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南宫很大, 花园无人打理,野草长了一堆,能将他整个埋在里面。
何钰藏起身子,尽量避开正门, 贴着墙走。
冷宫不愧是冷宫, 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诺大的地方不时传来猫叫, 虽是大白天, 不过细听还是蛮恐怖的。
何钰找了几个房间,发现早已荒废没人住, 里面到处都是蜘蛛网, 和一些破旧的衣物, 地上的青砖缝里黑红黑红,说不清是血迹还是污垢。
墙上有指甲刮过的痕迹, 一道又一道,细细长长。
何钰闭上眼,似乎看到一个艳丽的女子坐在地上,一下一下的用指甲刮墙,脸上是痴癫的笑容, 血顺着白皙的指尖流下, 在墙上划过道道痕迹, 触目惊心。
这就是冷宫,怨气最深的地方。
何钰绕到内院,竟意外瞧见田地。
自己犁的,将原来种花的地方和花盆空出来,种了一些日常食用的蔬菜。
他稍稍辨认了一下,居然只认出了青菜和菠菜,毕竟从小不沾春阳水,能分辨出青菜和菠菜的区别已经很厉害了。
田被人照顾的很好,土地潮湿,明显近期有人打理过。
方才走过那么多地方土地都没开垦,只有这块拓荒,说明附近有人住。
这田不大,最多只能供两三个人食用,也就是说内院里可能住了两三人。
顾晏生一个,他娘一个,还有谁?
何钰脚步轻缓,小心翼翼走在院内,心下越发警惕,三皇子顾晏生很有可能就在周围。
他穿过走廊,正打算去正屋看看,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道人影。
坐在院子里,消瘦的身形被柱子挡住,起身时才露出分毫,没多久又蹲了下去。
何钰赶忙藏起身子,借着柱子的掩护,朝那边看去。
顾晏生在洗衣服,袖子折起,露出一节泡得发白的手腕,偏偏手又冻得通红,与手腕极为不符。
他似乎没有感觉一样,穿着单薄的衣袍,将双手放在结了冰渣的水里,拉出里面泡着的衣服搓洗。
洗完拧出水,放在缺了一角的木盘里,总共三件衣服,洗了两件,剩下那件颜色靓丽,不像男子的,应当是他娘的。
何钰在原地等了等,看完他洗衣服,端起略微沉重的木盘,垫起脚尖挂在自己绑的绳索上。
他平时最没有耐心,今日居然等了又等,将最普通的洗衣、挂衣、做饭瞧了个完整。
顾晏生挂好衣服,回房后没多久厨房烟囱里升起烟雾,他又从外面的菜园子里拔了几根小青菜,洗了洗倒进锅里煮。
此外是两个馒头,一个留给自己吃,一个端到床边,细声细语说话,“娘,吃饭了。”
里面没人回应,顾晏生似乎也早已习惯,将饭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坐着。
馒头沾汤,吃的十分香,仿佛那是世间美味。
“娘,你说皇宫外是什么样的?”小板凳正对着窗户,“我好想出去看看。”
他说的是皇宫外,不是景南宫外,说明他出过景南宫。
皇宫四周都有守卫,想出景南宫容易,毕竟景南宫是冷宫,似这样的院子在皇宫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皇上当然不会派人专门守着。
只要有一份地图,或者警惕点,不去那些守卫森严的地方,想在皇宫里逛逛也容易。
皇宫实在太大了,再多的守卫也盯不过来,但是想出皇宫,不走正门简直难如登天。
顾晏生曾经是得宠的皇子,不过那时候他太小了,现在又身陷冷宫,恐怕一辈子都没出过皇宫。
宛如金丝雀,被困在笼子里。
何钰皇宫里有人,又入宫读书,书苑时不时放假,他进出皇宫易如反掌。
如此一对比,倒显得他更有优势了。
其实带一个人出宫以他的身份来说也不是不可以,看他想不想,顾晏生愿不愿意而已。
何钰站在远处,亲眼瞧见顾晏生端着吃完的碗筷去了厨房,大抵是刷锅洗碗,要费一段时间。
听说三皇子的生母是个美人,可惜得了癫疯。
何钰从来没见过疯症,再加上方才的情景有些可疑,他起了好奇心,从窗户口一跃跳了进去。
午后的阳光强烈,从窗外照进来,在地上拉出一道黑影,缓缓朝床边接近。
何钰指尖轻划,掀开床帘一角,又蓦地放下,过了好长时间才再次掀开。
躺在里面的是一具尸体,皮肤蜡黄,四肢萎缩,看模样死了很长时间。
再细细一瞧,竟发现五官与顾晏生有几分相像,难不成是他生母?
