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的路并不好走,这里好像最近下过雨,小道弯弯曲曲,泥巴沾在鞋上,一步一滑。
贺一水当先而行。他一进入这里,立刻收起了那份懒散,连话也少了很多。乔小橙跟在赵清雨后面,钱林林随后,陈饮白走到最后,是个保护的意思。
“这里……这么多年了,一点也没变。”赵清雨指着远处石缝里长出的仙人掌,声音都在发抖。
贺一水说:“这是你记忆中的地方,不会变。”
他毫不紧张,这种沉着冷静毫无疑问舒缓了赵清雨心中的恐惧。他说:“小贺总,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能应付对吧?”
贺一水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两个铁球,铁球之间有发丝般粗细的钢丝相连。他说:“不敢这么说。”赵清雨面色微变,他却又懒洋洋地道,“不过如果我都要折在这里,那你找其他人结果也都差不多。”
赵清雨这才平静下来,说:“我真的很害怕。”
贺一水说:“你要是不害怕,那我恐怕就会有点担心了。”
钱林林偷眼看他,这时候的贺一水,全身上下透出一股令人心仪的自信。这跟狂妄自大不一样,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周围,一花一草、一沙一石,都收在眼底。
五个人前行大约二十分钟,赵清雨指着前面一处避风的山坳,说:“就、就是这里了。”
贺一水上前两步,果然看见泥土被翻动的痕迹。
陈饮白示意赵清雨后退,自己跟上去,问:“怎么办?”
贺一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铁锹,递给陈饮白,手指弯曲向地下一指。
陈饮白会意——刨吧。小贺总带着这锹,显然是早有准备了。他搓了搓手,拿着铁锹就开始挖土。赵清雨盯着那渐渐翻开的土坑,呼吸明显粗重,犹豫着说:“小贺总……”
贺一水竖手:“退后。”
赵清雨慢慢后退,周围的风更冷了,防寒服像是不存在一样。天边乌云渐渐堆积,原本就阴霾密布的天像一张阴沉的脸。
赵清雨说话舌头都在打卷:“小、小贺总,我总觉得不对劲儿……”
他正要往下说,突然陈饮白停下来,说:“挖到了。”
赵清雨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贺一水揪住他的衣领,上前两步。乔小橙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泥坑里,一条毛毯被泥浆浸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但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什么东西鼓起。现在不用多说,大家也都知道里面裹着什么了。
乔小橙和钱林林都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贺一水和陈饮白戒备地注意周围。然而除了风更冷、天更阴以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贺一水把玩着掌中的两个铁球,若有所思。陈饮白说:“看来要等到晚上了。这尸体也得带下去吧。”
贺一水问:“你说呢?”
陈饮白有什么办法,当然只能跳进坑里,把尸体连毯子一起抱上来了。
那尸体散发出一种腐臭的怪味,贺一水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阵,说:“下到公路去。”
大家一齐下山,风像是吹进了人的骨头缝里,乔小橙觉得整个人都僵硬而麻木。钱林林当然也好不到哪去。山里枯叶飘飞,乌鸦站在干枯的枝头,拍着翅膀呱呱地叫了几声。
并没有什么特别异常的事发生,但是莫名其妙的,就让人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来。
乔小橙说:“这山里不会闹鬼吧?”
贺一水转头看了她一眼,带着笑吹了一声口哨。赵清雨一直在看陈饮白背着的那东西,毯子是湿的,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东西,但是他连腿肚子都在发抖。
一行人慢慢经由曲折的山路下来,灰黑色的公路就在眼前。突然赵清雨大叫一声,指着陈饮白背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家看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连陈饮白自己也莫名其妙。
赵清雨语无伦次,说:“他、背上,尸体活了!它活了!”
陈饮白说:“什么活了?它不是还在吗?”
他毕竟是贺一山手下的得力悍将,见得多了,也就不惊不怪了。要是普通人被这么一闹,估计早丢下尸体跑了。赵清雨却结结巴巴地说:“不!它真的活了!我看见了,刚才它从毯子里面露出头,对着我笑!”
