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管事妈妈, 也就负着几分提调规矩的责任, 虽然不好明着教导主子, 但教训丫鬟是名正言顺的, 方婉心中明白,却毫不犹豫的打断了她的话:“也不是天天如此,偶然一次罢了。只是惦着要回去, 辛苦妈妈这就去打发人收拾东西罢。”
方婉的话斩钉截铁的叫许妈妈愣了下,这位四姑娘虽说是主子,但到底是姑娘家, 说话总还是温软柔和的,竟似从来没有露出来过这样子。
似乎突然之间有了一个奇怪的变化似的。
不过这许妈妈一时间也想不了太多,只隐约觉得有点奇怪, 怔愣之后嘴里还是劝道:“好容易老太太答应姑娘出来些时日,这才三日, 怎么就急着回去?只怕老太太问。”
“我自会与老太太说。”方婉毫不动摇的说:“我们辰时就走。”
谁也不知道方婉对这个时刻有多么的刻骨铭心, 上一世就是在这别院里,她被出京办差事的三皇子见到, 开启了她的祸端, 方家的祸端, 在那之后的十四年时光里,她无数次的回想那一年,猜测着三皇子是怎么到的这里,如果没有那一次,她的一生会是怎么样的情形。
这样刻骨铭心之事,如今她有了可以重新来过的机会,她当然要第一时间离开这里,虽然她也记得被三皇子看见的日子不是今日,可对她来说,这地方已经算是梦魇,她一刻钟也不愿意在这里多留。
那是真正的梦魇,地方上的普通世家,靠着先祖的余荫过日子,早已远离了权势,平日里过的还算花团锦簇,可在三皇子这样的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的手里,根本连挣扎之力都没有,在那样的权势之下,完全没有道理可讲,一触即溃。
她其实恨不得这半夜的就叫人套了车回家去,谁还在乎什么行李!
方婉看着丫鬟们走马灯似的穿梭忙碌起来,后头厢房,耳房灯也都亮了起来,院子里也有人走动,有人在轻声说话,偶尔有片言只语落在她的耳中,似乎在问哪一件衣服,或是哪一个香袋。远一点的地方也似乎有人在喊着什么。
还有春风吹动着树叶的声音,蜡烛燃烧时偶尔噼啪一声。
这一切鲜活而生动,让她觉得她是真的回来了,而不是她的梦。
这不再是她无数次的做过的那种梦了。
在那样的梦里,她虽然回到了家里,可是方家破败,她见到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是灰白色,眼中无神,嘴开开合合,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而现在不是了。
半夜红烛高烧,铜镜中印出方婉十五岁的容颜,雪白晶莹的肌肤,水盈盈的桃花眼,嫣红的樱唇,如同一朵待放的娇兰,便是在这略有一分模糊的铜镜里,也看得到日后的倾城风情。
她的手抚在鬓角下,这里在二十岁的时候会添一条痕迹,是她摔倒流产的时候在石头上磕的,如今这里如其他肌肤一样光洁,这是十五岁的方婉,是被三皇子看见之前的方婉。
从别院回城的路不是官道,有些偏僻,马车走的虽慢也很有点颠簸,要走三个多时辰,近晌午的时候,路边看到一座茶寮,一行人三辆车停下来打尖用饭。
这样偏僻的路边茶寮自是简陋,丫鬟们也做不了什么饭菜可用,只能吃食盒,可方婉不在乎,她的精神特别好,这大半夜没睡一点儿也没妨碍,甚至带着几分亢奋的思忖着,这一趟回到家里了,说什么也不出门了,上一世她毫无防范,这一次可不同了,她要小心防范着,警惕着,不要被他看到,等他回京了,她就可以出门了!
再然后……然后再说吧,不管怎么样,总该比上一世强!
想到今后,再也不是上一世那样的人生,方婉便止不住笑,她觉得自己能回到这个时候,大概是老天爷对她的补偿吧?
