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颜久, 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家里没钱, 没上大学,去了一个玩具厂做普通工人。”
少年的脸色苍白,因为营养不良很瘦,眼窝深陷,无精打采,没有一点少年人的阳光气息。
“那个玩具厂分两个班次,白天和晚上,厂里的工人轮着上, 上了半个月白班, 就上半个月晚班,一天工作十小时。工作不辛苦,但很乏味,枯燥,每天都在重复几百遍一样的动作。”
颜久忽然说:“但我不累。”
唐三胖温声问:“那为什么不干了?”
“被人欺负了。”颜久说, “一个宿舍住十个人,有些上夜班,有些上白班。那天我上夜班回来,发现我的牙刷牙膏不见了,要洗澡的时候, 发现毛巾被人泼了脏水。”
“再后来, 我的拖鞋被人剪烂、枕头被人泼水、杯子被人扔在地上……”
颜久想起之前的事, 痛苦得抱头, 说:“我真的待不下去了,可我明明没有得罪他们……”
宋金皱眉,说:“你不会找到那个人、那些人,揍他们啊!”
“我知道是谁,但我打不过。”
“打不过也打,就是因为你总是忍气吞声,所以他们才肆意妄为,你要是敢跟他们干一架,他们以后再也不敢惹你。背地里干这些事的人,本身就是个软骨头的龌龊玩意。”
颜久也想过,但他不敢,如果找人算账,他一定会被打得浑身都是伤。
唐三胖说:“金哥,要是他敢这么做,一开始也不会被人欺负,柿子挑软的捏。”他说,“颜久,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只欺负你?”
颜久说:“我知道的,我家里穷,我只想好好赚钱,所以他们去做什么,唱歌、吃饭、喝酒,我都不去。我……还想念书,总想着到了第二年再去考试上大学。”
“你平时在宿舍是不是还看书?学习?”
颜久意外地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
宋金也问:“对啊,你怎么知道?”
唐三胖说:“猜的。你不跟宿舍的人去唱歌喝酒已经是犯了职场大忌,但这也没什么。可是啊,你在他们虚度光阴做咸鱼的时候,非要做一条励志跃龙门的鲤鱼,就碍了他们的眼了。”
宋金略一想,也明白了,说:“有道理,他们欺负你,实际上是瞧你不顺眼,也是他们骨子里的自卑感在作祟。你呀,让对生活没有了期盼、按部就班的他们不痛快了。你要鹤立鸡群是吧,那我就把你这只鹤给拽下来。除非你跟我们一样变成了鸡,我才会接纳你,不欺负你。”
“嗯。”唐三胖轻轻点头,说,“你走了,他们一定很开心吧,因为再也不用看你在那里用工,他们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过他们没有盼头的生活了。”
颜久头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说这些,他怔了半晌,回想过去,似乎痛苦减轻了不少——不是因为他不合群,而是他刺痛了他们的眼。
他还记得辞工回家后,长辈对他一通骂,说他这点苦都吃不了,念书也是个书呆子。
没出息,没出息。
这是他在那半个月里,天天听见的话。
后来再去找工作,心里总是很自卑胆怯,不敢跟人对视,总是挨骂,头都抬不起来。
慢慢的,他不敢跟人对视了,也不知道要回答对方的问题。
做餐厅服务员被辞。
做酒店客房人员被辞。
就算是到了后厨做个洗碗工,老板都把他辞了。
不断被人嫌弃,不断被人驱赶,回到家里,不断听见“你没用没出息没前途”的嘲讽。
人生有什么意义呢?仿佛他是多余的。
于是他不再去找工作,可是家里也待不下去了。他无意中知道了偏远的何家村,于是他来了,租了个破屋子。
然后他发现这里很好,因为没有人会念叨他了。
一切都很好,哪怕要忍受挨饿,他也无所谓。
可饿得太久了,他也想念家里的白米饭,还有妈妈做的菜。但要他选择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他选择后者。
废物是没有资格回家的。
可现在他们告诉自己,他是因为太上进,所以才被舍友排挤,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废物。
少年想着,眼泪从脸上滚落。
如果当初有人跟他说这些话,该多好。
可惜没有。
唐三胖见他又哭了起来,轻轻拍他的肩头,说:“你听我的劝,回去找个不需要跟同事一块住的工作,自己租个房子,半工半读。下班回到家大门一关,你爱学习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等神不知鬼不觉,把该学的学了,该考的证考了,要么换工作,要么回学校。”
宋金好奇问:“你怎么像是一脸深有体会的模样?”
