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
“怎么了这是, ”皇帝伸手去摸了摸景宣的头发, 爱怜道:“从刚才起,就心不在焉的。”

“阿翁,”景宣闷闷道:“我不开心。”

“嗯?”皇帝诧异道:“为什么不开心?”

景宣瞥一眼周遭侍从, 小声道:“这是秘密, 我只同阿翁讲。”

“好啊,还这么小呢,就有心事了,”皇帝先是讶异,随即失笑,摆手道:“你们都退下,朕听听我们的渭河县主有什么话要讲。”

刑光一摆手,内侍们便依次退下, 他走在最后,将内殿的门合上, 守在了门外。

皇帝温和道:“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景宣“嗯”了一声,小手扯住他衣袍, 忧心忡忡道:“父王跟娘亲好像吵架了。”

“夫妻过日子, 哪里有不吵的?”皇帝平静道:“这是他们的事, 你一个小孩子,操什么心?”

“父王不开心, 娘亲不开心, 我跟弟弟也不会开心, ”景宣抬起头,认真道:“娘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为什么会有人说她坏话?”

皇帝眉头微动:“有人在你身边说什么了?”

“没有,”景宣道:“是我偷偷听见的。”

皇帝神情微凝,却不言语。

“阿翁,”景宣稚声问他:“娘亲有做错什么吗?”

皇帝摇头,道:“没有。”

“既然这样,为什么别人要说娘亲坏话?”

这一次,皇帝沉默了许久,方才道:“因为你父王是储君,他是不会有错的,即便有,也只会是身边人的错。”

“不过,”他失笑道:“这样的话,对你而言,还太难懂了吧。”

景宣坚持道:“可娘亲没有错。”

皇帝有些无奈,笑道:“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从你的角度看,你娘亲无辜,但从别人的角度看,他们的做法也无可厚非,你父王左右平衡,其实也很难。”

“既然娘亲无错,为什么要受委屈?”景宣蹙着眉头,质疑道:“阿翁讲正本溯源,难道不该是处罚有错之人,安抚无过之人吗?这不公平,怎么能叫人信服?”

皇帝听的一顿,有些诧异的望着景宣,忽然笑了:“正本溯源,你从哪儿听来的?”

“不是阿翁说的吗,”景宣丹凤眼一挑,有些不解道:“要从根本上找出原因,加以整顿。”

“好,好好好,”皇帝将景宣抱起,在她小脸上亲了亲,爱怜道:“只看你母亲将你教养的这么好,阿翁也不能无动于衷。”

……

钟意接到皇帝传召时,心中难免不安。

她嫁给李政之后,虽也觐见过皇帝,但皆是同李政一道,单独前往太极殿,却还是头一遭。

内殿里只几个侍从在,倒极安谧,刑光亲自为她奉茶,随即便垂手侍立一侧。

钟意心中正忐忑,却听皇帝温和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钟意心中一酸,忙道:“儿臣惶恐。”

“流言蜚语无迹可寻,却会伤人于无形,你越是退避,越会为其所害,”皇帝声音温缓,道:“你是青雀坚持娶的妻子,也是大唐的储妃,将来的国母,朕便将自己当年的经验说与你听。”

“玄武门之变后,朕遭受的指责也很多,有些来自朝臣,有些来的士林,还有些……来自朕的亲族。这与势力强弱无关,也与缘由如何无关,只要那么做了,就是永远也摆脱不掉的原罪。”

“议论声是不会停住的,即便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说,史官的笔墨也会说,你要做的,就是叫自己足够出众,足够耀眼,叫所有人都闭上嘴,仰视你的光辉。”

“若有一日,你能成为太阳,谁还会在意光芒下几不可见的污点?”

