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门外两人相遇,冷子兴使个眼色,贾雨村会意,两人一起离开,要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于是两人转出荣宁街, 在街边寻了个茶肆,要了一壶茶, 就香干花生米之类,坐下来说话。
这间茶肆位置正在当街,本是个大型凉亭,因此与街面没有窗墙隔断。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两人选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手边是一圈“美人靠”栏杆, 再往外就是街道。此处视野极好, 两人说话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 这才坐下来, 与冷子兴寒暄几句, 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如今京中,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书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书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书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守护林姑娘,原书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总有外出礼佛上香的时候,”宝镜又想出一个点子,“找个机会,辗转交给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咏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间,一转念,却记起原书里林黛玉说过一句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石咏想,他现在连个“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臭小子”。
他将顾虑一说,宝镜顿时发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送面镜子而已,至于吗?”
武皇还真是个急性子,连带宝镜也是如此。
其实石咏在这件事上,力求稳妥,主要还是为她人着想。毕竟林姑娘是女神一般的人物,不能亵渎,更不好轻易连累了名声。宝镜骂他顾虑重重、婆婆妈妈,虽然并没有骂错,但还是曲解了石咏的一番好意。
宝镜一通发泄,将石咏臭骂一顿,第二天却自己转了过来,温言安慰石咏几句。
石咏再问它进贾府的事,宝镜这回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宝镜只说它要等个恰当的时机。
然而石咏却暗暗怀疑,也不晓得这宝镜是不是暗中托梦什么的,已经与绛珠仙子的生魂联系上了,否则怎么就突然不急了呢?
*
这天石咏不用去琉璃厂,只留在家里琢磨给喻哥儿开蒙的事儿。
他昨日买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字帖之类,交到弟弟手里,喻哥儿喜得什么似的,连声向哥哥道谢。结果到了今天,喻哥儿却将这些东西全抛在脑后,依旧在院子里疯玩,全无学习上进的自觉。
石咏叹口气,毕竟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尽到责任,还没找到合适的师父给弟弟开蒙。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应了一句,过去开门,一见之下吃惊不小:门外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儿才被他“窃听”过的冷子兴。
“这位先生,小子姓石。敢问你是找……”石咏开口问。
“在下姓冷,是一名古董行商,昔日曾与正白旗石宏文石将军有旧,因此特来拜望。”
石咏听见冷子兴提到“石宏文”,开口结结巴巴地说:“先父名讳,就是上宏下文。”
可是他爹直到过世,也只是个正六品的骁骑校而已,不是什么将军啊!
然而冷子兴闻言便大喜,接着问:“那令叔可是讳‘宏武’?”
石咏点点头,他二叔就是叫石宏武。实在是没想到,这名古董商人冷子兴,竟然认得他早已过世的父亲与二叔。
“这就对了,”冷子兴一笑,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那个,令尊,是不是留下了二十把……旧扇子?”
这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
要知道,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直接回红线胡同,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连忙带了石咏,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确实是真的,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书、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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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书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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