她跟前的丫鬟们都是在她屋里伺候了好几年的,此时便觉得自己家姑娘笑的有些古怪,姑娘平日里多么矜持淡然的模样儿,可此时也没什么事,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就眉开眼笑的,笑的眼睛弯弯,嘴角也笑出一个娇媚的弧度,丫鬟们虽是不懂,也不由的觉得自家姑娘那眼角眉梢与往日里不同,笑的格外好看。
便是她们早见惯了姑娘的美貌,也不由的有点看呆住了。
这是十几年光阴打造出来的光华,是在温郡王府无坚不摧的利器,是覆灭了温郡王府的倾国倾城的笑颜。这是上一世留下的痕迹,便是重来一世也不会磨灭的。
方婉自己倒是没觉得,她沉浸在获得老天爷补偿的喜悦中,更沉浸在今后充满希望的日子里,这一世,她就不进京城了,再也不跟上一世的那些人有牵扯,皇位、夺嫡、阴谋再也跟她无关了,她要好好的活着,孝敬父亲,嫁一个良人,生一堆孩子!
起码五个!方婉想,上一世她没有孩子,她也不想要,但这一次不同,她盼望着能有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暖乎乎的团子扑在她身上叫娘。
活过一世的人,总是更想得到自己没有的东西,而对于方婉来说,她曾经得到的太少,想要的就更多了。
她差不多快要想到自己五十岁时候的样子,孙子都是可爱的小团子了,丫鬟来请她上车,打起了车帘子,她刚踏上车辕,还在幻想的美好的一切就消失无踪了,方婉的身形凝了一凝,突然吩咐道:“春兰,你去后面那车上坐。”
没有任何理由,春兰摸不着头脑,当然她也看不见被方婉的身体挡着的那把匕首,只是这是主子的吩咐,她只得应了一声:“那姑娘坐好,小心些。”
就放下了帘子。
方婉的脸上还是镇定的,经历过以前那些事,已经很少有事能叫她动容了,此时虽然她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可还是一脸镇定。
这人身有血迹,看起来颇为狼狈,可方婉还是认出来了,这是景王爷。身为先帝幼子,今上爱弟,幼时即获封了郡王爵,今上登基后又加封亲王衔,也曾大权在握,以皇弟身份巡查各省,很办了几件大事。只是在这一瞬间,方婉想到的却是,他不是十年前已经死了吗,难道他也重生了?
不过念头只在一瞬间,方婉几乎是立刻就想起来,是自己把时间提前了,这个时候,他本来就还活着呢。她刚刚重生,旧事还宛如在昨日,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想到这位景王萧重还有四年就要死了,方婉面对他手里的匕首好像就不那么害怕了,而且方婉虽然以前只见过这位景王爷一次,却也听说过他曾领过的几桩差使,便是在他去世好几年后,余波依然能影响朝局,这样的人显然不是个蠢货,他现在都这样狼狈了,自然不会下手杀一个对他毫无威胁的小姑娘,让自己的处境更艰难。
方婉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就是让他感觉自己毫无威胁,甚至还可能帮他。
车夫已经扬鞭驱马了,车里的萧重没有说话,只是有点诧异的看着正襟危坐的方婉。
他在躲进来之前已经看清楚了这行人的构成,知道是某家大户小姐出行,他躲进来风险很小,只需要捂了女眷的嘴,不让她尖叫就足够了。
可是没想到这位娇滴滴的大小姐不仅不尖叫,还能那么镇定的支开丫鬟。
他自然不会想到,这位大小姐才刚被白绫绞死过,跟一般的大小姐不同。
萧重想了一想,收起了手里的匕首,方婉这才松弛了一点,前后左右的看了看,对萧重道:“左手边底下有个小药箱,你看看有没有金疮药。”
萧重又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方婉误会了:“我不会包扎,你自己随便抹抹吧。”
方婉觉得自己应该尽量对他好点,温柔一点,便不说他身份尊贵,本就招惹不起,只要想到他比自己死的还早,似乎便就有了点儿同病相怜了。
方婉把罐子给萧重,萧重只摸了一下,没打开,这样不好奇,显然是经常吃的。方婉对萧重道:“我想借一下韩九爷办一点事,不知道行不行?”
“没问题。”萧重说:“什么事?”
还示意在门边警戒的韩九上前来,方婉这宅子不大,门边过来就几步路,她这个时候突然觉得,这样的小宅子,还真是委屈这位亲王殿下了。
方婉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了,方家的各位长辈要见一见京城来的公子也不叫她意外,她毕竟还是闺阁女儿,这样的大事自然没有直接交给她办的,所以她想请韩九去见一见方家众人,当做京城来的公子,替她出面。
“你找韩九不找我?”景王殿下意外了,我怎么就不如韩九了?
