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事说毕, 又闲闲说了几句话,陈公公便要走了。
为表客气, 李述专程送他,沿着走廊出了跨院, 一抬眼就见沈孝一个人站在园子里,极认真地观赏着……一丛草?

平阳公主府除了有钱, 是真没有什么可看的景致。

当年皇帝刚下诏令命崔家三郎尚平阳公主时,这府邸就开始修建了。李述当年是满心喜悦, 她在宫中住的地方荒僻, 母亲又去得早, 始终觉得自己没有家。因此十分看重成亲后的府邸。

李述是亲自督工看着工匠修建的。

修建完毕后, 她不无得意地领着崔进之进府显摆,崔进之却看得嘴角直抽抽,末了没话说,硬着头皮夸了一句:“这个府邸……还是挺闪耀的。”

金箔快闪瞎他的眼了。

净教她朝堂谋略了, 怎么就忘了教她审美呢!

陈公公见了那身深青官袍面露疑惑, 转头看向李述,“这位是……?”

沈孝闻言好似这才听到身后有人, 转过身来,见李述对身旁的老宦官笑道,“这位是户部提举沈孝。”

说罢她抬眼看着沈孝, “沈大人, 这位是东宫的陈公公。”

沈孝迎着她的目光, 总觉得她眼里似有嘲弄。方才在花厅里那一番话还响在他的脑子里, 余味未消。

沈孝闻言走上前来,作揖行礼。

行罢礼直起身子,陈公公那双尖利的眼在他周身扫了一遍,末了转头对李述道,“公主好眼光。”

说罢就笑。

他嗓子尖利,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刮着骨头一般的阴刻。

可不是好眼光么。

这么萧萧瑟瑟的一个人,生了一张肃冷的脸,透出股子凛然不屈来。怨不得公主方才说“逗弄逗弄”,陈公公本以为是逗弄小猫小狗那般,如今一瞧,怎么觉得这“逗弄”里夹了些情/事意味在里头。

他是阉人,越缺什么,就越爱往什么事情上琢磨。

沈孝见陈公公一双眼透着恶意的揣摩,只顾往自己身上打量。这目光十分粘腻,令他心头竟泛起一分恶心来。

原来这就是太子手底下的人?

奴才都这样,想必主子好不到哪里去。

沈孝虽没有跟太子接触过,但先是素来冷静的李述因太子而皱眉,又是这老宦官目光粘滞。

沈孝对太子着实没有什么好感。

正元帝这么多皇子,平阳公主怎么偏偏挑了太子投靠。她这样聪明,要争一份从龙之功,也该挑一个低调但聪敏的皇子。

沈孝目光略深了深。

李述自然听出陈公公话里的别样意思,她嫌恶地暗自皱了皱眉。

谁像你一样,遇事只往下半身瞧。

幸好她也不会跟这样的人相处太久了。

李述又问,“沈大人怎么一个人在园子里?可是下人招待不周?”

不及沈孝回答,忽然小径微动,就见红螺小跑了过来。见李述与陈公公都在,喘了喘气连忙行礼。

李述沉着脸,“不是让你带沈大人四处逛逛么,你怎么把他一个人撂着?”

红螺连忙告罪,“方才那边小丫鬟们吵嘴皮子,奴婢过去训了几句,让沈大人一个人待了会儿。”

说着就向沈孝福身,“大人莫怪。”

沈孝眼眸在李述与红螺身上转了一遭,然后慢慢道,“无妨。”

他嘴角浮起微微的笑,透着别样的意味。

训罢红螺,李述又恢复了一副客气模样,对陈公公道,“下人没规矩,公公见笑了。这边走。”

沈孝站在原地,看着李述走远。

一会儿是怒斥,一会儿是恭敬,一会儿是调笑。

她有许多副面孔,有许多种模样,亦有许多种谋划。

但每一种都不可相信。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政客,沈孝想,跟政客谈感情,是这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

李述送陈公公出去的空档,沈孝被侍女迎进了花厅里。

方才陈公公坐过的位子上,雨前龙井还没凉透。侍女将茶盏收拾了,重新给沈孝上了一盏茶。

不多时李述便回来了。

因为要见客,李述方才换了身正式的衣裳,裙摆拖得极长,眉眼亦重新描画,眉长而淡,目尖而冷。

与今早那个一身素衣,安静靠着树干睡着的模样判若两人。

也与中午那个狡黠扬眉,强行给他卖鱼的模样判若两人。

于是沈孝待她的态度也同今早判若两人。

他站了起来,十分客气,但也十分疏离,“公主。”

“请问公主,什么时候能给下官放粮?”

声音冷硬。

李述坐在了主座上,背靠着太师椅,“放粮?”

她笑了笑,“沈大人在说什么,本宫怎么听不懂。”

沈孝神情愈发肃冷,“今早在湖畔,公主说过,只要微臣钓上三尾鱼,公主便放三万石粮食。”

这话一出口,却见李述陡然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沈大人,一尾鱼换一万石粮食,你也不想想,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买卖?”

