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惊诧之余,颤颤巍巍地问:“您……您是……”
他莫名觉得有些激动,一时竟想不起该去琢磨为啥镜子能出声。
“您是武则天?”
石咏想想不对,赶紧又加:“……皇帝陛下?”
他想想这更不对了,武则天当年逊位之时曾经宣布:“去帝号,称‘则天大皇后’。”
于是石咏小心翼翼地又问:“还是该称呼您,武后娘娘?”
镜子里传出的女声豪气地答应了一句:“这都是朕!——区区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石咏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有这样的气概,难怪她只为自己留下一块“无字碑”,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
“您……是一直在这镜子里么?”
石咏终于想起来这茬儿。
一直住在镜子里的武皇,难不成是个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镜子上?
“自然不是——”
镜子里的女声渐渐显出几分沉郁。
“其实我,只是一面镜子……”
“我是武则天镜室里的一面宝镜,见识过李治设镜以正衣冠,也见过武皇镜殿里的绮丽风景①。只是年深月久,我与武皇朝夕相处的时日渐长,便自觉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缕魂魄,粘在我这镜上,年深日久,只要我这面宝镜还在,武皇便仿佛依旧活在人间,直到……”
“直到你碎成两半?”
石咏不知不觉陷入了这场对话,仿佛面前的宝镜能够说话,一点儿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咏一惊,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来的“风月宝鉴”四个字,难道那竟是封印?
这时候他再去找,被掀下来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门问石咏:“咏哥儿,你这是在与谁说话呢?”
石咏赶紧站过去开门,冲母亲摇头说:“没……没谁?”
石大娘刚才是明明听见儿子在屋里说话的。此刻他开了房门,石大娘却见到屋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石咏和喻哥儿两人的床榻一横一竖地贴着墙根儿。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说:“奇怪……难道是娘年纪大了,听岔了?”
石咏刚要接口,忽听那宝镜又出了声儿:“不打紧,她听不见我!”
石咏硬生生被宝镜吓得一个激灵。然而石大娘却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便走出门去,临走时摇摇头,说:“看起来真的听岔了!”
石咏关上房门,才有胆子喘口气。只不过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听见宝镜说话。
“因为是你修复的!”宝镜猜出了石咏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两半的我重回一体。我的心声……你听得到。”
石咏听见宝镜这么说,竟由衷感到一阵欣慰。
话说,他毕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那些被损坏的老物件儿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能听见这些器物所传达的心声……
“年轻人,看起来,你这家里,算不上宽裕吧!”
石咏顺着镜子面对的方向,也往身后打量:这是石家北院的西厢房,如今石家兄弟两个起坐都在这里。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一张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脚,箱笼什么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确不富裕。不过石家因有两位女性长辈悉心照顾着,到底收拾得整齐雅致:窗上糊着竹棉纸,窗前的小桌上供着一只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里养着一枝刚开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儿两个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陈年旧的,被头上有一两处补丁,可也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
石咏呆了一阵,突然问:“你能看得见?”
“当然,我是一面镜子!”宝镜回答,“年轻人,我看你,眉心总带有忧色,面有愁容,是为了生计发愁么?你若愿意,不妨说来,让‘朕’也听听。”
说到后来,宝镜渐渐又恢复了那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语气,仿佛武皇那一缕魂魄再次与宝镜合二为一,魂即是镜,镜即是魂。
石咏听宝镜这样说,心内不仅一动。
这些天里,他外表不显,内心却在反复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现在的暂时贫困,而是未来将要面对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机。
因为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贾府也并未真得到什么好处,更加因小失大,终于一败涂地。
石咏一直在琢磨,万一贾家真的有一天上门讨扇,他该如何应对,难道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而且,贾府后来的那些事儿,连曹公都没明确地写出来,自己警示贾府,难道会管用?
听见宝镜如此发问,石咏一个忍不住,便将这桩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难题缓缓说出来。
“岂有此理,竟有此等昏聩之官,依我大唐律,诬以罪名,谋夺他人私产,并以此行贿,罪不可恕,这等狗官,若是落在朕手里,最轻也是流配三千里……”
宝镜听了似乎义愤填膺,石咏赶紧提醒:“陛下,陛下,现下不是大唐,早已不是了……”
石咏慢慢告诉宝镜,此间年代,距武皇登基,也已经过去千年了。再说了,武皇嘴上说得这样漂亮,唐朝时候,难道就没出过这些个贪官狠吏么?
宝镜无语一阵,终于抛却口口声声的“大唐律”,开始认真思考。
“石小子,”宝镜得知石咏的姓氏之后,管他叫“石小子”,“你这个臭小子,败家娃儿,我若是你家先祖,知道你竟是这么‘保护’你家祖传之物,非给你气死不可!”
石咏:怎么又怪到我头上去了?
“家传重宝,轻易示人,其错一也!”宝镜为他历数错处。
石咏点点头,他打算现在就从根源上做起,再也不肯走漏风声,绝不教旁人知道他家有扇子。
“贾家数次上门买扇,说明志在必得。你不识时务,既不出卖,也不求设法脱身,所以你是等着人上门来夺扇么?其错二也!”
石咏有些无语:升斗小民,哪里知道竟有贾雨村这样道貌岸然的父母官,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好吧好吧,这也姑且算他的错好了,万一真被贾家盯上,他想着脱身就是。
“自以为是,把自己当盘儿菜,其错三也!”
宝镜说得掷地有声,石咏既愕然又委屈:“我怎么就自以为是了?”
“你刚才说,你家藏着的宝扇被贾家豪夺,贾家后来也因你家的宝扇而获罪……”
石咏赶紧点头称是。
“……你道贾家获罪的缘故真是因为你吗?”
石咏愕然:“您的意思是……”
“呆子,贾家获罪,显然是为政敌攻讦所致。就算没有夺你家扇子,也会有其他由头获罪。贾家事败的根子,根本不在你,也根本不在这二十把扇子上!”
石咏被当头棒喝了一记,明白过来,自嘲地“呵呵”笑了两声:炮灰啊炮灰,你都已经是炮灰了,竟还以为自己是个挺重要的炮灰不成?
只听镜子继续说:“按照你所说的,这件事情上,你既丢了扇子,又丢了性命,而贾家一朝事败,百年大族,灰飞烟灭,你倒霉,贾家也倒霉,这件事,真正唯一受益的,其实是谁?”
石咏被宝镜一点,突然间福至心灵,猛然醒悟,一拍后脑说:“是贾雨村!”
贾赦夺扇一案,石家与贾家是典型的“双输”,只有贾雨村一个,可以左右逢源,坑了石呆子不说,贾府若不倒,贾雨村这是卖了贾赦一个好大的人情;贾府若是要倒,贾雨村手上则多一条对贾府不利的把柄,而他自己则可以洗脱得干干净净,只说是贾赦指使便可,转脸把贾府卖了数钱。
石咏点点头:“明白了,根子还在那个贾雨村那儿。”
他想,难怪有人称这贾雨村为“奸雄”。
到了此刻,他对宝镜已经非常佩服。他只短短地将扇子的事儿一说,镜子立即判断出前后因果,分析得鞭辟入里。石咏当即十分狗腿地问:“则天大皇帝陛下,依您之见,我应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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