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含真对雷州葛的大名闻名已久,今天还是头一回见着实物,只见它颜色暗红,说不上养眼,但色染得还算均匀,瞧着倒有一种温和稳重感,肤色白的人穿着最合适,上了年纪的妇人也可以拿它做衣裳。估计这些料子最后不是给牛氏栽衣裳了,就是送了别房做伴手礼,祖父秦柏却是从来没人见过他穿红的。至于她自个儿嘛……她个人有些不大喜欢这颜色,不过天气真热起来了,凉快最重要,哪里还有心情挑剔这些?
可惜了,听说这葛布是用雷州那边的葛藤纤维织成的,所以织成的料子才会如此薄爽透气。不知道有没有别的线可以替代?秦含真走了一回松江,也见过当地人家家必备的织布机,比如叶太舅公家的女眷就天天纺纱织布养家,但那都是常见的棉布。倘若能织出跟雷州葛一样适合夏天做衣裳用的轻薄料子就好了。就算比不上雷州葛,能及得上一半也好呀。当然,最好是不但够轻薄透气,也不会透光或贴身,那夏天里只穿一层这种料子做的衣裳就好了,不必层层叠叠地累赘。
秦含真想到自己在夏天时好不容易做了几身轻纱薄罗的衣裙,还得要在底下套一层细棉布中衣中裤的底,放在现代就跟秋装似的,心中就很想吐个嘈。
牛氏见孙女儿拿着那几匹雷州葛布研究了半日,也不吭声,只当她喜欢这料子,便道:“你若想要,就拿两匹回去。我瞧着这料子颜色也不大好看,但确实轻薄透气。夏天你总喊热,拿这个做几身家常衣裳,应该会好些吧?也给谦哥儿两匹,他要独自留在江宁过夏天,定比京城要热些。那时候我们都回京城去了,谁还记得要给他寻好料子做夏衣呢?”
秦含真笑道:“祖母,宗房和四房的婶娘们都疼谦哥儿得紧,她们会给谦哥儿准备齐全的。再说,谦哥儿身边又不是没有您安排的人,您还怕他会缺了衣裳?光是今年冬天,他都有十来套新衣了吧?”
牛氏自然还觉得有些不足:“他每天都要去上学,自然要多做几身衣裳换着穿。过年又要见亲戚,不给他做几身好的,就怕亲戚们小看了他。我们不在身边时,他受了委屈都没人知道!”
秦柏正在书桌前给长子写回信,闻言忍不住抬起头来道:“小孩子长得快,你今年给他做了太多新衣,明年就不能穿了,没得耗费绫罗。叫外人知道他富贵又得宠,不小看他了,难道就不怕会有人觉得他是块肥肉,纠缠上来?你也别太溺爱孩子了。我们出门几个月,谦哥儿在族中适应良好,并不见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你一回来就把他平日养成的好规矩给破了,明年我们离开后,他又要再把这些规矩重新立起来,岂不折腾?”
牛氏嗔道:“孙子不在我们跟前养着,才几个月功夫就瘦了一圈,我心疼他还不行么?那好歹是亲孙子,你怎么就能这样狠心呢?说我溺爱他,我又能溺爱他几日?!”
得,祖父母又因为谦哥儿的待遇问题起矛盾了。秦含真深知二老其实只是耍耍花枪而已,自个儿这枝蜡烛就别在边上添乱了。她迅速把青杏从门外叫进来,让她抱了两匹颜色略浅淡些的雷州葛布,自己则抱了端砚,迅速告退。
回到自己的房里,秦含真又从两匹雷州葛布里挑了一匹颜色偏灰的,让莲实送到赵陌那边去,自己则换了一身家常衣裳,重新梳了头,洗了手,方抱了那方端砚,翻来覆去地研究着,又拿墨拿水试用。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她在端砚上磨出来的墨居然丝毫不见凝涩,写起来依然很顺畅,心里欢喜不已。她这算是得着宝贝了,从此冬天里写字画画,都不再是问题!
她便赶紧拿这端砚上磨出来的墨,给父亲秦平写起了回信。
她把父女俩分别这几个月里的经历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比如自己在江南各地游玩,与黄家姑嫂的相识与相处,还有张公子的厚颜无耻,等等。犹豫了一下,她又把吴少英婉拒婚事一事给写进了信里。当然,信里写的拒绝理由自然是关家母女的无理取闹了。这本来也就是她在明面上能知道的事,更深的内情,就不是她该晓得的了。
秦含真不太清楚自家父亲跟表舅吴少英这对师兄弟兼前情敌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秦平对吴少英这个师弟的关心不是假的,吴少英也一直在为秦平用心谋划。关蓉娘已逝,这对师兄弟之间的情份还要继续下去。秦含真心里也盼着他俩能一直友爱交好。吴少英不肯娶妻,兴许秦平劝得几回,他就会回心转意呢?
