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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屋子很大,内部全部是银色的金属材料,哑光的,不刺激眼睛,但是因为太单调了,有点儿刺激情绪。

桌子后面的三张椅子是这个屋子里唯三的亮点,的确是亮点,每张椅子的椅背上都有一个彩色的圆点,红绿蓝三种。

连川一直按颜色把三位管理员分别叫做小红小绿和小蓝。

小红小绿和小蓝没有露过面,但出过声,可惜按声音连川只能分出两个,机械男和机械女。

不过这样的分类就没什么意义了,听上去就像每天清晨的问候语。

“今天过得怎么样?”机械女声出现在头顶方向,连川默认这是管理员小红。

“还可以。”他回答。

“有点敷衍。”机械男声在右后方响起,这就没法具体确定了,小绿和小蓝的声音完全相同。

“准确说,”连川想了想,“我今天还没开始过。”

“怎么样才算是开始呢?”小红问。

“现在这样吧。”连川猛地一侧身,躲开了从身后扑来的不明物体。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靠近的,连川完全没有觉察到,耳后感觉到进攻时搅起的细微气流时他才惊觉。

一道白影从他身边擦过,他没有犹豫,一掌劈在了白影的后腰上。

这是个人形生物,身上没有遮体的衣物,白得有些晃眼。

根据掌际反馈回来的力量他能够判断出这是躯体,不过骨骼不是正常强度。

虽然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生物,但他并没有给这东西第二次进攻的机会。

甚至没有仔细观察这东西的细节和形态,在它转身之前,连川的手直接击穿了它的身体,一如之前解决学校的那个突变体。

倒地之后他才看清这并不是一个什么奇特的生物,只是一个男性人类,起码外表是。

更确切地说,这个人类躯壳刚从培养液里捞出来没多久,还带着特有的苍白。

“哇。”小红的声音响起。

连川没有出声,退开了一步,没再继续看地上的这个“人”。

“好厉害。”小绿和小蓝之一说,“果然是唯一能跟参宿四契合的人。”

大概是测试吧。

只是连川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管理员又为什么需要测试他,参宿四除了日常维护,已经很久没有启用……

不过他依旧没开口,不表达不提问,可以想很多,但绝不轻易开口。

有时候甚至需要做到什么都不想。

没有想法,没有语言,没有表情,完美的工具人才最安全。

“为什么直接就杀?”虽然语速和语调都没有变化,但小红的语气明显带着质问。

“自保。”连川回答,“任何危及我生命的可能都是必然。”

这是刻在他脑子里的伴随着无数疼痛与伤疤的记忆,无论经历多少次重置都会保留。

毕竟他是唯一能跟参宿四契合的人。

“咦。”小红的语气又变了。

“最近清理的时候如果碰到异常个体,我是说你的感觉上,碰到的话,务必完整回收。”跟雷豫一起离开城务厅的时候,雷豫在车上说了一句。

“嗯。”连川点头,意思就是活捉。

难度不小,但既然雷豫说了,就是命令。

“马上庆典日了,”雷豫说,“不能出任何问题。”

庆典日是这个巨大城市最盛大的节日,每间隔300天举行一次,为期两天。

主城会打开通道,所有的隐藏在黑暗里的,都会涌进安全区。

没有宵禁的两个狂欢日。

每一次都像是最后一次。

提前一天,清理队各小组进入分布在主城各个要塞的待命点。

“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的新队员,小路。”雷豫站在门口说了一句,让出半个门的空间,一个人从他身侧挤进了屋里。

雷豫拍了拍他的肩膀:“路千。”

连川的小组一共六个人,听到这个名字时都很平静地打了个招呼,连川靠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腿架在桌边,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抬眼往路千脸上扫了扫。

雷豫眼里有每一个人的反应,在他看来,都正常。

“你们小组的组长是连川,”他冲连川那边抬了抬下巴,“一切行动听他的。”

“明白!”路千背一挺,吼了一声。

连川吓了一跳,踩在桌上的脚滑到了地上:“别喊。”