她笑了笑,“本宫逗你玩的。”

“沈大人还真是有趣,这种话都能当真。莫不是寒窗多年,读书读傻了?”

沈孝猛然抬起眼来,烈烈眉峰仿佛一柄刀,直直劈到李述眼睫前。

李述见他的怒意陡然而起,勾唇笑了笑,非但没有悔意,反而又道:

“沈大人,本宫此时改主意了,不想给你放粮了。”

“对了,沈大人钓上的那些鱼,本宫就不收你钱了。就当是本宫……赏你的。”

赏什么?

赏他逗了她开心么!

宽袖下沈孝握掌成拳,手臂上青筋暴起,下颌的线条紧紧绷直,仿佛下一瞬就要爆发出来。

“可是我今儿偏改了主意,不想举荐你做官了。”

“念着你昨夜的表现,赏你的。”

三年前,平阳公主就是这样侮辱他的。

三年后,她还是这样侮辱他。

沈孝的目光迅速冷了下来。

沉默良久,他一句话不说,忽然转身就走。

李述见他要走,忙道,“沈大人走什么?本宫也没说一定不放粮给你。其实吧,放不放粮,全看本宫的心情。”

“沈大人若是还想要那三万石粮食,那就不妨……把本宫哄高兴了。”

沈孝在花厅门口停脚转身,方才还肃冷的神情,此时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笑,透着些许冷意,又透着些别样的意味。

“公主想要下官怎么哄,才能高兴?”

他嗓音冷而沉,官话说得标准,只是尾音偶尔会略略上扬,透出分改不掉的南方口音。

佐上他这个“哄”的字眼,落在李述耳里,总听出了分缱绻的别样滋味。

李述皱了皱眉。

这场面方才明明是自己主宰,怎么此时仿佛换了风水。

李述冷下嗓子,“沈大人,你到底还想不想要粮食了?”

沈孝站在花厅门口,冷硬的声音传了过来,“自然是想。只是不劳公主大驾。”

他笑了一声,“下官有自己的法子。”

说罢转身便走。

*

沈孝从平阳公主府出来时,太阳已到了西半边天空了。

他从朱门出来,站在台阶下转身看着公主府的牌匾。片刻后,目光中透出分孤注一掷的冷意,长袍一掀,上了轿子。

平阳公主是不可能给自己好好借粮的。

沈孝直接回了户部。

户部如今愈发忙了,又忙又慌,仿佛没头苍蝇一般等着六月末的到来,就像是死刑之人看着自己的脖子套上绳索一般。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粮仓里没粮,可到处都伸着手问户部要粮。户部上下都急,对着征粮的沈孝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沈孝刚进户部的门,迎面就走来一位同僚,见沈孝两手空空,冷嘲了一声,“沈大人,粮食呢?”

沈孝抬眼,见他脸上满是讽意。

自征粮开始后,李炎就格外看重沈孝,引得户部大小官员对沈孝十分不满。如今见沈孝进户部快三个月了,什么事都没干成吧,征粮这件事眼看着还要搞砸,自然免不了落井下石。

沈孝瞧了对方一眼,忽而笑了笑,“明日就有粮食。”

这句话轻,却斩钉截铁。

同僚一惊,正要细问,沈孝却不理他,兀自往前走,很快转过转角身影就看不见了。

那官员见他走远了,暗呸了一声。

明日?做梦呢吧。

能征粮的人家都征了粮,剩下的那些人都不能动,个个都是太子手下的硬将。谁能给他们借粮?

沈提举怕不是得了癔症!

沈孝一路进了正厅,行礼后开门见山,对案桌后的户部尚书道,“下官请借五百侍卫。”

户部尚书听得皱眉,“做什么?”

沈孝顿了顿,从口里蹦出两个字来,“运粮。”

斩钉截铁地砸在地上。

五百侍卫去运粮?

户部尚书听得心惊,这说明粮食绝对不是个小数目。起码有几万石。

征粮能征到几万石的,那都是跺跺脚长安城抖一抖的人物,各个都是硬茬子,且各个都和太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沈孝怎么能从这样的人手中借到粮食?

户部尚书身子前倾,“运谁家的粮?”

谁背叛了太子,准备投靠二皇子?

这样大的朝堂风暴,为什么他没有嗅到一丝动静。

谁?

沈孝冷笑一声。

隔着福寿延年的窗棱,他听到花厅里传来李述的声音。

“左右近日闲得发慌,不妨以借粮为引子逗逗他。”

沈孝捏紧了拳。

她想逗弄,可也要看看自己逗的是一条狗,还是一头狼。

“尚书不必多问,下官也不会多说。只要下官有五百侍卫,明日便能运粮回来。”

“一切后果,下官自己担着,绝不会牵扯别人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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