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爷子与何老太太满心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流放的儿孙们了,没想到还能有与孙子重逢的一日,又听说小孙女也在承恩侯府里,顿时激动得老泪纵横。老太太连声念佛,说要到庙里上香还愿了。二老得知小孙子小孙女儿都是吴少英救下来的,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甚至要向他下跪磕头。吴少英怎会接受?好说歹说,叫李子把老人家给搀起来了,这事儿才算完。
等到何家人稍稍平静一些,众人便进屋安坐说话。何老爷子哽咽着提起了这些年来打听儿孙消息的艰难经历:“当初我们在老家得了信,唬得魂飞魄散,亏得尚书大人有大量,不跟你爹计较,还好心为我们两个老的保住了祖宅与祖传的田产,免得我们老两口到老了没个生计。可惜我老眼昏花,老糊涂了,一门心思想要上京救你爹,又没有门路,只好托人,偏又遇上了骗子。宅子没了,田地也没了,还欠下了亲友们的债,真是没脸见人!也就是你们四叔孝顺,宁可把自个儿的家业都给变卖了,替我们还债,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了。我跟你奶奶老两口一辈子只养了你爹这一个孩子,本以为还能凭着他享几年福,没想到福气没享几日,就遭了祸。要不是你们四叔,我们这把老骨头只怕都化成灰了!还因为我们的缘故,叫他卖身给人做奴仆。我每每想起,都觉得日后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娘!”
何老太太听了,也跟着落下了眼泪。何信夫妻俩连忙低声安慰二老。李子听得难过,又跪下给何信磕头,谢他救助祖父母的恩典。何信连忙将他扶起来:“可别说这样的话,我自小没了爹娘,是叔叔婶婶将我抚养长大的,待我就如同亲生儿子一般。我心里也把叔叔婶婶当作了亲爹亲娘。叔叔婶婶有了难处,我还能眼睁睁看着不成?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若是你要向我道谢,岂不是把我当成外人了?”李子这才作罢。
众人继续安坐,何老爷子又道:“那时候我们老两口都病了,强自挣扎着到了京城,也是什么都干不成,还因为药费的事,连累得你们四叔不得不去做了奴仆。我那时候真恨不得死了算了,只因想着,就算要死,也要见你爹一面,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做出那等没廉耻的事情来!若得不到一个理由,我就算是死了,也是死不瞑目!”
何信低声对李子说:“我也是想不明白的。自入了承恩侯府后,我一心为二爷办事,慢慢的也算有了些体面,能认识些高官显宦,偶尔也能见到唐家的人。我便想着法子,找从前认得你爹的人打听了。有人说,是因为你爹一心想让你大姐进东宫做太子的妃子,需要银子打点;也有人说,是因为你娘贪财,给你爹吹了枕头风;还有人说,是因为你娘瞧你姨娘不顺眼,知道她是从唐家出来的,便一心想要唐家倒了霉,她就没了靠山,从此可以任你娘糟践了。这种种说法,到底哪种才是真的,谁也说不清楚。只是我想着,这里头有许多荒唐的话,你爹想必不会真的因为这等荒唐的理由,就背弃了恩师吧?”
李子眼圈一红,道:“我姨娘在太太跟前一向是谦卑知礼的,祖父祖母也清楚她的性情。只是太太……确实不大看得上她,不过是碍着唐家,不敢造次罢了。父亲犯下大错,确实与太太的劝说有关,太太也确实想要将大姐送入东宫,为此劝服父亲贪墨了衙门的银子。不过那回去唐家,大姐不得唐夫人的欢心,也没了进宫的机会,太太与大姐就从此怀恨在心了。我曾听人说过,父亲跟别人通信,要设下圈套陷害唐尚书,也是太太与大姐趁着出门交际的时候,与人商议的。父亲糊里糊涂就答应了这等事,还瞒着姨娘……他被治罪,倒也算不得冤枉。”
何老爷子的脸色灰败:“我早该猜到……果然如此。即使身边的人有再大的错,若不是你爹自己糊涂,他也不会留下那么多的罪证了。既如此,他落得什么样的结局,都是他该当的。我只当是没有这个儿子,也就罢了!”
何老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当初就不该让他娶那么一个恶婆娘!若不是那败家婆娘窜唆,儿子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何老爷子摆摆手:“也是他耳根子太软了。他若真能掌得住,心里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饶是他婆娘说得再多,他也不会心动。你也别给儿子脸上贴金了,只当白养了他一场。横竖如今有阿信在,阿信岂不是比他强一百倍?!”
何老太太不禁大声痛哭,何信之妻忙抱着她低声安抚。等到老太太歇了泪,才哽咽着问李子:“你们这一路往西北去……都是怎么过的?你爹……我听说他是在路上没的,不知……葬在了何处?”