唐三胖笑笑,说:“我因为太胖,从小就被人欺负,工作了也不例外,常被人嘲笑。这倒没什么,不过人往高处走,我发现当我买了一堆工具书想学习后,他们的言辞就变得更加锋利,每天都冷嘲热讽。后来我就一个人去租房子,生活上自由自在,工作上勤勤恳恳,人都开朗了。我常想,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可能会变得更自卑,整个人都毁在了那些冷暴力下吧。”
从小就家境优渥,天赋又高,学习什么都很容易的宋金没有被人嘲讽过,他甚至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所以很难体会到底要怎么样的嘲讽,才会将一个人嘲讽到心里崩溃。
虽然不理解,但他不会拿这件事来开玩笑和开涮。
不然就太混蛋了。
“咚咚。”
门没有关,但屋外的人没有从缝隙窥探,而是很礼貌地敲了敲门。
宋金的直觉告诉他门外的是戴长青,那个十分客气的中年人。他起身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人果然是戴长青。
戴长青微微朝他点头,说:“我听说阿久又犯事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你为什么给他道歉?”宋金说,“看上次你赔钱的态度,我以为你就算不是颜久的亲戚,也至少是他的朋友,但没想到周兰说,你跟我们一样,只是住在同一个村子的道友。所以你为什么给他道歉?”
戴长青没想到道歉也会惹他不满,这年轻人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像是个老大哥,没有一点谦逊感,甚至毫不给人面子。
这样傲气的年轻人到社会上,是要吃大亏的。
但戴长青没有说出口,他不喜欢反驳别人,反驳别人等于得罪别人。他说:“同为道友,当然要互相照应。这次他偷了几条鱼,我来赔。”
“行啊,偷了一条,你赔一千吧。”
戴长青微微睁大了的眼,很快又恢复常态,说:“行,给你一千,放了那孩子吧。”
宋金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蠢的人,他的心就算是黑的,也不会要个陌生人赔这么多。他当即嗤笑一声:“戴长青,你这人惹人讨厌知道吗?”
戴长青这回真瞪大了眼,直勾勾盯着他,说:“我都答应给他赔一千块钱了,你还想怎么样?”
宋金说:“除了给钱,你有没有想过怎么样解决问题?钱钱钱,就知道用钱来进行所谓的‘解决’,你这是治标不治本,枉你自诩道友们的小队长。我看你在工作上,也是常常用妥协来迎合合作方吧。”
在后头站着的唐三胖倒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甚至没想到宋金会这么当面呵斥一个人。但看戴长青憋红了的脸来看,宋金的话怕是一针见血。
他暗自感慨,宋金阅人无数,不但嘴巴毒,眼光也毒辣得很。
戴长青脸上的一片红半晌才消失,再开口,声音因为太大声而有些抖,中气不足:“我一个搞美工设计的,能不妥协吗!”
改稿改稿改稿,就算在他眼里满意度是百分百的作品,合作方总要挑毛病。
上色不行啊,设计不行啊,能不能做得生动点,能不能把它做得酷炫些。
从最开始的抗争到妥协,也就只用了一年的时间。
行行行,老大您说了算,我给您改改改。
钱赚到了,但人也快废了。
不妥协即饿死,清高有个鬼用——这已经是他认为的人生真理。
“噢——”身为中层管理人员的唐三胖恍然大悟,对宋金说,“我理解他。”
宋金对设计人员的事并不了解,每次他拿到手的资料和设计,都已经是完美的了,根本不知道底下的流程。但这不能说服他,他说:“工作妥协不代表生活也要妥协,你帮颜久还了债,那以后呢,你要负责他一辈子?一旦你离开了,他依旧还是那个颜久,没有任何改变。”
唐三胖立刻点头,说:“这话说得对。”
“哥你们别吵了。”颜久从里面走了出来,吃饱饭的他比平时看着精神了很多,“是我的错,我再也不偷东西了,我会回家,好好打工,好好念书,重新做人。”
宋金对他这番言论大为满意,唐三胖也觉欣慰。
戴长青没有出声,等颜久自己回家后,他才对两人说:“重新做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元彬,你一定很有钱,不是领工资的人,也不用向谁妥协吧?贾胖,你一定是个很乐观的人吧。”
宋金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每个人都是不同的,颜久就跟你们不同,他现在充满了力量,但很快又会被社会的负能量给消磨掉。他只是一个心智还不成熟的少年,他需要去的,是看心理医生,他的家人,也需要看心理医生。”
戴长青说完这些,就走了。
唐三胖发现宋金没有骂戴长青,这说明宋金也认可了戴长青的话。他小声问:“颜久真的还会再次被打击回来?”
