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进了忠勇伯府大门, 穿过宽阔的前庭,石咏倒也没觉得这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后世他连皇宫内院这种地方都逛熟了,这座三等伯府, 固然与他在红线胡同的小院子天差地别,可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石安等人却见石咏的态度坦然而大方, 不仅目不斜视, 甚至一点儿好奇的表情都不露, 都暗暗称奇, 觉得他这副态度与他那一身式样简单的布衣颇为不符。贾琏则冲石咏一笑, 目露赞许。
两人在外书房见到了富达礼。
石咏觉得, 富达礼对待贾琏, 礼数非常周到,谢了又谢,言谈间又十分温和,似乎是将贾琏当自家子侄看待的。石咏琢磨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蒙恩抬了旗籍,也还是在正白旗,而历代正白旗都统都是石家人,两家自然互有来往。
而富达礼对待石咏,则似乎在严厉之中带着疏远。
他只问了几句石咏家中寡母舒舒觉罗氏和弟弟石喻的近况,就住了口。二婶王氏的情形,富达礼一字未提,似乎世上根本没这个人,喻哥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咏哥儿,今天得谢谢你帮着琏二爷救了讷苏。”
贾琏在一旁瞪眼:明明是石咏先想起要救人的。
石咏却偷偷给他是个眼色,摇摇头。
他对这位大伯父没有抱多高的期望:十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今天他救下讷苏的事儿,石家这两支的关系就能马上改观吗?
贾琏却还有点儿不忿,开口道:“都统大人,不是我多事,我今天去过红线胡同,见过石兄弟家里的情形。说起来这孤儿寡母的,生计也甚是艰难……”
“生计艰难?”贾琏说到这儿,富达礼竟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了,“其实人活在世上,哪里就有活得不艰难的?”
说着富达礼转向石咏:“咏哥儿这也成丁了吧!你父亲当初挺以你为傲的,他盼着你能撑起自家,你便不要辜负他的厚望才是。”
石咏听见富达礼提起先父,赶紧垂首应了,一偏头,见到贾琏脸上一片忿忿不平的神色。
少时贾琏与石咏并肩,走出忠勇伯府的外书房。贾琏小声问:“你们两支祖上究竟是什么矛盾,关系竟僵成这样。”
石咏心里明知是因为二叔私娶汉女之事,可是到了这当儿,他也不禁暗暗纳罕:真的……就只是因为二婶的事吗?
他不由得回头望望,见到富达礼坐在外书房里,似乎也在朝他这边默默张望。
两人由管事石安送出去,穿过伯府前庭的时候,刚巧遇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贾琏认得,当下打招呼:“庆德世叔!”
这人正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早先曾听富达礼说起过。只见庆德一路小跑过来,冲贾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琏二爷可好?”
他的态度,与大伯父富达礼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待人太亲切太热络了。只见庆德转过脸就盯着石咏的面孔,赞道:“这是咏哥儿吧!”
他口中“啧啧”两声,说:“简直和五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石老爹石宏文在族里排行老五。
庆德说着,也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笑着说:“今儿你的‘义举’我刚听说了。谁想得到竟是你救了讷苏?果然见这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多到永顺胡同来走动!”
