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心里暗自揣度,觉得母亲这么做, 固然有她那不喜与人争利的性子摆在那里, 同时也可能是考虑到姜夫子的缘故, 能让一点, 便让一点。
石咏自己是觉得只要公平交易, 大家沟通清楚, 不会起纠纷便好。但是既然母亲愿意谦让,不愿计较这点儿小钱, 他便也不多说什么。

这下子两家说妥,约定了明日立文书过户。两家各自请中人见证,姚家那头是做买卖的,自有相熟的朋友。石咏则请了杨掌柜杨镜锌。

杨掌柜听说石家与人换房, 又见是换到椿树胡同来, 自然是欢喜, 似乎以后有什么急事要找石咏, 过来椿树胡同一提溜就成。

当晚石家便忙着收拾, 准备搬家。

石家不是富裕之家, 东西家什也不多。只是石大娘还是有几件陪嫁的红木家具, 到底是舍不得拉下,也打算请人帮忙, 一起搬到椿树胡同去。

石咏检查了母亲那几件陪嫁, 见都是用上好的木料制的, 但毕竟用的时日久了, 多少有些损坏, 或是掉漆,或是磨损。石咏看了暗自记下,准备有空的时候去备一点生漆,将母亲这几件家具好生修一修。枉他有一手好手艺,若是连母亲的陪嫁都不能捯饬光鲜了,岂不丢人?

相比石大娘,二婶王氏的陪嫁就没多少,只一两个箱笼而已。

石大娘则偷偷告诉石咏,二婶王氏本是南方人,因为是远嫁,所以家里没陪送多少大件的家什。后来石宏文石宏武两兄弟过世,王氏为了补贴家里,不少从南边带来的东西都偷偷当掉了。所以如今看起来王氏的家当要寒酸一些。

石咏听过了就算了,在他看来,毕竟都是一家人,实在没必要计较这许多。二婶和弟弟那里家当少,日后他这里就多贴补一点儿便是。

石家拾掇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石咏和姚老板签了契纸,又到官府去过了户,两家便算是彼此交换了产业。

因石咏去当差的日子赶得紧,石家便决定赶紧将大件先搬了。搬家的时候,红线胡同的邻居都出来搭把手。石家在红线胡同人缘算是不错,不仅有邻里出来帮忙,更有几位相熟的娘子颇舍不得石大娘和王氏,站在石家门口话别。大家话里话外提到石咏,都夸石大娘教得好,眼看着既能当差,又能领丁银,石大娘的苦日子算是熬出头了。

这会儿大家倒再不提石咏那个“呆子”的外号了。

石大娘和王氏则谢过邻里多年来的照顾,毕竟她们孤儿寡母的,邻里对石家的态度一直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石大娘她们也都是心怀感激,颇有些恋恋不舍。

即将搬来的姚老板是做生意的,平时经常用骡车运送货物,这回就干脆帮石家一把,用店铺里的骡车先将石家的大件都拖到了椿树胡同,先暂时堆在院子里。大件一去,石家便只剩下些细软。石咏又叫了一趟车,请石大娘和王氏带着箱笼坐了,如此,就一气儿全搬到椿树胡同去了。

饶是石家东西不多,也忙忙碌碌地收拾了两天才将住处彻底收拾停当。

如今石家有了一座二进的新院子。石大娘和王氏一起住在上房,彼此好有个照应。石咏和弟弟石喻则分了东厢和西厢。以前哥儿俩一直住一个屋的,现在终于有了各自的屋子。这样石咏晚间做活计就不会打扰弟弟休息了,而石喻头回有了个自己的屋子,也上窜下跳地十分开心。

石咏忙过这一阵,稍空下来,才有功夫琢磨这差事的事儿。他虽然对内务府的造办处久仰盛名,可是去了之后,该做什么,甚至是怎么去,穿什么去,他都茫然没有半点头绪。

竟是石大娘有些经验,从箱子底取了一件石老爹石宏文当年穿过的靛青色棉袍出来,在石咏身上比比,将袖口腰身处赶着给他改了,让石咏穿这身便服先去内务府见了上司堂官,回头再说穿戴的事儿。

石咏想想也是,他这还不晓得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差事,什么职位,哪里就知道自己该穿什么。

他到底还是盼着能有个人指点指点,正茫然之际,突然想起那位让他到永顺胡同去“听训”的堂伯父富达礼。

一忙起来,竟然就将富达礼吩咐过的话全抛在脑后了——石咏拍拍后脑,赶紧准备出门。然而看看天色,却是阴沉沉的,外头街面上已经刮起寒风,这才刚进十月的天气,竟然看着像是就要下雪了。

石咏一捏领口,顶着寒风转出椿树胡同,踏上琉璃厂大街,忽然有个声音招呼他:“石兄弟!”