宋金良久才说:“我看会。”
“那你为什么那样骂戴长青,这件事他并没有做错。”
“这是两回事,戴长青像只鸵鸟,老把头埋在土里,我瞧着他就恼火。”
“……”
“至于颜久,不把他推出去,他就没有改变的机会。推出去试一试,至少会有改变的机会。”宋金耸了耸肩,说,“戴长青又说错了一句话,他说我没有向谁妥协过,放屁。”
在当年社会大清洗的时候,他去求过无数人,放了他的双亲,但没有任何用。
到了而立之年他去创业,没有任何背景可以倚靠的他,为了一个小小的项目,也要求遍无数人。
他不是没有妥协过,正因为过往的事太过刻骨铭心,所以他才讨厌妥协,才要往高处爬,让别人妥协他。
而戴长青却觉得妥协才能保住饭碗,所以任由脚步停留在原处。
他不是不喜欢戴长青,而是不喜欢他的不上进,不拼搏。
不是人人都能因为上进而得到更好的生活,但总该努力挣扎下。
至少到了白发苍苍的时候,他可以说——
老子当年可不是一条咸鱼!
……
到了中午,颜久就过来跟宋金和唐三胖道谢以及告别,他要回家了,找新的工作,过新的人生。
唐三胖挑了一袋好看的桃子给他,让他路上吃,还送他到了村口。
宋金没有去,颜久在他心里,已经是过去式了,他这个人,习惯展望未来。
唐三胖回来后见他在门前的杂草堆旁站着,颠着一身的肉快步走了过去,说:“金哥,这草碍眼是吧,上回我被那小警察吓傻了,忘了割草,我这就进去拿镰刀。”
“等等,别割。”宋金说,“这些可是做田园风视频原汁原味的风景,等有了摄影机,你割草,我来拍,不就是一个不错的视频了?”
唐三胖问:“可是要攒到摄影机的钱可不容易吧?这得等到什么时候,草多蚊子就多,这几晚我的血都被吸走了不少。血少了没关系,可是痒啊,还总在耳边嗡嗡嗡地转圈。”
他最不明白的就是世上为什么会有蚊子的存在,除了骚扰人和作为青蛙的口粮,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吧。
宋金叹气:“要是能回家就好了,我家可有不少这些设备,都是我儿子儿媳们买来拍孩子的,可是不能回去,否则会被当成贼。”他说着,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说,“不对啊三胖,我和何大进不能回家,但你可以啊,你不是一个人住吗?又没人报警找你,你不算是失踪人员,那拿钥匙回家,什么都可以拿啊。”
唐三胖突然打了个“嗝”,一会说:“饿了。”他挠挠头,说,“不行,没有钥匙,好像是跳河的时候掉河里了。”
“你个牛犊子,没事跳什么河!”宋金骂道,“你要是有钥匙,把多年的积蓄拿出来,也够我创业了啊。”
唐三胖“嘻嘻”一笑,说:“金哥不要生气嘛,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去去去,滚蛋。”
“好的,我这就滚。”唐三胖知道他的脾气,该让他滚蛋时就滚蛋,所谓眼不见为净嘛。
将近天黑,何大进才踩着车回来。乡村道路不宽敞,都是泥路,晴了一天,路上的泥就不烂了。但只要见一点雨,人畜一走,路就会变得坑坑洼洼。
不过何大进听说今年上头要拨款修路,把何家村的两条主道给修成水泥路。如果真的落实,那他以后就不用每次一下雨,就洗车轮了。
回到门外,他就闻到香气了,是饭香。饭香竟然也能飘那么远,何大进有些奇怪。
宋金听见车子拉手刹的“咯吱”声,立刻开门出来,见了他就问:“今天卖了多少钱?”