“你是太子妃,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太子与皇族都是你的底气,不要畏畏缩缩,只知道在东宫哭,皇后是‘小君’,太子妃位居从一品,只要你愿意,你的印鉴能够做很多事。”

这的确是肺腑之言,钟意心中熨帖,听得动容,道:“是。”

“太子有不对的地方,但他也的确尽全力庇护你了,”皇帝叹口气,道:“从不纳姬妾,到子嗣单薄,他承受的压力,其实不比你小。东宫新建,不知有多少政务要忙,即便如此,他也每日回去同你和孩子共进晚膳。朕知道你心里委屈,但他其实也很辛苦。太子妃啊,他不仅仅是你的丈夫,也是天下的储君,肩上责任之重,超乎你的想象。夫妻至亲,彼此体谅为上。”

钟意颔首道:“是,儿臣知道了。”

“还有,”皇帝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头,道:“朕打算召宗政弘还京,既为青雀添一臂膀,也叫你与东宫属臣的关系和缓些。”

钟意应道:“但凭父皇吩咐。”

“人站在不同的位置,看事情的眼光是不一样的,昔年你膝下无子,只有景宣一个女儿,朕曾想过给青雀赐几个妾室。你是青雀的妻子,当然会觉得朕不通人情,太过蛮横,可朕既是青雀的父亲,也是大唐的天子,要考虑的事情也很多。”

皇帝谆谆教诲,劝道:“你与东宫属臣,其实也一样。”

……

皇帝降旨,恩赐太子妃诸多奇珍,以誉其贤良淑德,教子有成,又令皇后整饬宫中,私传流言者刑杖,搅弄风波者没入掖庭狱,宫中风气为之一肃。

宗政弘便是在这种背景之下,返回长安的。

在江州呆了几年,他似乎更清癯几分,风吹过身上衣袍,颇有萧瑟之态。

苏志安几人亲自去迎,远远瞥见,心生唏嘘:“先生。”

宗政弘微微笑道:“一别几年,列位风采如昔。”

这几人原是在□□中打下的交情,意气相投,这些年虽见得少了,书信往来却不曾断。

宗政弘体弱,不得乘马,苏志安几人便同他一道进了马车,彼此寒暄几句,他平和道:“殿下当年震怒非常,陛下怎么会叫我还京?”

苏志安几人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哦,”于是宗政弘笑道:“原是承了太子妃的恩情。”

“倒不是有意针对太子妃,”另有人叹口气,道:“可因为她,殿下前前后后遭受了多少非议。”

“这次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宗政弘掩口,轻轻咳了声,方才道:“确实是你们处置不当,那些话说出来,除了叫太子妃难堪,殿下不悦,可还有别的用处吗?”

“先生,”苏志安愤然道:“宫中倒还好,没人敢说的太过,到了市井之间,简直是不堪入耳!”

“流言蜚语终究只是流言蜚语,总会有淡去的一日,”宗政弘却笑了,道:“我听说太子妃生一儿一女,都颇聪慧,太孙更被陛下养在身边?”

“是,”苏志安虽不喜太子妃,提起景宣与景康,却是面带笑意,由衷欢喜:“渭河县主为姐,幼而不凡,皇太孙为弟,也极颖达,殿下后继有人。”

宗政弘亦是颔首:“既然如此,我便可安心了。”

……

两月后。

皇后扶着宫人的手进了太极殿,惯来端娴的面孔上,少见的有些惊惶:“陛下,臣妾听闻……您打算于下月退位?”

“是,”皇帝摆摆手,示意内殿侍从尽数退下,平静道:“确实如此。”

“可是……可是,”皇后一时词穷,半晌,方才道:“太子年轻,东宫未稳,陛下此时退位……”

“朕是做太上皇,又不是即刻驾崩,”皇帝淡淡道:“你这么吃惊做什么?”

皇后连笑意都有些维持不下去,手指在衣袖中捏紧,道:“陛下心意已决?”

皇帝平视她,道:“是。”

皇后在这样近乎绝望的宁静中同他对视,片刻之后,颤声道:“那楚王呢?”

皇帝静静看着她,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不是已经是楚王了吗?”