石咏一回头,竟见是贾琏,正揭开棉布门帘儿,从一家书铺里探出头来。

“琏,琏二爷……您,您也来逛书铺?”石咏吃惊地问,赶紧进了那书铺去稍许暖和暖和。

按照他对贾琏的了解,贾琏爱财爱色,可就是没听说过他还喜欢读书。

贾琏拿眼瞪他:“石兄弟,这么笑哥哥,可不够义气!”

这位是明知自己不爱读书,所以才听明白了石咏吃惊之余的弦外之音。

“是这样的,舍下有位表亲,年方八岁,从扬州过来,寓居京中,”贾琏简单向石咏解释了他来琉璃厂的缘故,“家祖母前日接到扬州亲长的书信,说是想将那位表亲接回扬州去。正巧那位亲长酷爱诗书,古籍珍本。所以列了个长单子,想托人在这边的旧书铺子寻一寻。”

说着,贾琏一摊手,说:“如今家里就我最闲,家祖母便打发我出来,到琉璃厂来看看。”

这桩事情说来也简单,只要将单子送去旧书铺子,命伙计对着单子寻就是了。因此贾琏跑的这腿毫无难度。

然而石咏听了,却大吃一惊,表亲、扬州、亲长……这,这不是武皇的宝镜成天惦记的那位么?

他一拉贾琏,赶紧问:“二爷,府上那位尊亲,敢问可是染恙?”

若是石咏记得不错,林黛玉从京中回扬州,乃是因为其父林如海身染重疾,才将女儿接回去的。石咏虽然算算觉得时日不大对,可也经不住吓了一跳,所以才有此一问。

贾琏赶紧“呸呸呸”了几声,说了句“童言无忌”,奇怪地看着石咏,说:“你这是从哪儿听混了的消息?若是亲长染恙,我还敢在这儿悠哉悠哉地挑古籍么?”

石咏一想也是,赶紧摸着后脑,“嘿嘿”地笑了两声,只说是听岔了。

贾琏也不与他多计较,脸上稍许露出几分郁闷,说:“回头送我那位表亲回南,家祖母也说了,要我跑这一趟的。”

石咏一听,立即又想岔了,连忙问:“琏二爷几时动身?是待这些古籍置办齐全了,就立即准备南下么?”

他的思绪已经飞得很远。若是林黛玉现在就要动身南下,那他岂不是就剩这几天的功夫,得赶紧去想法子将宝镜送到那位的身边了?一瞬间,石咏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该得赶紧去家里把宝镜取出来,趁贾琏置办古籍的功夫,将宝镜混塞在这些书籍里送到贾府去。

“咳,你这小子,想啥呢,难道还盼着你哥哥我这么冷的天出远门不成?”贾琏故意板起脸,“对不住,不会如你的愿,家中表亲虽然很想回南尽孝,无奈家祖母怜惜,说是眼见着天冷了,不让上路,一定要等过了正月十五去,再送我那位表妹回去呢!”

贾琏又回头,冲那旧书铺子努努嘴,说:“今儿置办的这些古籍珍本,则是要先随着年礼一道送到扬州去的。”

石咏心里暗自吐槽,拦着不让人回家过年,贾府那位老太太,也真是槽点满满那!

