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彦博面有不满, 低语道:“秦王加恩太盛, 未免不妥,至于逼迫东宫, 更是无尊卑长幼之行……”
孔颖达深以为然,正待附和几句,便听内侍们问安声传来, 赶忙噤声, 钟意顺势看过去, 便见意气风发的秦王政大步入内。
晌午仪礼已毕,他褪去戎装,改换冠带, 衣九章华服、系金钩玉带,喻玉双佩,朱色绶带,如利剑出鞘般锋芒毕露,英气斐然, 令人不敢直视。
相较之下, 温润如玉的太子, 不免仁弱了些。
钟意听见王珪叹了口气,轻不可闻,她微有所觉,帝后二人却在这时到了。
这是钟意重生之后,第一次见何皇后。
何皇后年纪已经不轻了,然而当她衣裙锦绣、发髻高挽时,举手投足间的高雅与雍容,都是年轻女郎无法比拟的庄严华贵。
那是一种与青春烂漫截然不同的、岁月铸就的风华绝代。
钟意随同众人一道起身,向帝后问安,落座不久,便见何皇后将目光投向自己,她温和笑道:“早就想一睹居士风采,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钟意称谢道:“娘娘凤仪万千,才是牡丹国色。”
何皇后温婉一笑,没再开口,宰相们都在,女人之间的寒暄一句便可,说得多了,反而喧宾夺主。
今日的宴饮,李政是毫无疑问的主角,皇帝兴致颇高,思及前事,举杯道:“昔日国家草创,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未尝不痛心疾首,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暂动偏师,无往不捷,单于款塞,耻其雪乎,当与诸君共浮一大白!”言罢,尽饮此杯。
在座臣工皆是太上皇时期的旧臣,感同身受,面露激慨之色,便是钟意,也有所动容,齐呼万岁,举杯共饮。
气氛一时热切,毕国公阿史那-社尔看向秦王李政,扬声赞道:“秦王驱兵破虏,少年英杰,临机果断,不拘小节,真英主也!”
“英主”二字落地,温彦博与孔颖达眼皮子便跳了一下,然而不等他们开口,英国公李绩便笑着接道:“不如此,何以定祸乱?”
毕国公阿史那-社尔出身突厥王族,后来降唐,颇得皇帝信重,甚至将衡阳长公主嫁与他,他的话,很大程度便代表了天子意志。
而英国公李绩,便更了不得了。
李绩原名徐世绩,跟随李唐起兵,屡立战功,太上皇以“感德推功,实纯臣也”,赐他李姓,附宗正属籍,改名为李世绩。
后来皇帝登基,为避讳天子名姓,方才更名李绩。
温彦博听那二人说完,面露异色,不悦道:“长幼有序,尊卑分明,大唐天下,除陛下与太子二人,孰人可称英主?二位冒失了。”
“酒后之语,何必当真?”左仆射杜如晦笑道:“大临勿要介怀。”
温彦博愤愤饮一口酒,勉强忍下。
钟意并不涉足朝政,朝臣们的嘴上机锋,自然不会插嘴。
尚宫局准备细致,与她的皆是果酒,味道偏甜,倒不醉人,她给自己斟了一杯,便觉有道目光投到面上,侧目去看,原是李政。
他静静看着她,手指摩挲着酒杯,好像方才那场不大不小的争论跟他无关似的,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
钟意淡淡收回了视线。
孔颖达起身,恭贺道:“突厥已定,年谷屡登,陛下丰功伟绩,远超前圣,臣请泰山封禅,定天下人心。”
他是孔门传人,倘若封禅,仪礼诸事免不得落到他身上,孔家地位也能水涨船高。
再则,皇帝封禅,必以太子为亚献,这未尝不是向天下宣告东宫正统礼法地位的一条佳径。
封禅,自夏商便有,始皇帝与汉武帝皆曾登封报天,降禅除地,孔颖达觉得,皇帝应该不会拒绝才是。
皇后也轻声劝道:“臣妾觉得,祭酒言之有理……”
“天下初定,民生未稳,此时登封岱宗,岂非奢侈自矜,令世人笑?”
皇帝却不看她,目光环视大殿,道:“朕以为,但使天下太平,家给人足,虽无封禅之礼,亦可德比尧、舜。”
皇后目光中的神采淡了,孔颖达神色也有些黯然,太子浑然不觉,望向父亲的目光尊崇而景仰,若非仪礼所限,恨不能击案称善。
“汉文帝不曾封禅,躬行俭约,刑措不用,世人皆以其为有德之君。”皇帝道:“《礼》云,至敬不坛。扫地而祭,足表至诚,何必远登高山,封数尺之土?封禅伤民,朕弗为也。”
场中一时安寂,王珪起身,敬声拜道:“陛下发德音,明封禅本末,非愚臣之所及。”
魏徵亦道:“封禅须备千乘万骑,供帐之费,动役数州,而陛下德仁昭昭,天地自明,何须远行封禅,劳民伤财?黎民遇陛下,始有生望。”
其余诸人起身拜倒,齐声道:“圣明无过陛下!”
