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接着说:“科道冲击宫禁一事也没有人指使,从头到尾都是龚情一人串联。”
周楠:“真没有人指使?”
徐阶点点头,缓缓道:“就眼前的形势来看,能够入主东宫者不外是裕王、景王二人,科道上折子议立恰恰对他们两方最为不利。至于第三者,老夫看不出还有谁能和两王府相争。”
没错,徐阶算是说到实质了。
是的,两王府都在争储,可也不能采取这种激烈的手段啊!
嘉靖是什么人,在明朝历代君王中是出了名的刚强,又多疑。
如果科道闹事是两位王爷指使的,这已经是变相的胁迫和逼宫了,“老子还没有死,你们就觊觎皇位,怎么,要造反吗?”主使者能有什么好下场?
两边的人就算再蠢,也不可能蠢到这种程度。
“这么说来,还真就是龚情一人所为了。”周楠摇头,龚大人这么干,究竟图啥,最后还当众自裁,这不是疯子吗?
“对。”徐阶道:“读书人,谁不想彪炳史册,龚情自从当初扣押了严分宜的银船之后声名雀起……他太冲动了。朝廷的事情,可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说到这里,徐首辅一脸的黯然。
周楠理解了徐阶话中的意思,龚情作为科道的政治明星,一心刷声望,已经刷成神经病了。估计是在想,皇帝不立储君这事实在太荒唐,心中不满,便串联了所有言官闹事。
闹到最后,老龚陷入角色中无法自拔,以死明志。
这才是久演必疯啊!
周楠和徐阶都是绝对的利益至上者,自然无法理解龚情这种读书人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只觉得他就是个疯子。
不过,好好儿的一个熟人说没了就没了,两人心中还是有些难过。
徐阶叹息一声:“老夫拟奏报朝廷抚恤龚家。”
周楠:“对了,龚御史不是还有个儿子吗,不妨荫他一个官职。”
徐阶:“可,应该的啊!”龚情当初在倒严上可是为徐门立过大功的,若没有点表示,感情上说不过去。
周楠:“科道下一步有何打算?”
徐阶:“还能怎么办,清流们自然不肯甘休的,等陛下龙体好些了,估计会再次上疏。”
作为内阁首辅,老徐头感觉压力山大。
徐阶:“万岁的龙体现在怎么了?”说到这里,徐首辅目光精亮地看着周楠。
皇帝那日吐血之后,朝廷人心动荡,所人都想知道皇帝还能活多久。
现在,皇帝一个外臣也不见,身边也就周楠和黄锦两人随侍,只有这两人才掌着帝国最高机密。
“陛下的龙体估计不成了,早晚的事情,只是究竟是什么时候,却不知道。”
“什么,陛下啊!”徐阶眼圈一红,泪水就落了下来。
周楠劝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让徐阶止住悲声,又道:“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是天道,非人力能够抗衡。首辅,就在前天,听陛下的口气似对立储一事有所松动。”
徐阶身子一震:“陛下是什么心意,你将情形仔细说来。”
周楠也不隐瞒,就将前天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徐阶沉吟半天,道:“子木似对裕王有成见,看你情形更倾向于景王。听说,你在扬州弄了个商会,裕王府也有股份,老夫甚是不解。”
“首辅,其实怀德太子的死,我也是有责任的。”周楠也不隐瞒,又将那事说了。
徐阶:“原来这其中还这般曲折,咱们确实是不能拥戴裕王了,哎!”他叹息一声,挥了挥手:“子木你也不要自责,世间的事情岂能尽如人意。裕王毕竟才四岁,主少臣疑,非国家之福,对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是好事。”
这一句话叫周楠放心了,从此,徐门算是将宝压到景王头上。
确实,无论是从政治上还是从法理上看,景王都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也符合儒家道德伦理。
皇位不传儿子却传给孙子,那不是荒谬吗?
徐阶:“子木你来得正巧,倒可是见见李东壁先生。”
周楠心中雪亮,徐阶这是让自己和李时珍讲述皇帝的病情,以便确定嘉靖还能活多久,也好早做应对。
不片刻,一个皮肤黝黑消瘦的老人就走进书屋,笑道:“徐阁老,这位可是你的孙女婿探花郎周子木。”
这人虽然黑瘦,却显得神采熠熠,走起路来忽忽生风,不用问,正是名医李时珍。
周楠忙站起来拱手施礼:“正是周楠,见过李太医。”
李时珍伸出搭到周楠的脉上,笑道:“什么太医,早就不是了。从你脉象来看,应该是思虑过度,内火旺健,也不用吃药。只需买上一筐梨每日吃上一颗,吃他一个月就好。另外,茶不可多饮,保证足够的睡眠。女色嘛,丰俭由人。夫妻蹲伦,每月十来次就可以了,不可过度。”
周楠忍不住扑哧一笑,这里李时珍倒是个诙谐的人,便道:“东壁先生,我可没叫你瞧病。”
李时珍:“我就是个郎中,你不叫我看病又是为何?”