不过他也暗自庆幸,幸亏问清楚了,没把武皇的宝镜就这么混充塞在古籍里。若是宝镜先被他这么着稀里糊涂地先送去了扬州,回头再遇见了还不知会把自己骂成什么样子。

*

贾府院子东北角有一处小院落,名叫梨香院,原是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来间房舍。

此刻林黛玉正披着一件素色羽缎对衿褂子,立在梨香院门口,望着天上落下的些些雪珠子,听着眼前屋舍里的笑语声声。

在一众女眷的说话声中,宝玉的笑声听来尤为清晰。

“我来得不巧!”林黛玉扶着身边的丫鬟,笑道:“走吧,这么冷的天,也免得你紫鹃姐姐惦着。”

陪着黛玉过来的小丫鬟是雪雁,年纪尚小,一团孩子气,偏过脸问自家主子:“姑娘,咱们不是来探病的么?”

这怎么门儿还没进呢,就转头先回去了呢?

黛玉已经转回身,笑道:“既然他来,我就不必来了。”

雪雁似懂非懂,但自家姑娘发了话,她自然乐得听从。天这么冷,姑娘回去也好,回头免得她来回跑着送手炉子。

*

一时黛玉回到贾母房中,贾母尚未用饭,正等着两个玉。

有婆子过来禀报贾母,只说宝二爷在薛家姨太太那里用饭,贾母怔了怔,看了立在下首的王夫人一眼,什么都没说,只吩咐开席。

贾府三春都在,并黛玉四人陪着贾母一处坐了。李纨在一旁捧杯安箸,王夫人进羹。进羹之后,王夫人在下首坐下,陪着一同用饭。李纨则立在案边布菜。

原本凤姐也该来这边立规矩的,然而她如今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子,近来稍许有些不舒坦,贾母与王夫人就打发她早早去歇着,只管在自己屋里摆饭。

待到众人都用过饭,饮过茶,贾母才将黛玉叫到身边,细细问起她在荣国府的生活起居,一应琐事。黛玉一一都答了。贾母心中未免有些怅惘,问黛玉:“玉儿在京中住得可曾习惯了?可是有什么不舒心的?”

老人家实实是不明白,外孙女儿在自己身边住着,府里那么多孩子在一处玩耍岂不是热闹?女婿为什么一力坚持,一定要将人接回扬州去?

偏生如今贾家要靠着两淮盐税来填补昔日任上的亏空,离不得女婿的“关照”。贾母纵使再舍不得,也少不得遂了林如海之愿。

黛玉通透,听了贾母的话,便知老人家心内不舒坦。她只开口缓缓开解:“老太太,这边府里极好,大舅母、二舅母、珠大嫂子、琏二嫂子对玉儿都照拂有加,姐姐妹妹们又是极友爱的。”

贾母殷殷望着她,盼她自己能说出想留下来的话。

哪知黛玉接着说:“然而只消一想到父亲独居清苦,心内便越发难过。玉儿为人子女,恪尽孝道,乃是应有之义。”

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贾府越是热闹,便衬得扬州林如海那里越发凄凉。黛玉抬出“孝道”这个大道理,贾母便再也没话可说,整个人闷闷的,只与众人坐了一会儿,便说要歇下,打发众人回去了。

黛玉就住在贾母卧室旁隔出的暖阁里,晚间紫鹃雪雁自服侍她卸妆梳洗。一时听见外面院子里有动静,有人高声说话,便知是宝玉从梨香院回来了。贾母那边便派了人过去问。

紫鹃悄悄地出去一趟,随后进来,对黛玉说:“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姑娘刚才过来了,说姑娘给的单子,琏二爷今儿去琉璃厂都采办齐了,会夹在年礼里一起往南边送去。”

黛玉听说父亲惦记着的那些古籍珍本在京里都采办齐了,登时微微一笑,冲紫鹃点着头道:“那可真得多谢琏二哥哥和嫂子。”

她说着又沉吟:“我得谢他们二位什么才好?要不要跟琏二哥哥说说,今日采买的那些里头,他若有喜欢的,便尽可以留下!”