何大进就知道他是个财迷,边把车箱上的竹筐和桶拿下来边说:“桃子410,蝉89。早饭午饭一共吃了十二块钱。”
“两顿12块钱?你就不能吃好点。”宋金又轻叹,“这点钱连一台好点的智能机都买不起。”
何大进问:“啥鸡?啥智能?”
“……不是鸡肉的鸡,你怎么总想着鸡,嘴馋啊。是手机,拍摄用的手机。”
“哦。”何大进想起来了,“村里的小年轻跟我说过来着。”
宋金问:“你不用手机?”
“不用。”
“没手机多不方便。”
“也还好,反正没人找。”
宋金还想说他活得跟个原始人似的,这话一出,莫名让人无法去嘲讽了。他收了话,把空竹筐提起带进屋里去,说:“吃饭了。”
进了里头,正在抽竹筒的唐三胖说:“大进哥,明天你还要进城卖桃子是吧,那买个电饭锅吧,只有一个铁锅,又要熬饭又要炒菜,太麻烦了。”
“行。”何大进坐下身发现没饭也没菜,问,“饭菜呢?我明明闻到饭香了。”
“今晚不炒菜,我们吃竹筒饭。”唐三胖指了指地上的八根竹筒,说,“都是你昨晚不要的小的竹节。”
他拿起一根在地上滚了滚晾凉,一会不那么烫手了,才用特意洗干净的柴刀摁在竹节上,轻轻一压,竹子就裂开了一条缝。他一拧柴刀,竹子的缝隙更大,一股微焦的饭香溢出,竹子里头也淌出了汤水来。
竹子被小心分成两截,米饭已经完全熟了,一筒米饭上面放着几片腊肉。腊肉是五花肉,蒸得油都渗进了饭里。
“我让金哥拿鱼去跟人换了半条腊肉,两条大鱼换半根腊肉,刚才还觉得不值,现在觉得值了。”唐三胖早就想换口味了,鱼的做法千千万,但顿顿吃鱼,他怕他们要吃吐。
“香。”宋金每日最期盼的除了何大进赚钱回来,就是三胖做的三餐。他拿起一根竹筒,用竹勺子舀里头的饭吃。他先尝了一口米饭,米被塞进竹筒前,用盐水浸泡过,这会微微烧焦的饭里带着腊肉的油香,因为有点盐,又有竹子的清香,吃起来完全不腻。
唐三胖从一堆竹筒里找了找,找到一根稍微大些的,递给何大进,说:“中午炒了金蝉,还剩点,我放里头了,趁热吃。”
何大进狐疑问:“这东西能吃吗?我进城后刚下货,就有人问我蝉怎么卖,比桃子卖得还好。”
“养生产品,比一般的水果好卖太正常了。”唐三胖说,“下午我把早上摘的桃胶筛了一遍,团团金黄剔透,明天起来肯定比蝉还好卖。剩下的一些我泡起来了,等会煮了做宵夜。”
何大进瞧了一眼他旁边破桶里泡的那堆有点黑的东西,说:“能吃吗?看起来不干净啊。”
“这得挑,跟燕窝似的吃之前那样挑挑。市场上卖的桃胶都是经过处理的,泡发后碎屑少,这些都是我挑剩下的,品相当然比不上市场货,但胜在天然。泡多几次洗多几次就好了。”唐三胖说着,忽然想起来了,说,“我们没有买糖吧?”
“没有。”
“那桃胶怎么吃,这东西可是没什么味道的。”唐三胖略有些发愁,想了想才说,“我去问问村里人吧……不,问问周兰,她肯定有糖,毕竟是个小姑娘。”
宋金一听,说:“等煮好了再去,上回她帮我们杀鱼还欠着人情呢。你去的时候给她捎碗桃胶,当还人情。”
何大进说:“哟,宋大老爷也是个讲良心的人啊。”
宋金哼笑一声,说:“你不懂,直接去借糖的成功率或许只有50%,但如果带着糖水去,成功率至少有80%,小姑娘,抹不开面子,带上礼物,就不同了。”
唐三胖听得直摇头,何大进也说:“商人啊。”
“商人怎么了,没有我,你们保不准要饿死。”
“哇,金哥你说话也太不要脸了。”
“他哪有脸。”
“你们两个揶揄我干嘛?”