当然,秦平不肯续弦,也没比吴少英强到哪里去就是了。秦含真心里忍不住暗叹,当初阴差阳错,母亲关蓉娘上吊自尽,死得实在是冤。她要是能再坚强一些,多撑上几个月就好了。只需要再多几个月,金象从京城找过来,何氏的谎言就不攻自破,到时候她自个儿找死,休得干净利落,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要找赵碤送死也由得她。秦平自家一家三口平安团聚,那些什么过继不过继的问题,续弦不续弦的麻烦,还有关家的纠缠等等——全都不会发生。关蓉娘这一死,连带的她老父也郁郁而终,秦平与吴少英两个男人落寞至今,实在是影响深远……
秦含真很快回过神来,笔下一转,又换了话题,关心起秦平在广州的生活来。她不担心他在饮食上会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家里带了厨子过去的,秦平本人的口味也不挑剔,无论吃面吃米都适应良好。但广州毕竟是温暖潮湿的地区,在那里生活久了,还得注意调养身体,以免出现水土不服的现象。防蚊也是一大问题,卫生清洁工作一定要做好……
秦含真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叠信。由于是自家下人人肉送信,她也不必担心邮费问题,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了。写着写着,忽然想起秦平在家书里提到自己离家久了,想念家中亲人音容,常常在梦里与父母女儿相见,秦含真心里有些发酸,想了想,找出前儿刚刚试做成的竹筒柄炭笔,拿过几张白纸,斟酌着是不是要重新拣起现代素描画的技巧,给祖父母与自己都画上几幅画像,捎去广州,给父亲秦平做个念想?
她还没斟酌出个结果来呢,赵陌就过来了。
她忙把手里的东西一丢,起身迎了上去:“赵表哥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儿与几位族兄到镇上去的吗?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陌仔细端详了她的脸色,才微笑道:“今儿表婶下葬,我怕你心情不好,放心不下,就提早回来了。还好,你气色瞧着还算平静,事情一切顺利么?”
秦含真笑着回答:“一切顺利。我并没有什么。母亲去世都有两年多了。如果当初守的是三年二十七个月的孝,这会儿都快到出孝的时候了,要伤心早就伤心过了。多谢表哥惦记我。正巧,父亲派人送了年礼回来,因着送东西的下人路上生了病,才会拖到今日方到。父亲给了我一块端砚,我用着极好的,一会儿表哥你也试试?这样冷的天,磨出来的墨用着也很顺,一点儿不见凝涩呢。还有几匹雷州葛,这个天气不大合适,但夏天做了衣裳是最凉快透风不过的了。祖母分了我两匹,我见其中有一匹颜色挺适合你的,就送到你屋里去了。赵表哥方才回来,可曾看见?”
赵陌回来后,已经换过衣裳,自然是看见了葛布,还对秦含真道:“表妹觉得好,留下自个儿使就是了,还给我做什么?舅奶奶给我那儿也送了两匹过去。我一个人,哪里用得着这许多?每年也有内造的上好料子使,实在不缺这个。一会儿我把我那两匹也给表妹送过来。表妹带回京城去,夏天多做两身衣裳换着穿,也就不会天天喊热了。”
秦含真眉眼一弯,笑道:“表哥跟我客气什么?其实料子是好料子,就是我不大喜欢那颜色,才会分一匹给你,并不知道祖母会给你也分两匹。既然你嫌多,不如匀一匹给表舅?父亲送回来的年礼里面,也有表舅的一份。我觉得表舅今日的心情不大好,脸色也很苍白,担心他心里不好受,正打算明儿借着送礼过去的事,去城里瞧一瞧他呢。”
赵陌忙道:“我也有日子没见吴先生了,有几处功课上的问题,不好意思去请教舅爷爷,正想找吴先生问一问呢。表妹要进城,舅爷爷舅奶奶都有事不方便同行,正巧我是个闲人,不如我陪表妹走一趟?正巧我也要回去见一见手下的管事们,叫他们年前把今年的账都盘清楚了,收了银子也好过年。”
秦含真见他也有正事要回金陵城,就答应了。两人晚饭时跟秦柏与牛氏一说,他们并未反对。赵陌如今年纪渐长,办事越发稳重,又有家中老成能干的随从跟车,夫子庙的宅子里更有家人留守,进城这点路不会有问题。秦柏顺道多点了一个虎勇护送,就再没别的话了。
秦含真就这样风风火火地拉着赵陌一同回了金陵城。进城后,她先打发人往夫子庙那边安置,自个儿只带了几名随从,就与赵陌一道先去了金陵府衙寻吴少英。
谁知到了府衙后衙里经历住的小院子,她就知道了一个令她意外但又让她觉得是意料之中的消息。
吴少英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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