石咏假作木讷,“嗯嗯”地应了。庆德又凑近了石咏耳边,小声说:“怎么,是你大伯让你吃排揎了么?且别管他,有什么事儿,来找二伯,包在二伯身上。”
石咏望着这位二伯,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
这天石咏经历了不少事儿,却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着宝镜去解闷,本来想着回去要被宝镜埋怨的。
岂料宝镜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地讲来,不要遗漏。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书,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在这当儿,石咏哪里还顾得上追赵龄石,他赶紧过来查看赵老爷子的情形。赵龄石便从他身边越过,只听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抱着箱子逃之夭夭了。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喘着粗气,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露出的,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抱到榻上去,自己赶紧冲下楼去,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去请大夫。
“这位小哥……”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一问,这才晓得,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诊金、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
于是石咏这回真的付出所有了。母亲石大娘交给他,让他帮忙置办给十五福晋添妆的礼品的那锭金子,此刻被他拿出来,拍在会馆的柜台上。
这金光灿灿的,掌柜和伙计难免两眼放光,掌柜的伸手掂了掂份量,已经笑开了花,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竟然凑上去,打算在金锭子上留下个牙印儿做纪念,被石咏赶紧拦住。
但这锭金子一亮相,这山西会馆里上上下下的脸色立即不同。石咏简直觉得他就像是后世文学作品里描绘的,手里持着百万钞票的那种人。即便此刻这锭金子还在他手里,他却立即能使唤得动人了,伙计立即出门去请大夫了,掌柜也不再管石咏叫“小哥”,而该喊“小爷”了……
石咏却不跟他们多啰嗦,自己回到楼上去照看赵老爷子。
这会儿老爷子稍许缓过来一些,眼神稍许有些灵活,瘫在卧榻上喘气。他半边身子僵硬,不听使唤,此前挣了命与儿子抢夺那只红漆箱子,如今另外半边摔了一跤之后也不怎么灵光了,只剩一点儿力气,无言盯着石咏,右手食指指着怀里。
石咏伸手探探,竟然从老人家怀里取出一卷拓片来。他只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铭文的拓片。
老人家见到,伸手牢牢握在手里,却像是安了心似的,轻轻阖上双眼。
门外伙计敲门:“石小爷,大夫到了!”
*
自此,石咏便临时过上了一段侍候病人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送弟弟石喻上学之后,就赶去山西会馆,提赵老爷子擦身换洗,喂饭喂药。每天中午之后,会馆帮忙过来给赵老爷子诊病的大夫会过来,给老爷子行动不便的半边身子针灸。到了傍晚,石咏则看着老爷子上榻歇下,这才离开去接弟弟下学。而晚间看护老爷子的事儿,就只能交给会馆的伙计了。
刚开始的时候,赵老爷子手足僵硬,不能说话,望着石咏的眼光始终都愤愤然,带着一腔的敌意。
然而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的,他又不图老爷子什么,老爷子就算有敌意,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然而看久了石咏才发觉,赵老爷子如今看什么人都是一脸的敌意,可能确实被亲儿子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时日久了,石咏悉心照顾,从不求半点回报。赵老爷子看石咏的眼光,这才渐渐柔和下来。
石咏之所以对赵老爷子伸出援手,是觉得赵老爷子的性子和自己的很像:真即是真,假即是假,眼里揉不得砂子。只可惜,有这样一副性子,若是完全不懂得变通,在这个时空里便寸步难行。
他始终记得宝镜说的,要么冷下心肠,一点儿都不沾,既然沾了,就尽一切所能,帮到底。因此石咏并不计较赵老爷子的敌意,只管悉心照料,盼着老爷子能早日恢复健康,再说其他。
那锭金子他不敢兑开,生怕这锭金子兑成银子之后,就失去了那等金光灿灿的威慑力。
至于替母亲买礼物给十五福晋添妆的事儿,石咏已经不再上心,他甚至有点儿想干脆自己写几个大字,裱糊了给永顺胡同送去算了。在他心中,人情走礼和帮扶救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凉,白昼越来越短,赵老爷子这边,情况终于渐渐好转起来。
这天石咏赶到山西会馆,进门的时候掌柜和伙计都对他和颜悦色,点头哈腰。石咏便觉得奇怪。待他上楼,见到赵老爷子已经自己换了件马褂,手中扶着一柄颜色鲜亮的红木拐杖,正自正襟危坐,坐在床沿儿上。
“老爷子,这柄拐棍儿,握着还合适么?”
伙计从石咏背后探个头,问赵德裕。
赵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棍儿,站起身,拄着走了几步,觉得颇为合适,慢慢点了点头,伸手指着石咏对那伙计说:“记他账上!”
那伙计欢快地“唉”了一声,转身就跑。
石咏听了这话一肚子郁闷:这叫什么事儿!
然而他想了想,自己又转过来:赵老爷子小中风一回,半边身子都不大利索,恐怕下半辈子都少不了用拐杖了。既然是以后常常要用的东西,那就该干脆置办一件好一点儿的。
只是算在他账上么……算了!石咏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于是他问了两句赵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转而又问:“老爷子,您看您之后的打算,这是想要回乡么?”
这位老爷子,被奸商所骗,官府所欺,亲子所弃,若是不回乡,留在京里还有什么活路么?
赵老爷子却两眼放光,冲石咏一伸手,问:“你身上有多少现钱,都给我?”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如今京中,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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