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祥年看着宗房门口那一出戏,心里就有些不悦。
他倒不是爱多管闲事,但若只是宗房族长太太的娘家小辈跑来跟她吵闹几句,倒也罢了,其他房头的亲戚纠纷,他这个六房小三房的大管家也懒得搭理。问题是沈二姑娘不但自个儿带着丫头上门闹来了,还捎带了几个镇上雇来的轿夫,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几个轿夫,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体面轿马行里的人,连衣裳都没有配成套,估计就是在街头讨生活的。他们用的轿子,做工木料也都很普通。最重要的是,他们只怕连规矩礼仪都不怎么通。把女雇主抬到别人家门口放下就算了,他们袖手旁观看热闹也算了,眼睛往过路的女眷身上瞄是怎么回事?!秦庄上住的几乎都是秦氏族人,因此妇孺往来并没有多少问题,许多秦氏家族的女眷都是直接在庄上自由走动的,也不戴帷帽、幕篱什么的。如今来了几个眼睛不规矩的外男,可真真是犯了忌讳了!

就象周祥年从车马行里雇了车夫驾车入庄,也是事先再三叮嘱过的。那车夫懂规矩,自打进庄,就只盯着车前那一小段路看,慢慢驾车前行,目不斜视,绝不会乱瞄人家的女眷。这才是知事懂礼的小人物该有的规矩。周祥年瞧着那几个轿夫如此放肆,想到自家姑娘秦含真也是常常在庄上乱走的,心里就怎么都不得劲儿。

真不知道沈家二姑娘是从哪里雇的人。更荒唐的是,她居然只带了一个丫头,就坐着雇的轿子过来了。镇上离秦庄好几里地呢,她倒也不怕被人卖了?当初黄家姑娘带着一个丫头,在镇上天天到处乱转,据说是要找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名声就传得极难听了。如今沈二姑娘也带着一个丫头出门,还找了四个外头的轿夫同行,这是生怕自己的名声太好听了么?

周祥年如今奉永嘉侯秦柏为主,知道秦柏这一年多里费了老大的力气,教化族人,才把秦氏一族原本的一些不大好的风气给掰正了。如今秦氏族中有了族学,子弟们也懂得读书守礼,就连本来有些心术不正的族长次子秦克用,也都老实了许多。这样大的功绩,周祥年只盼着秦氏家族能一直门风清正下去,结果如今却有人在宗房门口闹事,说不定就要把族长太太的名声给连累了,那岂不是会害得他家家主这一年多的心思都白费了?这叫周祥年如何能忍?!

他便不客气地扬声道:“兀那轿夫!你眼睛往哪里瞄呢?!没规没矩的,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沈二姑娘的丫头和几个轿夫都被他这一声喝斥吓了一跳,齐齐望了过来,瞧见是个打扮体面的中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无论穿戴气度,都不是一般人可比的——周祥年毕竟是内务府出身,自然不是一般的豪门奴仆可比——他们不由得有些蔫了,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头,几个轿夫顿时都收敛了许多,老老实实地低头束手。

宗房的门房认得周祥年,更认得周祥年身后骑马的赵陌,也吓了一跳,忙上前行礼请安:“见过世孙,见过周总管。”

赵陌微微颌首示意,就把头转开了。今日之事确实对秦氏家族名声不利,但既然周祥年出了面,他也就不必多事了。

沈二姑娘听说过赵陌这位辽王世孙的声名,人虽然还在轿子里端坐,但那轿帘却被掀起了一条粗缝儿。只是她从轿里往外看了这么一眼,心里就不免有些遗憾起来。难得来了一位宗室贵人,可惜年纪太小了些,怎么也轮不到她去高攀。她只好放下了轿帘,继续装端庄守礼样,没有从轿中出来见礼。

她的丫头则有些慌乱,主人没有指示,她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只能僵直地站在那里,草草行了个屈膝礼,便低下头去。

周祥年问宗房的门房:“这是怎么回事?外头的生人进了庄,你们也不寻地方安置去,就让人在大门口吵闹?大白天的,这里人来人往,叫人看见了岂不笑话?”

那门房苦着脸道:“周总管,你不知道!这轿子里坐的是我们太太的娘家侄女儿,先前不知礼数,犯了错,惹恼了我们太太,太太早就发了话,叫她父亲把她领回去,再也不许她上我们家的门!谁知道如今二舅爷一家都说预备要回松江了,这二表姑娘不知怎么的,就忽然上了咱们家的门,说要求见太太,向太太赔礼。我们太太早有话在先,如何愿意见她?小的们只好让二表姑娘回去。二表姑娘不肯,又不愿意下轿。这几个轿夫都是镇上街头厮混的,也不通礼仪,小的是想赶人也赶不走,二表姑娘的丫头还吵闹不休。小的也是没办法呀!”