孔颖达原是想首倡封禅,搏个头功的,然而皇帝一席话落下,这功绩却打了水漂,如此放弃,又有些不愿,再拜道:“陛下德过三皇,功压五帝,如此德行,正该告于天地……”
“封禅之事,勿要再提,”皇帝摆手,示意他起身,含笑道:“不过,仲达一片忠心,朕心中明了,便赐黄金千斤,锦缎百匹,以示嘉赏。”
千斤黄金已经是极大数目,李政此次得胜归来,立不世之功,也不过赏黄金六千斤而已,孔颖达何德何能,几句话便得此重赏?
魏徵变色,正要起身劝谏,却被王珪拉住,示意暂待片刻。
孔颖达又惊又喜,慌忙下拜:“陛下,臣委实受之有愧……”
“朕不过同你开个玩笑而已,你当真了吗?”皇帝扬声笑道:“只许你拿朕德过三皇骗朕,便不许朕骗你?”
孔颖达的脸色……钟意能记一辈子。
皇帝金口玉言,委实不该胡乱许诺,西周甚至有过桐叶封弟的典故,然而这时候,即便是素日最喜劝谏的魏徵与王珪,都忍笑不语,当然也不会有别人冒头说话。
钟意对面便是尚书省左右两位仆射,一抬眼,便见两位宰相别过脸去笑,总算顾及同僚之情,不曾笑出声来。
孔颖达羞愤不已,看起来恨不能掀开地毯,将脸埋进去才好,讪讪起身,返回席位落座。
……
宫宴行到一半,钟意同何皇后便离席,往清宁宫去见女眷。
几家夫人入宫,先前往太后宫中问安,这会儿也该结束了。
孔颖达属太子一系,他丢脸便是太子丢脸,何皇后那儿,想必也不如意,然而往清宁宫去的路上,何皇后神态自若,言笑得体,钟意委实钦佩。
前世她也常进清宁宫,每进一次,都觉雕梁画栋,不似人间。
帝后情深,皇帝曾专门吩咐人修缮清宁宫,皇宫里寻个最好的去处,不是皇帝所在的太极宫,而是皇后所在的清宁宫。
几家命妇入得门来,口中不免称颂几句,何皇后也极谦和,与之说笑,不多时,英国公李绩之妻笑道:“我听说秦王尽没东突厥牛羊财物,其中便有高昌镇国之宝山河珠,秦王孝心,献与娘娘,不知我们是否有这等眼福,见上一见。”
“这有什么使不得?”何皇后示意左右去取,笑道:“不过一珠而已,夫人若喜欢,赠与你也无妨。”
山河珠乃是高昌国的国宝,据说有幼儿拳头大小,置于水中,便会倒映出九曲山河,蔚为壮观,是以称为山河珠。
但凡沾了“山河”二字,便不是寻常人所能拥有的,英国公夫人摇头笑道:“谢过娘娘好意,只是这等隆恩,我却消受不得。”
说话的功夫,宫人便取了山河珠,另有人备了水来,何皇后亲自将锦盒打开,取出一颗光彩莹润的玉色珠子,众人啧啧称奇声里,置于水中。
钟意前世便听说过山河珠的传闻,只是未曾见过,今日碰见,不免好奇,同众命妇一般凑了过去。
好一会儿过去,什么异象也没有出现。
所谓的山河珠,竟然是假的。
何皇后有些尴尬,笑意微凝,英国公夫人更觉窘迫,深悔提这一茬,到最后,还是皇后长嫂何夫人笑着圆场:“什么山河异象,不过是小国吹嘘,博取声望而已。”
“正是如此,”另有人帮着遮掩:“九曲山河,如何能同我大唐万里江山相较?不看也罢。”
钟意此前曾几次在书中见过山河珠的记载,想来不该有错,然而此刻再说,便是打皇后脸面,当然不会开口。
气氛一时沉郁,委实有些难堪,皇后面上笑意,终于不那么自在了。
……
钟意返回青檀观,已经是半夜时分,吩咐人备水梳洗,自己对镜出神。
山河珠是假的,李政知道吗?
如果他知道,真的又在哪儿?