紫鹃听了,掩了口免得笑出声来,小声在黛玉耳边说:“姑娘忘了?琏二爷那夫妻两口儿,都不读书的……”

贾琏识文断字,但打小不喜读书。他这样的人家又不需要子弟科举出仕,贾琏如今身上早有个捐来的同知,更是将圣贤书都抛在脑后。

而凤姐那边,因王家原是内务府包衣,旧日规矩,家中女孩子要送去参加小选,入宫执役。因早年间入宫的宫女都不识字,王家的女儿也便都不读书,到凤姐这一辈儿,规矩渐渐地松了,王家教女,却也依然如此。

黛玉一想,才将这茬儿想起来,倒是有些为凤姐惋惜。她想了想,便教雪雁开了箱笼,取出一只盛在个檀木匣子里的羊脂白玉的挂件,递给紫鹃,命她明日给平儿那边送去。“这是母亲留下的,据说由扬州大明寺的高僧开过光。二嫂子生小侄儿的时候我想必已经回南了,这便提前送她这一份贺礼,请二嫂子万勿嫌弃。”

紫鹃将黛玉的话一一都记下,将玉挂件收起,服侍黛玉睡下。

黛玉睡在榻上,却并不那么安稳,想想这边府里,旁人且不论,外祖母一片慈爱,她当然辨得出是发自真心。表兄宝玉,初见时,曾有那么一刻,觉得此人好生面善,一见便心生感激之意,当是有些渊源。然而府里现有着那么多旁人,动着那么多的心思,黛玉通透,岂有不知的?

她内心多少有些踌躇,反复思量,渐入梦乡,直至暗夜沉沉,忽地惊醒,只觉脑海里嗡嗡轻响,似乎有个声音始终在对她说些什么。

“一身才气灵性,女子里无出其右。难道你就这样将一辈子束缚在这宅门里头,任人摆布命运么?”

黛玉一惊睁眼,她兀自好端端地歇在暖阁的榻上。今儿紫鹃值夜,她早先在榻旁的熏笼旁边铺了铺盖,此刻睡得正沉。

这个声音,已经好几次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甚至黛玉早先去信回南,请父亲修书荣国府,接自己回扬州,多少也是因为这个梦。

年少失恃,无人教养,才被送到外祖母这里,然而比照这边府里的情形,扬州有父亲延请名师,言传身教,除去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之外,又哪里比这荣国府差了?

倒是梦里那个声音说得对,在这里,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这大半年里,从不敢有半点松懈。如此看来,这大好的岁月,便尽数耗在府里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天地之间了。再往远里想,确实命运为人所左右摆布,自己竟做不得半点主——难道,这真的就是自己想要的?

想到这里,黛玉重新阖上眼,她去意已决,便不再多想。

岂料她阖上眼,一时也没法儿再入眠,依稀只觉得耳边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渐渐辨得出是个苍老却有力的女声,只听那声音在耳边笑道:“朕果然没有看错……”

黛玉熟读书史,自然知道能自称为“朕”的女人,千百年来也只有那一位。

她一惊,开口问道:“武皇陛下?”

“是朕!”那声音果断答道。

黛玉又惊又喜,惊问道:“这一直以来,难道竟是陛下一直在暗中指点迷津吗?”

这样的梦,她一入贾府的时候就做过,迄今为止,不过有这两三回。但就是这两三回梦境,这令她的心境慢慢有所转变,及至终于做出决断。这……竟是梦中,她与昔日武皇的魂魄邂逅了么?

“是,也不是……”

那声音渐渐地隐去。

黛玉急了:“陛下,何时能再得以与陛下相见?”

“终须一会,便在眼前……”

八个字说完,那声音已经遥不可闻。

黛玉心中大急,想要沿着声音追去,却是一惊坐起,扭头一看,紫鹃正在身边,握着自己的手,焦急地问:“姑娘怎么魇住了?”

黛玉睁眼,便见到旁边贾母那边的屋子灯还没有尽熄。紫鹃身上外头的袄子还未脱去,熏笼旁边也还未铺着铺盖。

看看暖阁里的自鸣钟,黛玉算算,自己这才睡下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这竟是梦中梦?

*

永顺胡同这边,石咏正立在富达礼的书房里,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听富达礼训话。

富达礼早先在正白旗府署的时候被石咏气到,多半也是自尊心在作祟。他盘算得好好的,要为这个堂侄好生筹划将来,岂料人家却神通得很,先寻到了旁的门路。偏生内务府营造司的差使,还真不是找找寻常门路钻营两下,就能得来的。

到了石咏过来求见富达礼的时候,这位正白旗都统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多年来从未在子侄身上尽过心,这会儿甭管石咏用什么本事,总是他自己求来的差事,难道富达礼还有立场怪他不成?