那几个轿夫里其中一个为首的,听说周祥年只是个“总管”,听着不象是什么贵人,才大着胆子上前赔笑说:“好叫这位总管知道,小的们平日里确实只在街头赚些辛苦钱,混口饭吃。这轿子乃是小的们合力打的,是新新的轿子,今儿才头一回载客!小的们不知道轿里那位千金小姐跟这府上有什么纠葛,只是人家小姐不肯下轿,咱们当然不能走人呀?万一这轿子丢了,小的们岂不是就血本无归了?还请贵人们体谅。”

周祥年冷笑一声:“什么好东西?我们族里的爷们出门都看不上的东西,你还怕我们会扣下来么?真是笑话!”又板起脸来问,“沈二姑娘花了多少银子雇你们的轿子?”

那轿夫回话:“小姐许了二两银子一个来回,只是小的们只收到了五钱订金,还不曾收全余款呢。小的们也是因为这个,才不敢放心离开的。”

周祥年骂了一句:“你们这是欺负人家不懂行情呢?居然也有脸收二两?!”却也不跟那几个轿夫讨价还价,只对宗房的门房道:“拿双倍的银子给他们,叫他们把人送回沈家舅老爷那儿去,你还有什么可烦心的?总比叫人家在大门口前吵闹不休,丢了秦氏一族的脸要强!若是银子不够,只管打发人找我取去。”

那门房顿时双眼一亮,忙笑着点头哈腰:“谢周总管提醒了,小的这就照办!银子小的会向管事支取的,不必您老破费了。”回过头看向那几个轿夫,却把脸拉长了,“听见没有?银子自会付给你们,还不赶紧把人给送回镇上去?!”

轿夫们听说能有双倍的报酬,顿时喜上加喜,也不管轿子里的沈二姑娘如何了,齐声应了就要来抬轿子。慌得那丫头哭喊着去拦,质问他们:“要把我们姑娘送到哪里去?!你们是拐子不成?!不得无礼,不得无礼!”

门房啐了她一口:“嚷嚷什么?嫌你们家二姑娘的名声太好听是不是?我们太太早就说了,让你们回去。做小辈的若真有心要赔礼,至少要懂得什么叫孝顺长辈吧?连长辈的话都不肯听了,谁肯信你们是真心?别笑掉人家的大牙了!”

那丫头又气又急,却被噎住了,不知该如何反驳。沈二姑娘在轿子里听见,就知道此番绝对讨不了好,一咬牙,便扬声喝住轿夫们,自己从轿子里出来了。

反正秦庄上走动的女眷也多,她也没什么可怕的。

下了轿后,她也不去跟那门房说话,更没安抚自己的丫头,却扬起了一张端庄微笑的脸,转头看向周祥年与赵陌的方向,便朝他们走了过去。

赵陌知机,迅速说一声:“外头风大,我先回去。”然后策马先行,阿寿立刻路上,主仆俩将周祥年丢在了后头。

周祥年懵了一下,回头看见沈二姑娘已经走到跟前了,不由得暗骂一声晦气。虽然心中十分不乐意,但他还是翻身下了马。沈二姑娘毕竟是秦氏一族族长太太的娘家侄女,周祥年身为秦家六房小三房的管家,却不好在宗房的亲戚面前拿大的。他知道秦柏最不喜这等轻狂人。

周祥年没好气地冲沈二姑娘草草行了个礼,便扭开头去不看对方的脸。

沈二姑娘心中虽恨他态度轻慢,却也不敢端起亲戚架子来,只笑得一脸和煦:“先前没留意到,原来是周总管来了。不知侯爷与夫人这一向可好?多亏侯爷牵线,为我大姐说了一门好亲事。我原该早些上门向侯爷、夫人致谢的。不知夫人今日可方便?我想向她老人家请个安,也是谢她为大姐做媒的辛苦。”

这姑娘是怎么回事?

周祥年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娇羞地半垂着头,装作娴雅千金状,心中嗤笑一声,暗道这姑娘上回说吴舅爷的坏话,都传得合庄尽知了,如今还怎么好意思在六房的人前装模作样?

他便淡淡地道:“沈二姑娘客气了。令尊与令兄都已经向我们家侯爷、夫人道过谢,谢媒礼都送完了,很不必姑娘一个小辈再来道谢。如今天色不早了,姑娘要回镇上,还是早点上路吧,省得让长辈们担心。老周就不奉陪了,您请自便。”说罢拱拱手,便翻身上马,领着雇来的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二姑娘被喷了一脸尘土,脸上的表情差点儿没维持住。而她身后,宗房的门房又在催促:“二表姑娘快上轿吧。小的们已经给您雇好轿子了。若您腿脚没了力气,小的还可以给您唤两个婆子来,您道如何?”

沈二姑娘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知道,如果对方真的唤了婆子来,那就是要强硬将自己押着上轿的意思了,到时自己只会更丢脸。她不甘心地再看一眼秦家宗房的大门,再看一眼六房祖宅的方向,跺了跺脚,忿恨地钻回到轿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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