“明白!”路千挺着背继续高声回答。

“弄出去。”连川说。

一个队员笑着站了起来,拍拍路千的胳膊:“走,带你出去熟悉一下附近。”

“怎么样?”雷豫问。

“以后太傻的别总给我们组,”连川说,“我们也是一样卖命的,一个拖后腿一整组都不够死。”

雷豫笑着转身走了出去。

连川把脚重新踩回桌边,盯着门外。

路千,新人。

第一天加入清理队第六小组。

但前一天他已经死在了学校操场上。

那天是他加入清理队第一小组的第三天。

“头儿,”罗盘走过来,有些不太高兴,“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后台?”

“哪个后台会把关系户送到保洁队来送死。”连川说。

“也是。”罗盘点点头。

学校发生的事,细节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还能记得的只有死亡队员的名字和之后雷豫的那句异常个体完整回收,前因后果已经一片模糊。

连川知道,参加那次任务的相关人员记忆都已经被重置,第不知道多少次。

没所谓,反正他们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

而他永远是那个重置不完全的异类,脑子像一张出了错的硬盘,无数的坏区,无数的读写错误,无数的碎片信息。

他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个跟他一样的人,只知道自己一定不能是第一个。

一个无法完全重置的大脑。

这是一个需要他不惜一切代价去隐藏的秘密。

“D区H3路口,冗余路人。”通话器里传来声音。

“我们的,”连川站了起来,“出发。”

路千正要进屋,听到这句话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站在门边看着全副武装从屋里一个个快速出来的队员。

“你跟我的车。”连川路过他身边的时候说了一句。

“是!”路千背一挺。

连川顿了顿,转过头:“再喊你就自己跑过去。”

路千挺着背紧紧抿着嘴没有再出声。

“装备都会用吗?”连川跨上了停在旁边的一辆黑色A01。

“会用,”路千跟过去,有些兴奋地听着身上外骨骼移动时发出的细微声响,盯着眼前的车,“我所有训练都是为了加入清理队。”

A01是清理队的专用车型,单人或两人前后跨乘,因为不接触地面而不受地型限制,行进平稳,速度惊人,机动性强,能跨跃五米高度,甚至能攀爬垂直墙面……

这些都是训练教材上的内容,路千只在训练课上开过A01的模拟机,真车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

“教材第三页第三个星号,”连川发动了车子,“出发时效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路千愣住了。

“主驾驶人上车三秒之内随行人如未登车视为放弃任务,”连川说,“两次放弃按自愿退出清理队处理。”

路千顾不上震惊,跳起来一跃而上,坐在了连川身后的位置上,回收器在连川头盔上敲了一下。

哐当!

他赶紧抢在自动安全扣锁死之前把回收器挪到了背后。

车猛地冲了出去,无声无息地带起一阵劲风,腰上的安全扣一下绷紧了。

“我……不记得有这一条了,”路千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有些郁闷,“我明明都能背下来的,真的,我理论考核是A类,是不是教材版本不……”

“本来就没有这条。”连川说。

路千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但跟我车的时候要牢记这条。”连川说。

风刮得很急,宁谷站在一个断裂的钢架上,透过裂了的风镜看着在空中飞舞的碎屑。

“你有没有觉得这两天风特别急。”钉子在他身后,拿着一根铁棍,在脚下不断翻找着。

更多的碎屑随着铁棍的起落被卷到风中,黑的灰的白的,分不清到底是什么。

这是个由钢铁残躯和废弃机械组成的巨大的金属坟场,高高低低没有尽头地铺出一片丘陵,冰冷而坚硬。

上空浓浓的黑雾在狂风里越压越低却不曾淡去一丝,黑雾的外面还是黑雾,黑雾的外面还是黑雾,光穿不透,风吹不散。

从开天辟地的那天开始就是这样,疯叔说的。

只是宁谷不明白为什么空中永远会有那么多找不到来处的碎屑。

这些飞舞不息的碎屑让钉子坚信黑雾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非要这么想也不是不行,不过黑雾外面的世界只有主城,现实总是残酷的,疯叔又说了。