三人吵吵闹闹着吃晚饭,吃得嘴巴都被烧焦的竹筒染黑了,又一起去井边洗脸。
到了八点,唐三胖就去洗桃胶,洗了足足五次,才把桃胶沾着的黑色碎屑给洗干净。
宋金过来瞧了瞧,发现原本又干又硬还小如指甲的桃胶泡发后,变得又软又有弹性,而且体积膨胀了足足有三四倍。
“洗得真干净,跟我吃的差不多了,不过我没见过泡发前的桃胶,原来是这个模样的。”宋金伸手戳了戳,弹性十足。
“很Q吧。”唐三胖说,“要是跟莲子花生百合银耳红枣一起熬,冰镇后加糖,是夏日解暑利器啊。”
“你一个老人家喝那么多冷饮干什么,腰不疼啊?”宋金想了想又说,“现在不是老人家了,可是没冰箱,也没莲子花生百合。”
唐三胖把桃胶放进锅里,加了井水慢炖。炖了半个小时才将柴火抽掉,等烟彻底灭了,才揭盖。
宋金中途想瞧瞧,被唐三胖拦住了,说:“煮着清淡的东西中途揭盖,柴火味会飘进里头的。”
“哦——”宋金说,“还有这讲究,难怪这两天我喝水会有股柴火味,我没等火灭就揭盖了。”
炖煮过的桃胶泡发得更大了,开锅就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何大进尝了一口,没有糖的汁水很淡,他又舀了一团桃胶吃,这一吃倒觉得新奇,说:“像我孙子给我吃的果冻。”
“嘿嘿。”唐三胖憨厚地笑道,“就是像果冻,我去跟周兰讨点糖,你们打桶水,把锅放里头,凉得快。”
唐三胖用何大进从屋里翻出的无比老式的大公鸡碗盛了一碗桃胶,给周兰送去。
周兰跟别的道友不同,她住在村落腹地,一天里有时候外头会闹腾,但她喜欢那种偶尔的热闹,所以选在了村子中央。
而且她也不是纯粹来“修仙”的,一日三餐都会变着法子做吃的,偶尔还会吃宵夜。唐三胖敲门的时候,她正在蒸大米糕。开门一瞧是唐三胖,不由笑笑:“胖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唐三胖说:“我们熬了桃胶糖水,来给你送一碗。”
周兰不客气地接过,说:“正好,我蒸了大米糕,蒸多了些,给你们拿点。”
“别。”唐三胖有些不好意思,说,“其实……是我们忘记买糖了,想跟你借点。”
周兰扑哧一笑:“所以这碗桃胶是来换糖的?”
唐三胖更不好意思了,说:“是啊。”
“你等会,我去给你拿糖,但别说借。”周兰捧着一大碗桃胶水进去,不一会就拿了半罐糖和一袋米糕出来递给他,说,“给你。”
唐三胖晚饭没吃饱,接过米糕就闻到它的米香味了,他说:“你蒸米糕时加的是泡打粉不是酵母吧。”
周兰顿时意外,问:“你怎么知道?”
“如果加的是酵母,会带点微酸,加泡打粉就不会。你这袋米糕明显没有酸味。”
周兰笑笑:“胖哥真会吃。”
唐三胖坦然地一捏自己的肚子,说:“当然,要不这一身肥肉哪里来的。”他提了提袋子,说,“谢了。”
“胖哥客气了。”周兰又说,“我听道长说了你们跟阿久的事,其实我也骂过阿久,但没骂醒,还是你们厉害。”
“是金哥的功劳,金哥是个厉害人。”
他对宋金好一顿夸,周兰只是笑笑,没有多说。
唐三胖提着糖和米糕凯旋,进了家门就拿了块米糕叼着,然后给桃胶加糖。等糖加完米糕也吞进了肚子,他又拿了一块吃,一手把糖给搅拌融化。
等这块米糕吃完,糖也融化了。舀了一碗开吃,简直是无缝衔接。
单纯桃胶熬的糖水也就只是一份带着普通清香味的糖水,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何大进喜欢吃,因为这让他想起了孙子给自己吃的桃子味的果冻。
说起孙子,这两天他早出晚归,都没看见他了,怪想的。
“三胖,把桃子加在桃胶里熬怎么样?”