那刚刚顾晏生的行为……
他竟然与一具尸体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还给尸体端茶送饭,谈话唠家常,如活着一般。
院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定是顾晏生洗完了碗筷,回来歇息。
何钰打开另一边的窗户,轻巧跳了出去,又将窗户关回原样,也没停留,当即退走。
依着来时的路,翻过景南宫的红墙,落在元宝不远处。
元宝本来背对着他,听到动静赶忙跑过来,“少爷,你怎么这么久?”
刚刚来了两拨人,都被他借口迷路打发,还有一个好心想把他送回去,被他花言巧语将人骗走。
“有些事耽搁了。”何钰还在想刚刚的事。
听说疯症是会传染的,顾晏生莫不是也疯了?
可看他的模样又不像,除了眼中死水一般,毫无波澜,不似这个年龄段的人之外,其它都挺正常的。
会自己洗衣服,也会自己做饭,但是与尸体同吃同睡,实在太变态了。
看来让他认姐姐为母的事还要考虑考虑。
姐姐几胎都半路夭折,已经魔怔,对孩子非常执着,但她不可能有孩子,所以何钰打了其他主意。
“少爷,你明明能自己翻过来,为什么还要踩我的背?”元宝双手拢在袖子里,跟在他后面。
何钰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舒服。”
元宝:“……”
好委屈啊,但是我不说。
“少爷,你不是说要帮皇后娘娘查清楚胎儿的事吗?咱们跑这来干嘛?”元宝瞧他衣服上沾了灰,顺手给他拍了拍。
何钰停下脚步配合他,“不用查了,我知道是谁干的。”
“是谁?”元宝好奇问。
何钰没说具体的,“反正你惹不起。”
不仅元宝惹不起,他也惹不起。
皇上有众多儿子,但是身份最显赫的三个人却没有。
一个是皇后,一个是皇贵妃,还有一个是贵妃娘娘。
这三个人一个是后宫之主,一个是皇上最宠爱的皇贵妃,还有一个虽说身份比不上俩人,但却手握凤印,帮忙打理后宫事宜。
姐姐前几次意外,父亲曾经提过两嘴,说皇上可真狠啊。
当时何钰不明白,但是细细一想懂了,皇上确实狠,为了保住皇位,连自己未出世的孩子都杀。
为什么三个人都没有孩子?
以前何钰以为是三人明争暗斗弄死的,后来发现并不简单。
姐姐失了几胎,这回准备充足,吃喝用度都十分讲究,不可能胎死腹中,但偏偏发生了。
能对她无声无息下手,还不让她发觉的人一定是她十分信任的。
只有晚霞。
然晚霞是丞相府带出来的,与姐姐朝夕相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是孤儿,不会受人胁迫,对金钱的欲望也不高,有什么理由害了姐姐?
姐姐在后宫也没什么常见的闺中密友,即便有,非常时期怎会不防?
其实能让姐姐放下防备的人还有一个,是她心心念念爱慕的皇上。
皇上不想让她生,她又怎么能生?
丞相府与太师缔结,倾权朝野,又有皇后坐镇宫中,他爹还是有名的大奸臣,皇上怎能放心?
万一给他下个毒,秘密干掉,再拥护姐姐的儿子上位,名正言顺。
所以皇上不会让姐姐留有后代,换句话说姐姐想认顾晏生为子也是万分艰难。
不过姐姐是后宫之主,所有嫔妃生的儿女都要喊她一声母亲。
顾晏生的母妃死了,由她来养顺理成章,再加上她刚痛失了孩儿,要一个孩子难道皇上还能阻止?
偏偏顾晏生那厮又出了毛病,好端端的,怎么跟个尸体同吃同住?
难道真的有什么毛病?
瞧少爷平时的作风,那是好人该有的吗?
元宝嘟囔着,冷不防少爷突然叫他。
“锦盒有没有被人碰过?”
元宝精神一震,“没有。”
其实有,那宫女笨手笨脚,差点把他家少爷的狐裘给烤糊了,元宝挤开她亲自上阵,锦盒自然顾不上。
那宫女主动献殷勤,说要帮他烤锦盒,元宝也不笨,将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塞进自己衣襟口袋里,只把空了的锦盒交给她,应当是没什么大碍的。
少爷问他,大抵是觉得蹊跷,他俩刚走进御花园,便被泼了盆冷水,哪能这么巧?