于是富达礼依旧板着脸,但语气却和蔼了许多,问起石咏得这差事的前后经过。

石咏并未隐瞒什么,只将他当日在“松竹斋”因为一直螺钿插屏的关系,认得了十六阿哥胤禄手下的靳管事。后来又偶然在“松竹斋”见了十六阿哥一面,期间提起了养心殿造办处这茬儿。石咏只说他当时也没指望着能成,后来好几个月都没音讯,没想到这会却突然有人过来点了他当差。

他说了往事,但是却把替雍亲王补碗,又送去十三阿哥府上的事儿暂且给瞒了。他觉得这两者之间,似乎没什么关系。

富达礼听了,缓缓点了点头:“十六阿哥前段时日随扈塞外去了,你自然没他的音讯。”

他见石咏说话时态度诚恳,一点儿也不作伪,又想想十六阿哥只是个无爵皇子,朝中的大事向来不会瞎掺和,点了石咏当差,可能真的是一时看中了石咏。富达礼多少放了心,便点点头,说:“这倒也罢了!进了内务府,交到你手上的差事上一定要尽心,但也要记得少说少做……”

石咏心内重复一遍:少说少做?

富达礼“哼”了一声,说:“你说得多,做得多,错的就越多,牵扯到宫中贵人的时候,尤其如此。”

他见石咏正凝神沉思,似乎在琢磨着他说的两句话,心下不喜,觉得这个堂侄看着总是木愣愣的,不够灵光。

“你这就去吧!给你娘带个好儿。下回有空的时候带你弟弟过来,这边的亲戚也都认一认!”

富达礼百无聊赖,挥挥手,让石咏出去。

石咏心里纳闷:这就完了?

——雷声大,雨点小。他早先以为富达礼至少得训上半天的。

他默然走出富达礼的书房,心里有些悻悻。原本想稍许打听一下在内务府当差的情形,顺便问问这位伯父,有没有什么当差时需要注意的。岂料富达礼赠了这“少说少做”的万金油人生格言给他。石咏无奈,他也不是那种能腆着脸求人的人,当下就辞别富达礼,随着伯爵府的管事,往外间出来。

刚到伯爵府的外院,就见一个人冲石咏这边快步过来,边走边招呼:“咏哥儿,咏哥儿……”

来人脸上笑嘻嘻的,来到石咏跟前就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真有你的,内务府的差使,都叫你给寻着了!怎么样,家里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石咏见来人这么热情,忍不住也露出笑容,招呼一声:“二叔!”

来人正是石咏的堂叔庆德。

早先富达礼只问了石咏得差事的经过,对他的家事丝毫没有半点儿关切。这会儿庆德问起他家里的情形,石咏登时觉得一阵温暖,连忙点点头,接着说:“都妥当了!”

庆德赶紧伸手将石咏往里让,口中说:“来,到二叔书房去坐会儿。咱俩不说别的,就只聊聊家事。”

话虽如此,庆德到了书房里,命人给石咏沏了茶,又让他只管坐,可却是将十六阿哥那回见他的情形详详细细都问过了,见石咏确实不像是有任何隐瞒或是遗漏,这才作罢。

不过石咏倒也没有白白回答,庆德问过之后,便将初次去内务府报道当差的种种细节,如何见上官下官,什么时候上衙,什么时候下衙,穿不穿官服,午饭如何解决之类,事无巨细,都一一给他讲解了。

庆德原本是工部的员外郎,后来平级转到礼部衙门去,差事十分清闲。但他在各处混得久了,也算是个人精,说给石咏的,也多是经验之谈。

这正是石咏急需的。因此石咏这回对这笑面佛一样的二叔头一回生出发自内心的感激。

最后庆德不忘了叮嘱一句,说:“到了内务府造办处当差,你可别只顾着藏拙,该露一手的时候也得露一手。要知道,造办处又叫‘揍笨处’,你若是显得太‘笨’了,那时迟早要被人揍的。”

揍笨处?

