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我也回房。”朱华廷心情已是豁然开朗,再无纠结。
见父亲如此轻松的模样,仿佛卸掉了什么重担,朱攸宁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了。
其实她真的没必要抓着回不回朱家的事不放。
就如燕绥信中说的,站在她的角度去“为了长辈好”而考虑,她所做的决定未必是长辈想要的。更有可能因为她现在是一家的经济支柱,反而还要长辈委屈自己来迎合她,那样一家人的关系就会变的畸形了。
朱攸宁非常感谢燕绥,尤其是在看到朱华廷如释重负的模样之后。
朱攸宁回房,便磨墨给燕绥写了回信,将今日之事与他说了,对他的开解表示感谢,最后又告诉她,她筹备的东西陆续送到,她也将于年后押送赈灾之物亲自去一趟商水。
这是朱攸宁早就计划好的。为了强大起来,尽快成为方恩师的后盾,有些事她不得不去做。
随后两天,朱攸宁照旧去长安钱庄坐镇,督促收购之物,时候到了,牙郎开始陆续有回转的了。
而朱家门前,早就已经乱成了一团。
朱家的信誉跌破谷底。从前百姓们对这个百年望族有多敬畏,如今就有多唾弃,朱家本宅门前挤满了来讨说法的百姓,寒冬腊月里,大家伙儿为了讨债,甚至都是背着干粮来的,还有人披着露出棉絮的破烂棉被取暖,嘶哑的一起喊着让朱家还债的口号。
民愤越积越多,讨债的百姓又拖家带口,拥挤的人整条街的站不下,怒吼着朱家还债的口号声,连两条街外的的小茶馆都听得见。
此时,一位身着墨蓝色交领锦缎袄,肩头搭着一件灰鼠毛领披风,看起来四十出头的男子正站在小茶馆的门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
他抄着手,眯着眼,眼角的纹路泄露了他此时的轻快和愉悦。
他的身后,一位面皮白净,留着稀疏八字胡的男子正撑起油纸伞为他遮挡雨夹雪。
“主子爷,您好歹注意身子,可别着了凉。”
“啰嗦。”
“主子爷,肖总管说的是,要不还是进茶馆里吃杯热茶暖一暖吧。”
若是朱攸宁在此处,一定会惊讶不已。因为劝说人进茶馆吃茶的人正是鲁知府。
其余二人则是她又过一面之缘的当今圣上李赟和内监总管肖正德!
李赟笼着袖子转回身,也不在为难身边这几个。
随行的一个年约而立的男子立即先一步进了茶馆,用带来的粮食与老板商议包场。
不多时,茶馆里的人就被清场了。
老板战战兢兢端上热茶和几小蝶点心,不敢抬头多看一眼,便躬身退去了后头。
李赟走到临窗的桌边站定。肖正德立即取了随身的巾帕将桌面和条凳都重新擦拭了一遍。
“主子爷,您将就着一些。”
“嗯。”李赟不以为意坐定,“咱们来的不是时候,否则这江南的景致可要更好。”
鲁知府垂首站着,笑着附和,“富阳地方不大,真正的美景在杭州呢。”
李赟却摇头,“杭州可没有这么热闹。”
鲁知府惶恐垂首,面上虽然看起来镇定,心里却是在打鼓。他虽是依着吩咐办事,可谁知道圣上会不会反悔?
李赟仿佛能看穿鲁知府的想法,笑道:“你放心,朕……我既然吩咐了,便不会怪罪于你。”
“小人没有那么想,只是这次的事,其实您不吩咐,也能发酵成如今这样的。”
“那怎么能一样,我们出来的时间有限,想看完整个过程,就必须加速事情的发展。”李赟回答的理所当然,转回头问那随侍一旁的中年男子,“怎么样,此番前来,看了这么多,可学到了什么?”
中年男子拱拱手,低声道:“回主子,的确大开眼界,受益良多。”
李赟笑着点着桌沿,“是我小看了那个小丫头,她的这手‘空手套白狼’,几乎可算做商战的典范。你看,同样是钱庄,同样在拿着别人的银子放自己手里周转,他们最后却是不一样的结果,这叫什么?嗯?”