弄不好是姓许的和姓周的搞的鬼。
他俩早就看少爷不顺眼了,只是没逮着机会而已。
“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古怪的人?”何钰继续问。
古怪的人?
元宝想了想,实话实说,“古怪的人倒是没有,不过我进来前曾与人一撞……”
他似乎觉得不妙,立马放下锦盒便要打开,被何钰阻止了,“给我。”
元宝心中不安,“少爷要不要打开看看?”
“不用。”何钰接过锦盒,放在桌上,在元宝炙热的眼神中不紧不慢倒了杯酒,小口轻嘬。
他人长的俊,这手也修长白皙,宛如白玉,好看到扎眼,再加上方才与公主同进处,顿时引得对面两人咬碎了一口银牙。
“且让他再得意一会儿。”
周浩然冷哼一声,扭过头看向公主的方向。
公主坐在最高处,两旁是关系好的皇子和姐妹,人已经来的差不多了,宴会也该开始了。
她挥挥手,示意身旁伺候的嬷嬷。
嬷嬷领命,上前一步刚要喊话,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嗓音。
“皇上驾到。”
宴会一乱,众人慌忙起身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道明黄色身影乍现,皇上龙袍加身,头戴龙冠,缓步而来。
他身边跟着一个艳丽的宫装女子,桃腮带笑、美目流盼、细瞧可不就是明月公主的生母,皇上的宠妃柳贵妃。
“今日是明月的生日,以明月为主,不要兴师动众,都起来吧。”
皇上随意说着,待众人起身,便拉着柳贵妃的手坐在了最上头的位子。
位置是刚加的,在公主上方,与贵妃的位子紧紧挨着。
“明月,父皇公务繁忙,往年没能给你过生辰,你可怨朕?”皇上还很年轻,不过而立之年而已。
明月低下头,蝴蝶一般的睫毛轻颤,“明月不敢。”
皇上摇摇头,又问,“今日是你生辰,想要什么?”
明月双手放在膝盖上,“明月什么都不想要,明月只希望父皇健健康康,母妃长命百岁。”
她这番讨巧的话,逗的皇上哈哈大笑,长袖一挥,叫来人重重有赏。
贵妃也有一份重礼,一块可静心安眠的玉枕,差人包好,直接送去公主的住处。
皇子们不甘落后,纷纷献上自己寻来的珍宝,稀奇古怪,有玉有牌也有酒。
公主一一接下。
“藩王之子顾永春送天山雪莲一朵,祝公主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太尉之子周浩然送夜光杯一个,祝公主美梦成真,得偿夙愿。”
“御史之子许修竹送公主玉一块,祝公主幸福安康,平安吉祥。”
轮到何钰,何钰拿起锦盒,几步走到宴会中央,“丞相之子何钰送……”
何钰打开盒子,突然一愣。
那盒内空空如也,盒子花纹也对不上,分明是被人掉了包。
再抬头去看右边两个对头,那俩人得意的表情十分刺眼。
白痴,以为这样就能难倒我?
何钰抬起胸膛,自信满满道,“我要送的礼物,这盒子装不下。”
他双手一扬,将盒子扔到一边。
“我要送的是月亮。”
月亮?
这一下可炸开了锅,方才还安安静静的宴会顿时嘈杂了起来,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小声讨论。
“月亮在那里?”公主好奇问。
“月亮在公主的杯子里。”何钰睁着眼睛说瞎话。
“在我的杯子里?”
明月公主低头去看瓷杯,那杯子里倒了酒水,半满,表面晶莹透亮,并没有什么月亮。
“没有啊。”明月公主好看的秀眉皱起。
“公主再仔细瞧瞧,有的,而且有两个月亮。”何钰继续忽悠。
他表情太过认真,不知不觉便让人信服。
明月公主端起瓷杯,细细瞧了几眼,表情先是不解,没多久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那杯里确实有两个月亮,第一个便是高高在上的明月,第二个便是金枝玉叶的明月公主。
明月加明月,可不就是两个月亮?
“好一个月亮。”第一个看透的不是明月公主,是当今圣上,“丞相生了个好儿子。”
何钰赶忙施礼,“皇上缪赞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
什么月亮?
明明就是一碗水,倒影出个月亮,再倒影出公主的身影,凑够两个月亮,居然将公主逗笑了,还得了皇上夸奖。
一吊钱没花,想气死大家吗?
不过他们也不敢说什么,明月与明月,若是反驳,是想说这个明月配不上那个明月?还是说那个配不上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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