乔小橙寒毛都竖了起来,钱林林也是一身鸡皮疙瘩。这时候已经到了公路边上,贺一水说:“好了,放下来解开,让我们看看它是何方神圣。”
陈饮白答应了一声,蹲在地上去解毯子。贺一水虽然语气悠闲,然而这时候却是站在他身边,是个随时可以应变的位置。
陈饮白两手泥水,身上也弥漫着一股子怪味,然而整个人却是很稳的。他慢慢解开脏兮兮的毯子,然而毯子里只有一包泥水。
这时候口子一开,泥水四流。
尸体不见了。
陈饮白抬起头,看向贺一水的眼神里,显然多了几分凝重。贺一水轻轻转动着手里的两个小铁球,说:“都打起精神,这里可能有鬼。”
赵清雨失声喊:“鬼?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
贺一水说:“世上是没有。”他含笑看了一眼赵清雨,说,“可赵先生心里有啊。”
赵清雨一滞,面色惨白,却不说话了。
贺一水说:“饮白,把毯子折好,说不定后面用得着。”
那毯子又脏又臭,小贺总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碰一下的。陈饮白答应一声,把毯子卷起来。他们进来的时间并不久,但是天色却渐渐晚了。
暮色如烟,淡淡遮蔽了大地。正是野旷天低树。钱林林说:“小贺总,您给我也派点任务吧。我不想只做一个进来观光的新人。”
贺一水还挺喜欢她这种人的,当下点头,说:“捡点干树枝,升一堆火。我们要在这里过夜了。”
钱林林答应一声,赶紧去捡柴。乔小橙没有动,她一直跟在赵清雨身边。不时注意陈饮白手里的毯子。突然这时候,不知哪里传来大货车行驶的声音。
贺一水、陈饮白同时转过身去。一束车灯的光透过雾与树,零星照射过来。赵清雨喃喃说:“是……我家的车。十年前那一辆。”
汽车很快由远而近,车箱用帆布盖着,但看车身感觉很轻,显然是卸货返回的途中。贺一水迅速脱掉外套,随手扔出去,乔小橙接在手里,他紧跑几步,追上大货车,猛地攀住车箱铁条,翻了上去。
其动作之利落,跟拍电影一样。
乔小橙看得目瞪口呆,钱林林当然也看见了。大货车是以正常的时速行驶,很快就转过公路,不见了。钱林林脸上担忧之色显而易见:“小贺总不会有什么事吧?现在赵师傅在这里,那货车是谁开的呢?”
陈饮白说:“先升火。”
显然当着雇主,他并不想影响军心。
货车上,贺一水顺着车厢,一路攀爬至驾驶室。驾驶室一片漆黑,里面空无一人。拉不开车门,他索性一脚踢碎车窗玻璃,反手入内开门。
车门打开,他闪身入内,然后伸手一摸,发现里面粘乎乎的。他用指尖沾了一点,放到鼻端一闻,铁锈一般的腥气扑面而来。是血。
贺一水摸索了一阵,终于打开了驾驶室的应急灯。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他调转车头,准备返回,然而前路突然雾茫茫一片。周围浓雾降下,可见度瞬间为零。
贺一水不敢乱动了,这时候要是把车开下公路,那可真是不知道怎么弄上来。他在驾驶室翻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一张□□,随后翻过来,沾了一点血,慢慢画出来时的路线。
刚才经过的路,他明明在攀车,然而这时候一一回想,却丝毫不乱。哪里到哪里有弯道,大约距离有多远,弯道弧度约摸多少。他细细回忆,在纸上慢慢标注。
乔小橙这边,钱林林捡够了柴火,陈饮白找了个干鸟窝,居然是钻木取火。很快火堆就升了起来。四个人围着火堆而坐,赵清雨一直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
前面突然有大货车返回来,陈饮白站起来,钱林林惊喜地道:“小贺总回来了!”
果然车门打开,一个人跳下车来,大步走过来,正是贺一水。他冲着几个人挥挥手:“走,上车了。”
钱林林欢呼一声:“小贺总!你可算回来了。”
贺一水点点头,向陈饮白挥挥手,示意他把几个人带上车。陈饮白拉着赵清雨,带着钱林林等人上车。他还是比较谨慎,第一个把赵清雨送到车上。就在这时候,突然身后传来声音,贺一水几乎是厉声喊:“陈饮白!!”
陈饮白回过头,只见道路尽头,另一辆货车开过来,从窗口探出头来的人,正是贺一水!
那面前这个是谁?!
