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辇飞快地走着,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心情沉重。
嘉靖在位四十三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宫中人事变动,以往的老人中除了黄锦区区几人,大多是后来陆续充实进禁中的。

昏黄的灯火照耀着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们可从来没有经历过官员冲击内廷的事。

不过,嘉靖朝初年的大礼仪之乱还是有所耳闻的。据说,在那几年,大臣们相攻击,甚至聚众在上早朝的路上伏击内阁大臣,欲将其活生生打死干净。

为了继嗣还是继续统的问题,四十年前也是在这么一个冬季,满朝大臣都集聚在西苑南门新华门上疏。

皇帝雷霆震怒,直接命厂卫下死手,当场就打死了十几个官员,打伤四十来人。

事情实在太久远,聚众闹事和死伤的官员对大家来说只是笑谈中的一个数字,也不放在心上。可事情一旦落实到自己身上,却别有一番滋味。

今天来上书的都是科道官员,总数也就百余人,和当年朝堂全体出动自不可同日而语。可站在新华门的城楼里,看到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大家还真是头皮发麻。

下面,守卫宫禁的厂卫都是全副武装地在朱伦的代领下,排成一字队型,死死地把守着西苑大门。

嘉靖今天依旧只一件单薄的道袍,头戴紫金冠,他立在窗户后面俯视而下,眼睛里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一个太监低声问:“万岁是不是要下去?”

周楠插嘴:“不用管,先看看。”他看这个太监的眼神就好象是看白痴。

皇帝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和官员们谈判,就算要谈也得另派代表。否则一旦谈判破裂,那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而且,下面黑灯瞎火,一旦有事,大伙儿都得陪葬。

这太监情商实在太低了,这话说得简单,怕就怕将来有人牵强附会说他图谋不轨,那可是终身的政治污点。

周楠为人一向是广施恩义,这太监和他关系还算可以,倒是要帮上一帮,提醒他不要犯了错误。

嘉靖淡淡地说:“对,先看看再说,不急。你们都年轻,当中将来也不知道会出多少内廷管事牌子,难免要和外朝打交道。嘉靖一年到嘉靖四年的议大礼你们是没赶上,今天朕就让你们看看我大明朝的官和君子都是些什么东西。”

正在这个时候,跪在言官们最前面的龚情大声喊:“朱镇抚,我辈有奏疏要面呈君父,还请让开一条道儿,放我等去面圣。”

龚情自从上次扣押了严嵩的银船,直接导致严党倒台之后,在科道风头正劲,俨然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

他高高地举着一本奏折,在他身后,上百言官也同样高举着奏本。

朱伦看到下面齐唰唰高举的手臂,有些害羞,讷讷道:“这个,这个,你们这是做什么呀?有奏本,可先交去通政司呀?国朝有制度,大臣奏折去了司里,会分检到内阁,拟票之后再送去司礼监,那不就能进呈御览了吗?大家都按照规矩办吧!”

锦衣卫负责巡夜,尤其是在西苑这种中枢之地,附近几个街区日夜都有力士巡逻。

龚情他们一到,消息立即就穿到朱镇抚耳朵里。

小朱相公知道事情大发了,匆忙骑了快马赶过来。

此刻,他额上还沾着汗水,有腾腾热气冒起,也不知道是跑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

这话刚一说出口,龚情旁边一个言官高声道:“笑话,咱们的奏折送去通政司,能到司礼监吗?分拣的时候,先得就被退回来了,要挑错谁不会?还有内阁,不训斥我等就算好了。”

龚情:“没错,就算最后内阁不敢阻塞言道,到了司礼监又能如何,难道还能让天子看到?咱们大明朝的事情,坏就坏在阉贼的手上。请朱镇抚立即去通报,咱们要见皇帝。”

所有人都跟着喊:“我们要见天子!”

朱伦身后一个锦衣卫大怒:“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要造反吗,想死?”