妆台上搁着犀角梳子,她随手执起,轻轻梳发,目光瞥过李政留下的那方手帕,忽然顿住了。
鬼使神差的,她取出那双白玉耳铛,放进了水盆。
烛光将内室映的一片清亮,那水也清澈剔透,耳铛放进去,并没有什么异象。
钟意暗笑自己自作多情,正要取出,却见水波微颤,那双白玉耳铛的光芒愈见莹润,不多时,水面竟倒映出层叠重影来。
巍峨岌嶪,玉山倾倾,果真有九曲山河破梦来。
钟意扑通一声跪下,哭求道:“祖母,你救救阿爹吧……”
话音落地,周围仆妇面露诧异,钟老夫人眉头也跳了一下,示意下人扶她起身:“你这话从何说起?”
“阿爹离家之后,我心中总觉得不安,便抄录佛经静心,哪知昨夜将将睡下,便有菩萨入梦示警,”钟意跪地不起,说到这里,泪如雨下:“菩萨说,阿爹此去必然遇险,怕是回不来了”
钟老夫人原本还提心吊胆,听完却笑了:“梦境之事,如何能当真?好孩子,快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不,那不是梦!
钟意很清楚,那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父亲死了!
钟老夫人不信,钟意如何肯起,想起前世祖母临终时所说的话,她膝行上前,哭道:“菩萨说,阿爹四岁落入枯井时便该命尽,只是钟氏祖上积德,方才送他还阳,现下这一劫能否渡过,却全要看您如何了,祖母!”
先前她说那些,钟老夫人还当是小孙女做了噩梦,并不如何在意,可儿子幼时落井这事,却没几个人知道,因为年岁太久,连越国公自己都忘记了。
她变了脸色,肃容道:“果真是菩萨说的?”
“祖母!”钟意唯恐她不肯信,一个头磕在地上,用力之大,额上竟见了血:“真的!您救救阿爹吧!”
“好孩子,你先起来,”钟老夫人亲自将她扶起,这才察觉小孙女两手冰冷,握在手心里暖着,她焦急问:“菩萨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一五一十的讲,半句也不要落下。”
“泾阳连日大雨,到十月二十一日,青明山发生山崩,”钟意语气颤抖:“父亲从那里路过,后来……”
今日已经是十月十六,距离山崩,也不过五日了。
钟老夫人心里一紧,一针见血的问:“可能救吗?”
“能!”钟意决然道:“菩萨说阿爹此前南下救济灾民,身有功德,不忍他如此丧命,所以才来示警,只需叫他避开,便无碍了。”
“好孩子,”钟老夫人松一口气,连念几声阿弥陀佛,看向钟意时,眼圈红了:“祖母谢谢你。”
钟意眼泪止不住似的淌:“您快别这样说……”
“我即刻入宫,”钟老夫人定了心神,道:“请皇帝降旨。”
她身侧的嬷嬷微露迟疑,低声道:“是否太过扎眼了?老夫人致信给国公,令人快马送去,叫国公改了行程,也不会迟……”
她这番话当然是好意,自家小娘子虽然说得真切,但毕竟是梦中之事,倘若只是幻影,却兴师动众,该叫皇帝如何想?
“青明山下黎民众多,岂止我儿一人?”钟老夫人摇头道:“倘若山崩为真,我只说与我儿避难,叫其余人身死家毁,何其忍心。”
“阿意别怕,相信祖母,”她宽慰孙女,温声道:“天子圣德,无论山崩是否发生,都不会见罪于你的。”
钟意向钟老夫人一笑,她当然是相信祖母的。
她深知,只要叫祖母相信自己梦境为真,只要祖母肯出手,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钟老夫人并非等闲妇人,她是北周昭阳长公主之女,历经四朝,识见非比寻常,更重要的是,她是今上生母窦太后的胞妹,作为姨母,十分得皇帝敬重,无召也可入宫。
阿爹要救,青明山下的百姓,也要救。
她承天之幸,得以重活一世,能救一方百姓,也是功德,哪里需要迟疑?
钟老夫人吩咐人准备车驾,匆匆入宫,顾不得拜见太后,便往宣室殿去。
皇帝听人回禀,心中诧异,待见了姨母,听她说完,神色凝重起来:“青明山地广人众,倘若山崩,后果不堪设想,姨母暂且往母后处说话,朕即刻召见臣工来议。”
往越国公处致信的内侍早已快马出发,钟老夫人心中巨石落下,也有闲心说笑:“陛下不怕这是假的吗?”
皇帝也笑了:“事关黎庶,即便是假的,朕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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