然问:“傀首当然安然无事?”
奚云清生气:“当然啦,我家师尊待她,可比你客气有礼多了!”
痴一听,立刻换了个姿势挟住她,确实要客气一点,不像扛麻袋了。她怒道:“找个地方让我洗洗啊!”
林中当真有个小湖,水还算清澈。痴把奚云清放在地上,奚云清气得:“你不把我放开,我怎么洗?”
然而痴只是抽了她腰间的丝帕,沾手打湿,一点一点,替她擦掉了脸上的血迹。她头发也沾了些,凝结在一起。他细心地一并打湿,用手指梳开。
奚云清仰面躺在地上,就这么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打理自己。她突然想起什么,说:“行了,你先管管你自己的伤口吧。你要是不行了,记得死前先把我解开啊!”
痴居然应了一声:“好。”
奚云清顿时有点不安了,问:“你会死吗?”
痴反手摸了摸背上的伤口,说:“不知道。”
奚云清呆住——看你这么镇定,我还以为你胸有成竹呢!要不要这么坦诚!她说:“那你还不快找个医修?!你身上没药吗?”
痴把她打结的头发全部梳开,才说:“没有。”
奚云清说:“我身上有!你先……”正说着话,突然身后传来哭泣之声。痴一回头,发现一个小孩——魔傀一族的小孩。
他皱眉——荒山野岭,这里怎么还有个小孩?
小孩子哭得厉害,但他还是上前:“你是何人?”
孩子约摸六七岁,长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身上桂花的甜香飘飘浮浮,合着奶香,更令人怜爱。痴上前抱起他,又问:“你的父母呢?为何独自出现在这里?”
孩子擦着眼睛:“叔叔。”他凑近痴,使劲闻了闻,像是找到亲人一样抱着他大哭,“我是被他们抓来的。”他一指地上的尸体,又抽泣着道:“我想娘,路上哭,他们就把我丢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家……”
他奶声奶气,痴说:“你爹娘叫什么名字?”
孩子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我爹叫……”话音未落,痴只觉得心口一凉。他低下头,看见一把匕首没入自己胸口,而匕首刀柄正握在孩子手上。
他咧嘴一笑,轻声说:“叔叔,你上当了呢,哈哈。”
声音依旧奶声奶气,透着纯真无邪。
奚云清躺在地上,却看得清清楚楚。她惊叫了一声,痴抱着孩子的手松开,高大的身躯向往而倒。
孩子跳到地上,拍拍手得意地道:“娘,出来吧。”
林子里,一个女人慢慢露出了头。奚云清一头雾水,女人走到孩子面前,摸摸他的头,夸奖道:“真是娘的好帮手。”
孩子居高临下地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奚云清,问:“这个女人怎么办,娘。”
女人说:“她一定就是奚云清了,杀了她,我们任务就完成了。”
孩子点头,他生得冰雪可爱,然皱眉思索的样子,却令人毛骨悚然:“怎么杀呢?”
女人哈哈大笑:“她身为阴阳院掌院的嫡传弟子,修为必定不弱。我儿已经不小,不如就将她给我儿进补,让我儿也尝尝男人的美妙滋味吧。”
奚云清心中震惊:“你到底是谁?”你儿子才七八岁啊!这么小的孩子,你想让他干什么?!
女人用脚踢了踢她的脸,说:“鬼母聂红裳。记住了。”说罢,转向小男孩,道:“儿子,来吧。”
小男孩看了一眼奚云清,正要上前,突然身后一声响。鬼母聂红裳一声闷哼,小男孩儿回过头,只见已经倒地的痴不知何时突然坐起,一口重刀将聂红裳拦腰斩断。
刀锋太过,血过了半天才疾痛而出,聂红裳惨叫一声,小男孩已经灵活跳开。
痴想要再抓住他,却是有心无力,胸口血流不止,他最后一点力气,悄悄斩断了奚云清的麻绳,并解开了她的灵气禁制。
灵力渐渐恢复,奚云清却躺着没动——人经历了一点事情,总是要学会长大的。这小孩狠毒精明,若是见自己功力恢复,恐怕掉头就跑。但是此时痴已经重伤不支,他母子二人却是为了杀死自己而来。
如果自己不动,他可能会返回。
果然,男孩子虽然跳开,但却未走远。眼见痴君已经气绝,他走到奚云清面前,一把剑起痴君的重刀,就要砍断她的咽喉。
小小年纪,竟然毒辣至此!奚云清一把托住他手上重刀,灵力一震,小男孩哇地喷出一口血来,顿时坐倒在地,半天起不得身。
奚云清有心杀他,但是他眨巴着眼睛:“姐姐……”他眼里泪珠滚滚,“我错了,姐姐……人家还是小孩子,都是家里人逼迫才出来骗你和哥哥的……”
若不是见过他方才手段,奚云清真是忍不住要信了。可是眼下让她杀了这小孩,她却实在是下不了手。当下只得封了他的灵力,将就先前的麻绳,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而这时候,地上的痴,鲜血已经汇入了小湖里。奚云清第一次见有人受这样严重的伤,这个人……一定已经死了吧?
她伸手探他呼吸,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还活着。
她取出身上的阴阳双鱼佩,想了半天,还是同时轻按一双鱼眼,随后轻轻一转,一颗丹药落在手中。她掰开痴的嘴,慢慢喂进去。
而痴却已经气若游丝,无论如何,这丹药也是咽不下去了。奚云清急得跺脚,那小孩虽然被绑了,却阴阴地笑:“蠢死了,你跟他嘴贴嘴,用舌头帮他顶下去,不就行了吗?”
奚云清回身踢了他一脚,半晌,抽下自己发钗,掰开他的嘴,钗尖儿探进去,用力一戳,丹药往喉间一滚。痴终于咕地一声,吞了下去。
奚云清拍拍手,哼,跟我玩套路!
她双手插腰,十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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