“陛下,睿儿是你的嫡长子,”皇后潸然泪下,言辞恳切道:“你不能因为不喜欢我,就一起否定掉他。”

“那并不是主要原因,”皇帝道:“朕不选择他,是因为他担不起这天下。当然,也有你的缘故在。”

“我怎么了?”皇后凄然一笑,第一次将满腹委屈倾吐出来,道:“陛下,你公平一点,好不好?”

“昔年你东征西战,哪有空闲归家?是我帮你操持内务,联络部下,打理各种人情往来。太后病重,隐太子与元吉在侧照看,是我拖着有孕的身体,在她塌前尽孝。你说睿儿体弱,不擅骑射,并不类你,有没有想过,是我为你奔走,操持粮草,疲累早产之故?”

说到最后,她泪如雨下,恨声道:“昔年玄武门之变,也是我与你一同登上城门,勉励军士。那时候,你的阿苑何在?!”

“我诚然有欺瞒你的地方,可你扪心自问,难道我便一点好都没有吗?”

“我是你共患难的结发妻室,可阿苑呢?她就那么十全十美吗?虽然被迫入宫,何尝不是坐享其成?”

“朕不是一个好丈夫,无论是对于你,还是对于阿苑,”皇帝听罢,面有动容,然而静默片刻后,还是道:“然而朕不仅仅是你们的丈夫,也是这天下的君主,事关储位,便注定不能乱来。”

皇后胡乱拂去面上泪珠,恨声道:“陛下只觉睿儿仁弱,会为我钳制,何曾想过李政也是我名下之子?他若登基,我仍为太后!”

皇帝目光中有一闪即逝的愧疚,轻叹口气,合上眼去。

“好,好啊。”皇后心神一凛,霎时间如坠冰窟:“数十年夫妻,陛下竟是这样打算的。”

皇帝却唤了内侍来,道:“皇后累了,送她回宫歇息吧。”

“不必,”皇后抬手止住,风仪雍容,仍旧是往昔风范:“我会自己回去的。”

“陛下,”她敛容施礼,道:“臣妾告退。”

……

帝后叙话,内殿无人,皇后身边宫人只见她神情,隐约也能猜出结果如何,噤若寒蝉,不敢做声。

回了清宁宫,皇后僵坐了大半个时辰,忽然低声道:“那只铃铛呢?”

留在她身边的,皆是心腹,骤然听闻,也是怔住:“什么铃铛?”

“当年那孩子被换走时,脚踝上不是有个铃铛吗?”皇后道:“我叫你们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啊,”心腹反应过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识得吗?”

“不会忘的。”皇后僵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沙漠中有个传闻,藏宝时不需要地图,只需牵着一匹母骆驼与它的孩子便可,等到了选定好的位置,便在那匹母骆驼面前杀死它的孩子,无论过去多久,地势如何变幻,只要将那匹母骆驼牵到那片区域去,它便会自动找过去,停在原地,哀嚎不止。”

“娘娘,”心腹劝道:“她是真心将那位视为亲子,宁肯自己死,也不会对那位动手的。”

“我知道,我也没打算对他做什么。”

皇后微微一笑,目光森寒:“我从当年之事中得到的教训就是……活着比死去痛苦多了。”

……

宗政弘同苏志安一道出了前殿,便见文媪偕同两个宫人自东侧尚宫局处来,拐过长廊,进了偏殿,不由驻足。

苏志安奇道:“怎么了,先生?”

“文媪这两日,”宗政弘道:“走动的有点多了。”

“这有什么奇怪?”苏志安不以为意,笑道:“先生,你便是思虑太多,身体才一直不好。”

“你多盯着点吧,谨慎些总没坏处,”宗政弘有些疲惫的合了合眼,又道:“先前殿下说想整改科举,办法是好的,只是有些冒进,世家势力强盛,意欲打压,绝非一日之功,罢了,明日我写封奏疏递上去好了……”

盛夏已经过去,林木仍旧郁郁葱葱,蝉鸣声却稀疏了,偶有一二,也只是秋风萧瑟前的垂死挣扎。

钟意推开窗扉,便见窗下那从月季败了,红艳的花瓣散了一地,有些凄清。

“花谢了,”她叹口气,道:“夏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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