何大进刚问完,唐三胖就直点头:“可以啊可以啊,挑些熟透的桃子切成丁,跟桃胶一起熬,想想应该能增加香甜味。”
因为没什么特殊的味道,宋金喝了一碗,何大进也只是喝了一碗,唐三胖见他们不吃了,把剩下的全都喝完,又把米糕全吃完,不然明早就真的要发酸了,天太热,没冰箱这些东西也没办法过夜。
所以他只能勉强吃掉。
吃饱喝足的唐三胖想洗澡睡觉,等看见宋金提起桶,才想起今晚要去捕蝉。他倒没想着辛苦捉蝉是为了赚钱,但明天可以拿来做菜,继续开荤,又从床上下来,准备跟他一块去。
去跟自己的大儿媳分了钱回来的何大进刚回来就见宋金要出门,顿了顿说:“宋金。”
“什么?”
“你教我认字呗。”
宋金一听,立即转身,说:“行啊,求之不得。”
完全不知道他乐意教自己认字是想在日后骂人更舒坦的何大进疑惑了会,但没有细问,他说:“但我先说好了,我没上过一天学,没认过一个字,干了一辈子农活,学认字估计会……会挺笨,你可不许骂人,我知道你骂人厉害。”
宋金笑吟吟说:“我不骂你不骂你,保证不骂。”
何大进瞧着他两眼弯弯的模样,简直充满了阴谋。他说:“那成,明天开始你教我认字。”
“行。”宋金爽快答应,脑子里暗藏的一堆骂人的古话已经按捺不住了。
羊入虎口啊何大进,看老子以后怎么骂死你!
天不亮何大进三人就起床了,今天有一批李子也熟透了,得赶早,才能在太阳出来前摘好桃子和李子。
到了差不多七点,三人才摘完。依旧是何大进进城卖,今天要卖的有桃子、李子、蝉和桃胶,鱼是没地方放了,太阳出来一晒也容易死,三人就没给鱼腾地方,改天再卖。
昨天摘的桃胶晒了一天,成色金黄,可以拿去卖了。
唐三胖把桃胶的价格跟何大进交代清楚,就和宋金回去补觉。
睡到九点,唐三胖饿醒了,见宋金还没醒,就自己跑去湖里那捞鱼。
这次的收获颇丰,除了四条鱼还有六只淡水虾。淡水虾最大也不过小手指大,也就是吃两口的事,但是起码算是改善口味了。
他把鱼和虾放好,就往回走。从山脚下回来时,目光投向远处,将村子的风光尽收眼底。
之前他太饿,都没有仔细看这村子,现在才好好看看。
村子并不太大,房屋基本聚在一起,周围都是农田。他看见了几个池塘,再往远一点看,还有一条河,那河很长,但不大,从他这个位置往那看,河都变成了一条小溪流。
他想了想,忽然想到或许可以找到新的菜。
想到吃的,连脚步都加快了许多。他跑回家里,宋金正蹲在井边刷牙。
“金哥金哥,你早餐想吃鱼吗?”
“不想!”
“中午呢?”
“不想!”
唐三胖两眼一弯,说:“那我们去摸田螺吧。”
“田螺?”宋金略一想,问,“是不是跟海螺的味道差不多?”
唐三胖说:“海螺是大海的味道,田螺是河流的味道。”
宋金想了想河流的味道,嗯?有味道吗?他问:“那是什么味道?”
唐三胖说:“没处理好带点泥腥味,处理好了就没了。”
只要不是鱼,宋金就没有意见,赶紧刷干净牙,说:“走,去摸田螺。”他见他提着的桶有动静,探头一瞧,有四条鱼,看得他头皮发麻,“这鱼怎么办?”