他还回头看了一眼韩九,韩九低着头,退了一步。
“您?”方婉也意外了:“这样的事,怎么好劳动您?”
景王殿下什么身份,这样跑腿做托儿的事情,方婉觉得怎么能支使堂堂景王殿下呢?
方婉解释说:“本来就没有要紧事,我请韩九爷去我们家走一趟,把事情答应下来,过一天再来我们家提个条件,然后我就可以叫人去给三殿下跟前的人带个话,问问是不是因为我们家给大殿下送了药方,我们这就打发人去京城要回来,今后再不敢了。这件事就算完了。”
萧重点点头,方婉以为他答应了,可萧重接着说:“那你觉得这些事有哪一样是韩九能做,我不能做的呢?”
方婉这样的人都无语了,萧重说:“你明明救的是我,我为什么不能去?”
景王殿下说:“就这样定了,我们这就去!”
方婉向来最识时务,她便说:“您要去,那也行吧。”
她好像还有点勉强呢,景王殿下又看了韩九一眼,韩九低着头,恨不得缩到那颗香椿树里面去。
方家派了车来接京城里的公子的,萧重也不用换衣服,起身跟她一起往外走,手里拿着白玉骨柄的折扇,宝蓝锦袍,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样子。
走到门口的时候,萧重突然说:“对了,我叫萧重。”
“萧公子。”方婉笑着说:“难道您竟然是宗室?”
萧重点点头,原来方四姑娘不知道他是谁。
“那就更好说了。”方婉笑容温婉:“我运气真好。”
萧重看她如花笑颜,在和熙的阳光中闪闪发光,便点了点头。
方家众人翘首以待,方书余更是迎到了大门口,见面举手见礼,方婉介绍说:“这就是我说的萧公子。”
她拿团扇掩着嘴,轻声对自己爹说:“还是个宗室公子呢,就是不知道有多远。”
方婉一本正经的编排着萧重的身份,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玩,团扇下唯一露出的桃花眼对萧重眨了眨。
方书余肃然起敬!
宗室公子,那可比自己家贵重多了。
方书余不敢怠慢,连忙客气的引着萧重往里去,这会儿方家坐着商议的人,比先前还多,但凡搭得上话的都来了,还有二太太唐氏的兄弟等人。
“事情我已经跟方四姑娘说过了。”萧重开口的很爽快,他本来就是来当托儿的,不过比起韩九,他当然更加挥洒自如:“三殿下颇为恼怒,二老爷在大狱里只怕要吃一点苦头,须得早些设法,让二老爷出来才是,若是拖的久了,只怕出来也是废人了。”
他神情自若的恐吓方家众人:“这是三殿下跟前专替殿下写奏折的老张亲口跟我说的,三殿下吩咐,要二老爷长点记性。”
方婉在心中一笑,景王殿下当然很知道三殿下跟前伺候的有哪些人,说起来丝毫不带犹豫的。
这话一说,方家众人都齐刷刷的惊恐了,唐氏更是嗷的一声,差点厥过去:“咱们家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萧重听了诧异:“难道各位竟然还没想到?恕我直言,贵府这样的人家,与三殿下也不会有什么来往吧,就那么一件事,竟然想不到?”
“难道是……”大太太杜氏本就略有猜想,只是不好说,此时听了这话,当然愿意踩唐氏一脚:“六姑娘那件事?”
“怎么可能!”唐氏连忙说:“婚姻之事,原是两家相商,做不成也就罢了,三殿下哪里能这样不讲道理,非要六姑娘不可?”
方家是怎么教养出方婉这样的姑娘的?萧重觉得简直难以理解。
他说:“这不是婚姻之事,这是三殿下的脸面,二太太若是觉得这是两家婚姻之事,那未免也太高看了贵府了。二太太主动献女,结三殿下欢心,三殿下纳了,那是三殿下给贵府的脸面,偏二太太竟然又反悔了,这不是叫三殿下没脸吗?别说三殿下这样的金枝玉叶,天潢贵胄,便是寻常人,只怕也要恼怒的,只是别的人恼了或许只能罢了,可三殿下那是何等身份,自然有的是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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