这话一说出口,小朱就感觉到不妙,正要出言制止。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是一声炸雷,所有言官都整齐划一地喊:“国朝养士百年,仗节死义就在今朝。”喊满,他们同时站起来,朝大门涌去,使得锦衣卫跌跌撞撞。

可以肯定,他们是经过实现演练的,现在倒是喊起口号来。

朱伦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被吼了这一嗓子,惊得下意识腿了一步,脚绊在台阶上,普通一声摔了下去,滚了一身雪。

“哈哈!”众言官都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对厂卫的轻蔑。

这个脸丢大了,朱伦从地上爬起来,一张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眼睛里竟沁着泪花。

“这个小朱,真是成不了事。”楼上,黄锦忍不住摇了摇头。

小朱当着这么多人出了如此大的丑,特别是这紧要关头,在皇帝心目中又是什么形象。周楠有心替他说好话,道:“朱镇抚这是在插科打诨啊,当初在淮安办案的时候,据臣看来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陛下,你看,下面的情形好象缓和了些。”

果然,下面经过朱伦这一摔,言官们只顾着大声嘲笑,和锦衣卫的肢体冲突也不在那么剧烈。

嘉靖缓缓点头。

周楠:“陛下,楼上冷,看情形朱镇抚应该能控制局面。万岁还是先回宫歇息,免得等下惊了驾。至于言官们,先让他们在这里闹着。等闹够了再将折子收了,交给内阁处置。如果没猜错,内阁各位宰辅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能够处理好的。”

“惊驾,朕又怕什么?”嘉靖冷笑道:“嘉靖二年的事情你们是没见过,也是这么一个雪天,三百多人聚在这里要冲进西苑,其中还有内阁大学士领头。那时候,朕还年轻,一个弱冠少年,也没一个帮忙的。但看去,眼前黑洞洞,似那贼人巢穴,却还是一个人把他们都打跑了。临大事,若只顾着逃跑,还算是人君?”

周楠:“陛下圣明。”

嘉靖:“朕这些天一直在屋里清修,也寂寞了,这场热闹看起来倒是得趣,看看再说。”

朱伦出丑之后,下面的情形缓和了些,众言官又跪回地上。

雪一片片落下,须臾他们头上肩上都白了一片。

朱伦手足无措,哀求道:“各位大人,这天儿冷成这样,再跪下去可就要僵了,回去吧,回去吧……”

见没有回应,他又对手下吩咐,“去,烧上十口炉子,搬过来,再弄些伞。”

周楠在楼上看得不住点头,心中也是好笑,暗道:这个朱伦方才这一交果然是故意摔的,这丫可精得很,处理这种事情也有手段。有炉子,有伞,自然冻不坏言官们,你们要跪,且跪就是了,只要把事情拖下去,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收拾残局。只要不死人,他小朱就能撇清所有的责任,说不好这厮还事先准备了参汤。

朱镇抚精明啊,好好的一场宫斗正剧被他弄成了无厘头闹剧。

现在这里热闹成这样,内阁众阁老不可能不管,或许他们正在来的路上。

等阁老们一到,朱伦就可以交差了。

还没等火炉子拿来,那边就有人喊:“阁老们到了。”

嘉靖:“各有心思,姗姗来迟。你们都看清楚了,今天这事和朕没有任何关系,朕就是看热闹的。你们说,将来史书上,朕是不是也可以择出去了?”

这话一问,众人竟不敢说话。

周楠更是心情一惊,暗想:好好的嘉靖怎么说起史书上该怎么写今晚的事情,难道说……自己的身体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难道说……

有寒气从脚底生起,竟让他有些经受不住。

嘉靖:“你们再看看朕大明朝的宰相们又是怎么处置此事的,开开眼界。”

说话中,内阁众老就走到楼下。

为首是首辅徐阶,身后跟着李春芳、高拱和严讷。袁炜没来,这老头病得厉害,真若经了风,估计会死。

徐阶目光柔和地看着众官,叹息道:“你们这又是何必?”

官员们不说话,只跪在那里,将奏折高举过头顶。

徐阶也不去接,继续叹息:“都是我们内阁的错,往日你们的折子一到,但凡有不妥当的地方,直接就驳回了。我们应该找各位好好谈谈的……”反正一句话,自我检讨自己的工作作风简单粗暴。

他继续说:“国事已是如此艰难,君父龙体欠安,很多事情,要等到陛下病好再能商议。你们这么冲击宫禁,若是惊扰了天子,又于心何忍?”

“徐阶,你不要用这话来推搪。”这个时候,龚情突然一声大喝:“咱们科道上了那么多折子,你都一一驳回,还说什么要和我等一一谈话,怎么,想堵住我等的嘴吗?就算堵了我等的嘴,我大明朝有亿兆官民,你又如何谈得过来?这个根本就不是什么国事艰难的问题,这关系的是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关系到我大明朝的生死存亡,今日我等既然来了,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无论如何必须见到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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