石咏听着不免露出笑容。他也听过这个传说。

不过他对自己的能力也很有信心,指定不会做被揍的那一个。

*

那天过来传话的王主事转告了石咏,让他五天之后一大早在西华门候着,届时自然有人带他进宫过去造办处。

这天天还未亮,石大娘就起身,先将茶炉子烧上,然后给石咏烙了个饼,没忘了打上个鸡蛋。

石咏如今住在东厢,也不怕吵着弟弟,赶紧点了灯起来洗漱了,将石大娘烙的饼子三口两口吃了,挥手向母亲作别。

石大娘听听外面北风呼啸,赶紧又去取了一顶皮帽子出来,给石咏端正戴上。她仰着脸,望着儿子,似乎见到了昔日丈夫的模样,忍不住便眼中含泪。

石咏却突然一伸双臂,将石大娘拥了一拥,低声说:“娘,您就放心吧,儿子不会给您丢脸的。”

石大娘从不习惯与儿子这样亲昵,吓了一跳,啐了一口,这才省过来,望着儿子那张年轻而坦白的面孔,心里暖暖的。

石咏则一伸臂,按了按头上的帽子,转身出了门。他需要在正阳门城门一开的时候,立即进四九城,然后赶到西华门外候着。等到西华门开门的时候,便该有人来接他了。

这一路行去,甚是寒冷。石咏咬咬牙,加快脚步,索性算是锻炼了,一路走,一路想着,回头也得让喻哥儿多运动运动,体格好些,不能一味只读书。

待赶到西华门,天还未亮,西华门还未开。

石咏见西华门前也泊了不少马车与轿子,他便知这里也有不少人与他一样,等候“上班”。

然而从这里入宫“上班”的,却不是那些阁臣。阁臣们入宫见驾,走的是东华门。西华门这一带,靠近武英殿修书处、养心殿造办处等地,因此过来的大多是在这两处当差的官员与工匠。

少时天亮,西华门开了旁侧一道券门。在门外候着的人立时下马的下马,下轿的下轿,从那券门中鱼贯而入。

石咏无人带领,便决定先在外面候着。就在他被寒风吹得瑟瑟发颤的时候,一回头,正见到王主事踱着方步,来到自己面前,冲他点点头:“来吧!”

入宫之人,要么身穿补服,要么挂着腰牌,王主事带着石咏过去那道券门,王主事自管对守门的侍卫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指指石咏。

石咏却有些心不在焉。清晨寒风呼啸,卷入那券门门洞之中便嗡嗡作响,券门门洞一时便似在呜咽,又似在诉说。石咏曾一度凝神去听,片刻后立即省过来:这西华门又不是什么文物,哪里能够说话,自己可千万别魔怔了。

他听见王主事提了一嘴“十六阿哥”,守宫门的侍卫则转头看看石咏,终于点了头,一扬手,命石咏进去。

“快走吧!”王主事神情始终淡淡的,叫上石咏,往西华门内进去。石咏走进西华门,过了好久,似乎依旧能听见券门在身后呜咽。

一进西华门,王主事就加快了脚步,低着头匆匆而行,一副赶着上班打卡的模样。石咏跟在他身后,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两人一道,从武英殿殿前绕过,沿着宫中道路一直向北,直至养心门。转过养心门内照壁,绕过正殿,从配殿进入。这里便是养心殿造办处了。

内务府造办处,是清代专事制造皇家御制用品的作坊。康熙年间,造办处的地点原本就设在养心殿,因此也叫养心殿造办处。这里负责生产、修缮、收藏各种御用品,除此之外,造办处还兼有各处宫室的装修陈设、贡品收发等职能。①

石咏作为后世之人,对这养心殿再熟悉不过,“三希堂”之名如雷贯耳,然而眼前的这一切,却还都不是后世人们见到的那个样子。现在的养心殿,还只是一座简朴至极的宫苑,因此才会被当做作坊使用。

王主事带着石咏,进了东配殿一间小小的屋子。石咏这才有机会请教王主事的名姓与履历。

这位内务府正六品的主事叫王乐水,直隶人士,汉军镶黄旗,已经在内务府当差当了十来年了。石咏这回被点了七品的笔帖式,就在王主事手下做事。今天之前,王主事已经将他的腰牌、官袍、补子都事先准备了,就堆在这小屋里。

石咏一听说是笔帖式,他就颇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满语……那个,国语,不大行……”

王乐水蓄着一小撮短须,听见这话短须立即抖了抖,抬眼盯着石咏,飞快地问:“汉字呢,认字不?能写不?会算不?算盘会打不?……”

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石咏都不知该从何答起,只能连连点头:“会……这个,也会……”

王乐水一直盯着石咏,还未等他应完,突然叹了口气,直接说:“唉,真是麻烦!”