中年男子道:“这大约便是资本的运作吧。”
“不错。”李赟心情很好,“那丫头的脑子可不一般,你学会了么?”
“是,大约的模式学会了。”
“那好,给你半年。半年之后,我要在京畿周围看到咱们自己的钱庄。”
“是。”中年男子恭敬行礼。
肖正德与鲁知府都低眉顺目的站着,仿佛没听见李赟的话。
肖正德伺候在李赟身边,对主子的意图自然猜得到几分。鲁知府却是心下大惊,偏又冷静自持不言不语。
看来金钱的香气,圣上已经开始喜欢上了。
“主子爷,这次的事闹大了不好办,给朱家的时间要不要再宽限两天?”鲁知府寻机会问道。
李赟却是摇着头,“不必,我急着看看事情的后续发展呢,若能更有趣,也不枉咱们多留在此处好几天。”
“是。”几人都低声应答。
鲁知府的心里却是一阵发凉,但到底不敢多言半句。他心里在忍不住的猜测,以朱攸宁的聪明,能否察觉到在朱家这件事整个过程中,进展都好像有一只大手在背后推动着他们加速发生?
不过即便有所察觉,她肯定也猜不到幕后的推手竟然会是今上吧?
朱攸宁当然猜不到这其中还有这等缘由,她虽想过自己的经营模式早晚都会被上面注意到,借鉴模仿都是常态,但是她如何也不会想到,今上会亲临富阳,还推动整件事快速发展,就像一个急着看戏的人点了快进……
当日下午,朱攸宁刚预备回家,蔡远杰就焦急的来回话。
“东家,我刚才得了消息,杭州来人,去朱家见过朱老太爷了。”
“哦?”朱攸宁眨了眨眼,却觉得事情倒也不突然,“可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好像有程家大小姐,还有杭州商会的林会长,其余的应该还有别家的,但是咱们的人没看清楚,就只看到为首的人从侧门进了朱家。”
朱老太爷想尽办法之时,一定给杭州商会相处的不错的那些人写信求助过,林会长应该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这么长时间,不见杭州商会的人来,偏赶上这个时间来了。
朱攸宁摇头叹息,“那些人来,肯定不会是想借钱给朱家。”
“东家说对了。”蔡远杰的笑容有些嘲讽,“咱们的人探听过了,他们为的好像是要收购朱家钱庄。”
“果然如此。”朱攸宁百味陈杂的再度摇头,怪道当世人都瞧不起商人,说商人不义之类的话,在朝廷官员眼中,商人更改是彻底灭绝的存在。
程家和林会长家如此趁火打劫,倒也不辜负商人不义的风范。
但是转念一想,她自己不是也照样毫不留情吗,人家趁火打劫的还是外人,她在世人眼中却是在狠狠的对付自己的本家。
果然,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见朱攸宁沉默不语,蔡远杰正色道:“东家,依我之见,咱们长安钱庄应该尽快与朱家联络,收购了朱家钱庄是要紧。现在危难之际,朱家钱庄的价钱最低,咱们先下手为强,好歹也不能让程家和林家的人得了便宜。”
朱攸宁笑了笑,并未回答。
蔡远杰就有些着急:“我也知道东家心里对朱家有感情,动了恻隐之心。可是商场如战场,分什么亲兄弟亲姊妹?这个时候若是换个位置,对方也不见得会放过咱们。胜者为王,不就是如此么。”
蔡远杰佩服朱攸宁的才华和智谋,却也觉得朱攸宁有些妇人之仁了。这么好的“趁他病要他命”的机会,难道要眼睁睁放过?