“有没有觉得?”钉子捡起一小块平整的金属片,巴掌大小的正方形,能映出人脸,他翻来翻去地看了几眼,塞到了自己肩上挂着的皮兜里。

“有。”宁谷紧了紧衣领,这里虽说常年大风不停,但总还是会有风大和风小的区别。

他跳下了钢架,往前走。

“去哪儿?”钉子一边继续翻找一边喊着问了一句。

“别跟着,”宁谷说,“我回来去找你。”

“你是又要去找疯叔吧?”钉子说,“传染的,少跟他聊。”

宁谷回头笑了笑。

疯叔是个脸被胡子和头发埋葬了的大叔,因为看上去太不正常而被人叫做疯子,其实接触之后就会发现,他不仅仅是看上去不太正常。

他就是不太正常。

“来,我给你预测一下。”疯叔站在他的小屋门口冲宁谷招手。

“不了。”宁谷弯腰进了他的小屋。

疯叔的小屋远离大家居住的庇护所的范围,在金属坟场的深处,用不知道什么机械的哪几部分搭的,远看像个倒扣的碗,近看像个倒扣的破碗。

不过疯叔说这个像龟壳,还给他画过。

他知道很久以前,大概久到开天辟地以前,到处都有很多植物和动物,龟就是一种动物。

但后来一切都消失了,人们对动物的记忆越来越少,还能说得出来的为数不多的那些动物,也慢慢变成了传说中的上古神兽。

现在只有主城的显贵们能拥有少量人造宠物,或者几株只能在特制容器里生长的小花。

不,还有一只狞猫。

那是野兽,真正的野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整个域内域外世界里唯一的一只,凶残敏捷,来无影去无踪……

疯叔说的,当然也给他画过。

疯叔画画很难看,几根线条实在没能让宁谷看懂狞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只记住了它的主人叫连川。

主城杀人如麻冷血无心的鬣狗。

他没有心!疯叔说。

但是他有狞猫啊。宁谷有些羡慕。

“我给你算好了,”疯叔进了屋,把火炉上烧着的一个水壶拿下来,给他倒了一杯水,“要听听吗?”

“不了吧,”宁谷说,“我22岁的时候你给我算了一卦说我活不到20岁。”

“你怎么知道你真的22岁了呢?”疯叔说,“万一你其实才19呢?”

“那我明年就死了呗?”宁谷往椅子上一倒,看着他。

“谁知道呢,”疯叔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布袋子,抖了点儿不知道什么东西到水里,“活着还是死了……我们可能早就死了呢。”

“是什么?”宁谷很有兴趣地凑了过去。

“小孩子不能喝。”疯叔抱着杯子躲开了。

“反正我明年就死了,”宁谷说,“我尝一口。”

“那你现在就可能要死了。”疯叔说。

“无所谓,可能早就死了呢,”宁谷跟着他转,“你刚说的。”

“不行不行,就这点儿了,很难找的!”疯叔抱着杯子满屋跑,“可能这辈子就只能找到这些了!”

“神经,”宁谷又倒回了椅子上,“你算一个吧。”

“我不是算命的,”疯叔说,“我告诉过你,我是个预言家。”

“那你预言一个吧。”宁谷说。

“哪方面的?”疯叔马上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死?”

“风这么大,”宁谷看着门,裹着碎屑的风不断从门口涌进来,杯子里都落了一层看不明白的灰,“车要来了吧?”

疯叔盯着他看。

“还有多久?”宁谷又说。

疯叔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个不用算,凭我的经验,明天。”

“好,”宁谷一拍巴掌,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往门外走,“信你一次。”

“你是不是想去?”疯叔问。

“我又不是没去过。”宁谷说。

“不一样,以前你偷偷去,可能下了车连动都没敢动,”疯叔嘬了一口茶,“这次你想进主城。”

“那又怎么样?”宁谷偏过头。

“别去,”疯叔说,“会死。”

宁谷笑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举起胳膊晃了晃,迎着风提高声音:“我20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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