他立刻转头,想要拉住赵清雨,然而伸手过去,只拉住一只满是泥浆的手!那手滑腻得令人恶心!他抓不住。
钱林林早已经看见驾驶室里的人,那个人身上一身泥浆,身量很小,依稀像是个孩子。它露出来的头不知道被什么虫子蛀了,全是孔洞。
饶是再胆大的人,骤然看见这样一张脸,也要魂飞胆丧。她血都凉了,而赵清雨早就已经瘫软成泥,一动不动。车门即将关上,乔小橙反应快,贺一水一声喊,她已经抢上车去。等看见这张脸的时候,她已经在驾驶室里了。车门关上,驾驶室里瞬间一片黑暗。
乔小橙伸出手,按照记忆中的方向去拉赵清雨,但只触到满手的泥浆。这个人真的是赵清雨吗?!
她心中颤抖,但是很快镇定下来。赵清雨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这个人一定是的。这时候正在开车的人是谁是鬼?
管他是人是鬼,她在车里摸索,突然眼前光亮一闪,那张满是孔洞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那是个孩子的脸,依稀中透出的稚气,更显得恐怖无比。
赵清雨几乎是惨嚎起来,黑影慢慢靠近他,仿佛泥浆一样往他的身体里钻。乔小橙虽然不明白眼前的情况,但她也能想象得到,如果泥浆彻底钻进赵清雨的身体,一定有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猛地扑过去,用尽全力勒住那泥浆尸体的腰。尸体滑腻得令人恶心,实在勒不住。乔小橙狠下心来,手指抠进它脸上的孔洞里!它行动受阻,这时候一百八十度转头,乔小橙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东西的脸像个蜂窝一样,就在她眼前。
她胃里一阵紧缩,然而双手却抠得更紧。终于,那泥浆慢慢往她身体里渗。乔小橙只觉得寒气入了肺腑,整个人连灵魂都冰冷。
这是……被上身了吗?
赵清雨整个人汗出如浆,指着她,牙关咯咯作响,却一句话说不出来。乔小橙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我不会开车,你过去,把车先停下。”
赵清雨又摇头又点头,半天动弹不得。乔小橙只好强撑起身体站起来,正准备去停车,贺一水已经攀过来,他以手肘击碎车窗玻璃,拉开车门,一脚把车刹住。乔小橙趴在驾驶座上,只觉得身体像是泥浆一样,沉重无比。连抬手抬脚都异常困难。
贺一水打开应急灯,一眼看见乔小橙,顿时连脸色都变了。乔小橙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期然的,摸到深浅不一的孔洞。像是蜂窝一样。
没有人能理解这种恐惧,贺一水跳进驾驶室,毫不犹豫地越过赵清雨,把她的手按下去,拉她进怀里,拍拍抱抱:“没事,镇定点。”
乔小橙的感觉十分迟钝,身体被泥浆灌满的感觉真是糟糕。她小声说:“小贺总。我被它上身了。”
就算是在这时候,她的神识还十分清醒。贺一水心中震惊,却伸出手,捧起她的脸,话里还带了一点笑意:“是啊。别说,你现在的样子还挺酷的。可惜没带手机,不然真该拍照发个朋友圈。”
乔小橙想笑,嘴角却是木的,扬不起来。贺一水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主心骨。临危而不乱,他就是整个团队信心的来源。
这时候连赵清雨都哆嗦着坐了起来。贺一水没理赵清雨,他知道现在乔小橙的心理防线不能崩溃。一旦她神智不清,就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事了。
他把乔小橙揽进怀里,她现在一身泥浆和腐臭,情况一点都不好。贺一水却是温柔的,他一边把车调头,一边说:“新鲜吧?第一次被鬼上身,感觉怎么样?”
乔小橙声音很慢:“不太好,它太脏了。我像是沉在沼泽里,感觉你们都离我很远。”
她冷静得令人吃惊,言语之间条理十分清晰。贺一水把车开回去,周围的雾依然很浓,他却已经把路线铭记在心。一边沿路返回,一边还跟她聊天分散她的注意力:“这么好玩?你不怕鬼吗?”
乔小橙目光涣散,许久才说:“其实鬼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世上最可怕的是没有鬼啊。”
贺一水愣住,她轻轻说:“所以那些离开的人,都永远地离开了。留下来的人明明还有那么多话想说,还有那么多无解的困惑。可世间根本没有鬼啊。”
于是失去就是失去,永不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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