朱攸宁沉思了片刻,“这件事我有计较。收购的事咱们不能那么明目张胆去做。我毕竟姓朱,如果那么做了,外人知道了恐要心生怀疑和忌惮。我的名声若有损,对咱们钱庄也不利。”
蔡远杰表情一顿,慢慢想通了,刚才激动的情绪也冷却了。
“是我考虑不周。东家莫怪。”蔡远杰笑着道。
朱攸宁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这件事少不得还要劳你配合。咱们做好两手准备,既要准备好收购之事,也要防备杭州商会的人暗地里捣鬼。”
“是,东家放心吧。”蔡远杰退了下去。
朱攸宁原本想回家,但这会儿又坐下不走了。此处安静,比较适合思考。
她可以选择袖手旁观,也可以选择收购朱家钱庄。可父亲既然心动了,想要回家了,她就越发不能不考虑父亲的感受。
朱家可以败,却不能灭。
况且她就是长安钱庄东家或者掌柜的消息,肯定已经以各种方式传扬开来,早晚都会人尽皆知。长安钱庄和朱家钱庄对垒,最后的结果若是做的不谨慎,恐怕要给她留下骂名。
如果在外人眼里她的人品有了瑕疵,做生意就会平白多出很多障碍。
可是长安钱庄现在也没有银子了。先前长安钱庄能支撑下来,并且将事情都办的漂亮,也是因为她制定了非常详尽的计划,哪一步可能会发生什么她心里都已经有了盘算,若是再来一次,事情有变,她不知能去哪里找来银子支撑,到时倒霉的就会是长安钱庄。
杭州商会现在想收购朱家钱庄,就不知道朱老太爷怎么想了。
一旦收购,朱家的燃眉之急便可解了,这在朱老太爷眼中,恐怕就与天上掉馅饼没什么两样吧?毕竟为了钱庄之事,朱家已经焦头烂额了那么久,能有机会将那个大麻烦丢出去,何乐而不为?
朱攸宁想到此处不免摇头叹息。
独自沉思许久,将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都想了一遍,在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之后朱攸宁才打算起身回家。
只不过刚刚站起身,门外便传来一阵轻轻叩动声,随即是蔡远杰恭敬的声音传了进来,“东家,朱家家主求见。”
朱攸宁一愣,快步走向门前。
蔡远杰站在门外,神色有些无奈的低声道:“东家,朱老太爷就在楼下,方才特地嘱咐一定要像刚才那般回您。”
朱攸宁眨了眨眼,立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朱老太爷这一次与他见面的身份是朱家家主,而非朱老太爷,也非他的祖父。
朱攸宁道了句:“有请。”
蔡远杰立即应声奔下楼去引着朱老太爷上楼。
朱老太爷此番出乎朱攸宁意料的,竟是只身前来,并没带着朱华章和朱彦凤。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一看便是病中未愈,但一双眼睛却比往日还要明亮,显然是充满了计算。
朱攸宁行礼道:“祖父来了,请坐。”
朱老太爷依着身份坐下,开门见山道:“九丫头,你可清楚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朱攸宁摇摇头,执壶为朱老太爷倒茶。
朱老太爷看着琥珀色的茶汤缓缓注入白瓷茶碗,氤氲出淡淡的白雾,轻声平静的道:“九丫头,我今日前来是要与你说朱家钱庄收购一事。”
“收购?”朱攸宁在下手位坐下,轻声问道,“已经有人想要收购朱家钱庄了?”
“是。”朱老太爷嘲讽道:“而且是一群趁火打劫的。”
看来程家和林家来的人给的价格很不称心了。
见朱攸宁没说话,朱老太爷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和卑微,“今日我来寻你,不是以祖父的身份,而是以朱家家主的身份来与你谈一笔买卖。”
“您请讲。”
“我希望长安钱庄能够出面收购朱家钱庄。”像是怕朱攸宁不答应,朱老太爷的声音有些急促起来,“你放心,条件必定对长安钱庄非常优惠。你也不必与我说,你只是一个什么管事做不得主,九丫头,我心里明白长安钱庄就是你的产业。”
朱攸宁没有被戳破的慌乱,只是觉得更加有意思了。
朱老太爷见她依旧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不由的道:“九丫头,长安钱庄若肯出面收购朱家钱庄,那绝对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朱家钱庄的一切都归长安钱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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