徐阶笑骂:“你这个庸医,这些天吃老夫喝老夫,倒是捉弄起我的孙女婿来,还真说对了,请你过来还真是看病的。不过,病人没在这里,也不方便叫你看到。”
看得出来,两人私交极好。
周楠并不知道,当年徐阶向嘉靖告密有太医图谋不轨,皇帝大怒,三屠太医院。当时李时珍正在太医院做官,徐阶敬佩他的为人和医术,特意保了下来。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李时珍才辞了太医一职,云游天下采集药物编写《本草纲目》。
这次他来燕山采药,盘缠用尽,就跑到徐老头这里来蹭饭。
李时珍不悦:“可是妇人?无妨,老夫可以悬丝诊脉。虽然有些出入,但还是有六成把握的。而且,医者父母心,在老夫眼中病人就是病人,没有男女之别。况且,看病治病,不外是望闻问切四种手段。人没有到,我又如何开方子,终归是隔这一匹山。”
周楠:“李太医说得是,不过,虽然不能望,也不能闻、切,却可以问啊!实在抱歉,病人确实不方便和先生见面。”
李时珍:“好吧,说说看那病人是什么情形。”
周楠就大概将嘉靖的情形和李时珍说了一遍。
李时珍听得仔细,好几次都打断他的话,问其中的细节。
“皮肉松弛无力,有红色青色斑点,用手一压就是个坑……”
“咳嗽……不像是风寒,也不是因为饥荒而得的水肿。如果没猜错,应该是中了丹毒。”
周楠:“确实如此,此人确实常年修道。”
……
“什么,身上火烫,腋下有汗,神思昏沉?”李时珍皱起了眉头。
周楠点头:“正是。”
李时珍:“不用开方子。”
徐阶:“还请教。”
李时珍:“准备后事吧,也就是三五天的事情,最迟拖不过十天。”
……
李时珍走后,书屋中的周、徐二人都没有说话。
空气似是要凝固了。
良久,徐阶一声痛哭:“陛下,陛下啊,你怎么这样了,老臣之罪,是老臣之罪!”
周楠心中不以为然,嘉靖自己药物依赖,服用仙丹把自己毒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老实说,嘉靖这人实在不好亲近,他是死是活和咱们爷孙有毛的关系。
想是这么想,但政治正确不能丢,周楠安慰了他几句,才道:“首辅,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你我也得顺事而变,国事要紧。”
徐阶这才平复情绪:“子木说得是,老夫身为内阁首辅,不能先乱了阵脚,依你看又当如何?”
周楠:“还请首辅定度。”他心中也有些慌乱。
是的,我们的周大人确实智慧手段出众,但自进官场以来干的都是给做人幕僚秘书的活儿,眼界是开阔,却没有统筹过全局。遇到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徐阶想了想:“景王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
周楠:“不知道。”
“能联系上他吗?”
“可以试试。”
徐阶:“给景王带信,请他务必在三日之内赶到京城。”按照李时珍的说法,嘉靖大越还有三到五日,最长拖不过十日。料敌从宽,要掐好时间。
说完这事,他接着道:“另外要要办两件事。一,到时候得第一时间控制禁中,厂卫那里得抓住。抓住厂卫,在能占据主动。至于西山和宛平的驻军倒不要紧,也好争取;其二,你现在立即回西苑,但凡有事立即带信出来。”
周楠:“厂卫如何争取?”开什么玩笑,陈洪和朱希忠上次可是差一点把你老人家给搞进天牢里去了,大家的过节已经揭不开了。
徐阶:“老夫自有考量,你不用担心。”
周楠:“我随侍在陛下身边,若有事,如何能将消息带出来?”
徐阶:“这事也易,最近几日老夫都会在西苑值房值守,有事你立即来报。至于我不在的时候,你找文江。”
周楠:“文江?”
徐阶抽开抽屉,在一份告身上飞快地写起来,一边写一边说:“金四哥案后,史县丞卸了官职,一直在家待选,老夫补他为中书科舍人值房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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