李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解:“父亲是到了兴县后方才去世的,死在半路的是我姨娘。祖母是从哪里听说的消息?”
何老太太愣了一愣,何信之妻忙说:“我们也是托人去打听的,只知道你们一路上死了人,还听说你爹在半路上就病了,病得厉害,因此我们就以为……”
李子叹了口气:“父亲在牢里就病了,一路上病情越发严重,但他还是撑到了兴县。半路上没了的是我姨娘。当时父亲病得厉害,太太和大哥大姐都不愿意理会姨娘的后事,妹妹又小,是我求了差役,在路边的林子里寻了块空地,挖了坑,才草草把我姨娘埋了的。当时怕日后找不回来,我还用在坟上做了记号。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那记号还在不在。日后有机会,还是要将姨娘接回来安葬才是。”
至于何父,他到了兴县后,也没能撑多久,死后就葬在县郊的土山脚下,墓碑也立了。那一片地儿葬的都是象何父这般被流放过去的官员。李子记得大概的位置,要回去寻是没问题的。
何信叹道:“原来如此。我有余力托人打听的时候,已经隔了好几年,只听说你爹半路上没了,妻儿则是到了兴县,再多的消息,也打听不到了。直到前几年,马老将军从西北回来,他手下的兵士中有曾经驻扎过兴县的,我辗转托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爹的家眷在那年大赦后,便离开了兴县,从此再没听说过消息。有人说你大姐嫁了人,过好日子去了,也有人说你娘带着你们兄妹几个回了老家。我们还托人回老家去寻你们了呢,却不见踪影,才想着这大概只是谣传。”
李子怔了一怔,没想到何信还托人打听到了这些消息。这话倒也不假,他先前编的那些谎话,恐怕要稍微改一下了。否则若是直说嫡母等人逃跑了,只怕跟何信打听回来的消息对不上,容易穿帮。
他想了想,才道:“太太带着我们兄妹几个在兴县苦熬了一阵,遇上皇恩浩荡,大赦天下,才算是脱离了苦海。只是那时我们身无分文,就算想要回乡,也有十分的难处。我去寻大哥商议,看能不能寻些活计做做,攒下路费,也好回老家去寻祖父祖母。但大哥并不理会我,还说不必我费心,他们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再回老家受穷,太太已经为大姐寻好了一户好人家,马上就要嫁过去了。那是过路的一个富商,家里虽有正妻,却一直在老家侍奉公婆,富商在外头做买卖,想要纳个美妾。聘礼都送到家里来了,太太与大哥大姐十分欢喜,正高高兴兴地备嫁妆呢。我想这如何能行呢?且不说那是个商人,大姐好歹也是书香官宦之后,怎能自甘下践,给人做妾?我便苦劝太太与大哥,不要答应那商人的亲事。”
何老爷子的脸色已经黑了:“这话不错。我们老何家世代耕读,本也是体面的人家,也就是你爹坏了事,给祖上抹了黑。但再怎么样,我们老何家的闺女也不能给人做妾!还是给个商人做妾,他们图什么?!你太太是糊涂了,自己是商人家出来的,眼里只有银子,便把我们何家的女孩儿也教坏了,你大哥更是蠢钝如猪!他也配做我们何家的子孙?!”
骂完了,他又关心地问:“后来如何?你大姐真个嫁过去了?”
李子眼圈一红:“我不知道。因为我苦劝太太与大哥不要把大姐嫁过去,大姐觉得我碍了她的富贵好前程,在太太面前进了谗言,第二天就叫了人伢子来,把我和妹妹都卖掉了!大姐还嫌不足,特特嘱咐了那人伢子,说要把我卖到小倌馆里去!”
“你说什么?!”何老爷子眼前一黑,差点儿气得晕过去,“那丫头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可是她的亲兄弟!”
何老太太紧张地抓住李子的手:“后来呢?你……你有没有……”后面半句话,却连说都不敢说出来了,眼里满是惶恐。
李子反手握住祖母的手:“祖母别担心,孙儿没事。那人伢子带着我与妹妹出了家门,见我哭得可怜,就对我说,从未见过如此狠心的姐姐,她不怕天打雷劈,他们做人伢子的还想要多积点阴德呢。他就把我卖到了戏班子里,叫我学武生,又将妹妹卖去做了丫头。我们兄妹离得并不远,我偶尔还能去见见妹妹,后来走运遇上了吴爷,他是个极有善心的人,花钱将我们兄妹买下了,我们才得以团圆,又离了火坑。”
何老太太的眼泪刷的就掉了下来,扑到吴少英面前就要磕头:“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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