唐三胖说:“简单啊,腌着。等会抓了田螺,也能一块吃。”
宋金不解,鱼和田螺还能一块做菜?不过他对唐三胖有信心,也不问这么多。
唐三胖几乎没有怎么去想菜肴,说:“你杀鱼,我去拿盐和找个罐子,腌三条吧,留一条养着。”
已然成为杀鱼高手的宋金没有拒绝,接过桶就去找他的刀。
刮鳞开肚,拔腮去内脏,用水一冲,就干净了。
唐三胖从屋里找了个瓦罐,用盐把鱼全都抹遍,又加了一把碎辣椒。他本来想放个柠檬,但没有。左右看看,看见几个早上摘错了的脆生李子,咬了一口,差点没把他的牙给酸掉。他将李子拍碎,和鱼一起放进瓦罐里,用泥封好罐口,就抱进屋里的阴凉处放着了。
等忙完腌鱼的事,两人提着桶去河里摸田螺。想到可以换新菜色,没有吃早饭的两个人都不觉得饿了。
河在村子外面,宽有四五米,深不过半臂,是一条非常清浅的河流。
宋金拎着桶走到河边,只见水流清澈,水底的石头清晰可见。身体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耳边是哗啦啦的流水声,十分的舒服。
“我们市竟然还有这么干净的河,难得。”宋金说,“以后我要来这里盖个别墅,夏天来避暑。”
唐三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卷着裤腿说:“你可千万别来盖别墅,万一你的朋友们闻风过来,这里就要变成新的开发区了,这河也别想再有了。”
“也对。”宋金脱了鞋卷裤腿,问,“不过三胖,要是这里成了开发区,那村民也就富有了。你是想要钱,还是要环境?”
唐三胖想了会,才说:“五十岁以前会要钱,五十岁以后要环境。”
“真现实,不过我欣赏你这种会变通的性格,不死板。”宋金喜欢唐三胖的乐观积极和灵活变通的想法,相比之下,他的思维远比不上唐三胖。
但从现在起他会试着做出改变的。
人要与时俱进,否则会被时代淘汰。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坚信的理念,然而这几年居于高位,渐渐就忘了。
如今重回青春年华,大概就是要让他重新明白这个道理。
夏日早晨的河水微凉,河水没过脚踝,舒服得让唐三胖情不自禁感慨了声“舒坦”。他偏头说:“金哥,水里青苔多,你走慢点,别摔跤。”
宋金不耐烦了,说:“我又不是三岁小毛孩,你怎么老是用家长的语气叮嘱我。”
唐三胖轻轻叹息:“谁让我没有做过谁的爹呢,让我过过瘾。”
宋金转念一想,觉得这话不对,抓了一块石头就往他旁边扔,水花溅得半天高。
“我可去你妈的。”
“嘿嘿。”唐三胖抹掉脸上的水,手里已经多了个黑褐色的东西,说,“这就是田螺啊,螺纹比这个长好几圈的是石螺,都是能吃的,太小的就扔了,没肉。”
“好好好。”宋金照着他的样子俯身找,一会就找到田螺。河里的螺比海螺小不少,但大概是河水干净,这螺也没海螺的海腥味,倒是不觉得手腥。
宋金估摸是村里没人吃这个,所以没走多远,就已经摸了不少。
唐三胖身体太胖,本身弯下腰肚子就难受,一团团的肉在阻挡他的视线,没摸多久,肚子勒得疼。
“三胖,这是……”宋金朝他举起一个巴掌大的黑色半圆壳子,常识告诉他,这东西他是认识的,“河蚌?”
“是河蚌!”唐三胖努力弯身朝水里摸,不一会就摸到一个巴掌大的蚌壳了,他欢喜地说,“这河清澈,长在这的河蚌泥腥味少。要是在池塘里捞的河蚌,养两天都养不干净,河里的最好,养半天就能吃了。”
“那快捡快捡。”
两人加快了速度,但唐三胖的体质实在是太差,过了十分钟,他觉得自己肚子要炸了,腰也要断了,脸上全冒出了虚汗,就连衣服都湿了大半。
他挺着自己的腰往岸边走,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喘气说:“金哥,我累,你先捡,我歇会。”
宋金看看他,说:“三胖,你真的得减肥了。”
唐三胖一听,觉得自己更累了。他干脆往河水里一躺,被清凉的河水一浇,就凉快了下来。他看着白云朵朵湛蓝的天,有些着迷。蓝色的天穹,软绵的云朵,最常见的景致,却漂亮极了。
可他的人生却好像并不漂亮。
从小就被人嘲讽肥胖,他的心里也不好受,可是管不住嘴。长大后他锻炼出了一颗强大的心,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该吃吃,该喝喝,日子可舒服了。
但同时也失去了很多。
比如跟同事们的户外活动,比如各种出差,比如做了一辈子单身狗。
宋金知道他难受,也不喊他起来,自己继续摸田螺捡河蚌。一会他突然听唐三胖开口了:“金哥,你说我要是瘦个一百斤,是不是人就不会这么油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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