他只甩下一句:“你现在这儿看上两天,看看旁人都是怎么做事的,其他的再说吧!”

说完,王乐水掉脸就走了。

石咏将母亲给他的皮帽子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屋里的柜子上,心里莫名感到一阵轻松——

竟然还有自由参观时间!

养心殿造办处,听着这个名儿,石咏的耳朵都快磨出老茧来了。可此前他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能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个人才荟萃,制造、研发出无数古代工艺美术精品的大作坊。

养心殿造办处的范围,不止在养心殿宫苑内。因近来宫中所需激增,内务府索性将慈宁宫西面的茶饭房也改成了作坊。据石咏目测,至少有四五百号人集中在这一片不算大的地界之内,各司其职,各有产出。

不少皇家工艺用品的作坊就直接设在这里,如玉雕、金器,甚至一些竹木材质的家具用品与摆件。这里产出的成品都有“内造”印记,多半留在宫中使用,也偶有赐给皇公贵戚,乃至文武重臣的。

也有好些是由养心殿造办处拟定规制,或是设计研发之后,再送出宫交由指定作坊生产的,如官用瓷器、亲王的制式袍服、官员的补子等等。

甚至宫中为皇家成员绘制肖像的画师也在此“办公”,石咏就亲眼见到了两三名金发碧眼的西洋画师,正在聚精会神地完善他们为康熙皇帝所绘制的“行乐图”。

石咏一圈还未转完,已经到了午时。工匠与官员们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各自匆匆地享用送来的饭菜。石咏回到养心殿东配殿,见到王乐水已经坐在屋内开始吃午饭。

“坐!”

工作使人快乐,王乐水忙活了一早上之后,似乎心情终于好了很多,竟然指点石咏,让他坐在自己对面用饭。

石咏打开面前竹制的“饭盒”,一瞅里面,见伙食标准还不错,有肉有菜,白米饭则撑满了大半个饭盒。这饭食最大的缺陷就是温度太低,石咏掂掂,觉得和后世冰箱里刚拿出来的差不了多少,再尝一口,只觉得肉老菜咸——

这世上,工作餐大概都是这个样子,好让大家吃完了赶紧去工作!

石咏心中这样想着,匆匆扒饭,有些不知其味地将冷饭冷菜都扒进肚腹中。王乐水见对面的年轻小伙子吃饭吃得这么香,忍不住也多吃了两筷子,对石咏的印象稍稍转好了些。

下午王乐水又自管自去忙,石咏回到自由参观时间。

他也意识到不能再像上午一样到处随便乱看了,自己既然被点了笔帖式,就得想办法去看看旁的笔帖式都是怎么干活儿的。

于是他只管盯着和自己年纪相仿,官阶不高的文职人员,从旁观察。不多时,还真给他看出了一点儿道道。

这个养心殿造办处,竟多少和后世里他们博物馆研究院有点儿像。

他们博物馆研究院里,大抵也是如此,各处新发现的文物被送到研究院里,便一一登记编号,随即入库。各种需要修缮的文物则会按类别一一送到各个文物修缮小组。每个小组会有单独的文物台账,记录接受的文物,和修缮完毕后交付的文物,经手人和小组长会签字确认。

博物馆的藏品需要对外展出,或是借与兄弟馆展出时,也会有出库入库的详细清单。这就有点儿像这里造办处,新制好的成品无论是送到哪处宫苑,或者是吩咐送出宫送到哪家王公大臣府上,在这造办处都会一一记录。

除此之外,定期清点,检查器物有无损耗,数量是否与账面相符,这些也是常规的工作。

石咏观察到这些,便转回东配殿的小屋,去将见到的一一记下来,然后丢下笔再出去观察。

王乐水回到东配殿的小屋里,见到石咏留在桌上的“笔记”,盯着看了一会儿,微微点点头,开始觉得上头硬塞到自己手下的这个年轻笔帖式,还成……没有那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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