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袁夫人从寿宁宫出来, 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因递了牌子, 还得去长春宫见一见,却是原本想好的商量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见了袁太妃,说了些什么话自己都不大记得了, 耽了一刻钟,喝了一杯茶,就失魂落魄的回府, 赶紧着给在京营里的袁大将军写信了。

方婉今日其实就是给太后娘娘敲个边鼓,没她什么事,袁家以前是没被察觉,这一回被皇上在心里记了一笔, 当然不会装不知道,储位向来是忌讳,尤其是掌兵权的重臣, 袁家其实是非常小心的了,所以上一世皇上开始都没有察觉到,可如今,架不住太妃娘娘漏底呀。

方婉也是被袁太妃叫进来说话的, 袁夫人在外头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有些风声也通过些微渠道传到了袁太妃的耳朵里去, 她终究是大族姑娘出身, 别的不成, 安排耳目一事,她还是知道的,而且身份在那里,总是有人愿意奉承,袁太妃给那消息震的不行,又因袁紫燕差点进宫之事,叫她嫂子两回,都拖着不进宫,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人商议。

就想到了方婉,她觉得,方婉还是很聪明的,虽然还年轻,历练不够,也该逐渐培养起来了。

她差不多就是把方婉当了自己的儿媳妇使了,所以叫她进来。

袁太妃叫她做什么,方婉心中有数,不愿意去哄她,进是进来了,可就在寿宁宫等着,叫了人去跟萧重说。

方婉觉得,跟老太太说说话,反而有意思些。

萧重在皇上跟前伺候,皇上待他,与往日一般无二,反是萧重有一点别扭之感,好像有点心虚似的,总觉得皇上待他太好,叫他不好意思起来,听人来回方婉在寿宁宫等他,便拿这个做借口,辞了出来。

这是第一次,萧重觉得在皇兄跟前,有点压力。

皇帝的神情一般无二,萧重溜出去,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没再多看,也没说话,继续听着户部官员说着黄河决堤之后,流民回迁之事。

在寿宁宫,气氛就好得多了,段双儿在袁夫人出去之后,也跟着过来凑趣儿。太后娘娘在讲古,回忆老早之前的事儿,方婉津津有味的听着,这是从老太太嘴里说出来的第一手资料,虽然不敢确定老太太记得到底对不对,但有些事儿,还是很有趣的。

“平日里,只有六个菜,其实还可以,至少菜都是热的,偶尔还有一两个菜是现炒的,真是过节加菜,反而难过的多。御膳房哪有时间一个一个宫的做菜啊,要不然就是一大锅分分,再就是温火膳,我就记得一个肘子,蒸了六天,热了又热,简直没法吃。”太后说的就是这些日常的琐事。

说着叹口气:“我们那个时候,除了成日里惦记着吃点儿东西,也没什么要我们惦记的了。每季赏一两匹布,几件首饰,已经是体面了,我常恨不得把那首饰都卖给内务府,手里有点儿银子能换点儿炭,换点儿冰。”

老太太说着还有点儿唏嘘,方婉和段双儿当然都跟着叹气,方婉就不说了,就是段双儿,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到底老太太疼她,她的日子除了对未来的凄惶,其他还算过得去的,比起这宫里熬日子还强些。

当然,若是在宫里挣出头,有了造化,那又不同,别说那几位得脸的主位娘娘,就是新入宫,资历不深,但有宠爱的小贵人,小美人,御膳房、内务府也不敢怠慢呢。

皇上但凡见过一回,第二日送来的饭菜都是不一样的。

宫里就是这个样儿。

这里说的正热闹,萧重就来了,先给太后请了安,坐在一边儿,好似习惯性的用了两块点心,当着方婉的面就笑问太后:“我跟母后打听个事儿。”

太后乐呵呵的:“什么事啊?”

“就是我的婚事,您瞧,我也不小了。”跟太后说话,萧重也习惯不拐弯抹角:“我还想着早些生两个孙子抱来给您看呢。上回皇兄应了我,没承想是哄我的,后头就没动静了,我想,我来问问母后只怕还有谱儿些。”

“快了吧。”老太太还是乐呵呵的,照样没句准话,太极打的比皇帝还好,一看就是应付撞木钟的人久了,都习惯了,方婉在一边掩着嘴笑了一下。

萧重还愣了一下,才说:“那您见着皇兄,替我也催一下。”

“我晓得。”太后还是乐呵呵的点头,萧重也没办法了,在这里坐了一会儿,陪着方婉一起去见袁太妃。

袁太妃还在琢磨今儿她嫂子来的意思,前些日子,她嫂子弄鬼,差点把大侄女给弄到宫里来了,她招了两回,她必定是心虚,拖着不敢进来,如今侄女不能进宫了,她嫂子必定就不那么心虚了,递了牌子进宫请安。

袁太妃还以为她嫂子进宫,是要问镇南王府过继的事儿,她其实也需要问一问,所以就是心中不太高兴她嫂子,还是立刻就叫进宫了,没想到袁夫人进了宫,看起来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半句话不提镇南王府的事儿,就是自己提了,她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她还真的就是纯进宫请安的吗?

难道是因为之前叫了两回,她没来,今日来找补的?

袁太妃琢磨着,就听方婉来了,而且她儿子也跟着来了,袁太妃都有一点感叹,她早看出来她儿子喜欢这个姑娘的很,事事都愿意听她的,可就算是这样,这姑娘进个宫,萧重也赶着过来陪,还是叫袁太妃感叹之余,多少有点儿妒忌。

萧家代代都会出痴情种子,她没想到她儿子竟然就是其中一个。

她跟儿子说话,自然就不会特别客气,见萧重笑嘻嘻的请了安,就不客气的说:“我请方姑娘进宫来说说话儿,又不会怎么着她,至于你这么巴巴儿的赶着来吗?”

萧重听了笑道:“母亲可冤枉死我了,难道就不许我想母亲了,来看看您?”

袁太妃心里半点儿不信,只是说:“那你看过了,还不出去。”

方婉这才笑着打圆场:“王爷原是去给太后娘娘请安,见我在那里,听说我是进来给您请安的,王爷才过来,王爷说,既然给太后请了安了,哪里能不去给太妃请安呢?”

袁太妃这才颇为慈爱的看着方婉:“还是你会说话,替他一圆,我就不恼他了。”

方婉只管抿嘴笑,袁太妃道:“我叫你来,是要问你一桩事,我听人说,镇南王府请旨过继一事,皇上有意把重儿给出去?”

方婉轻轻点头:“我也听说了。”

“这怎么行。”袁太妃脱口而出。

方婉与萧重齐齐看着她。

萧重板起了脸:“为皇兄分忧,本就是我的分内事,母亲这样的话今后再不能说了。”

袁太妃给他这样顶了一下,一时间好像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管拿眼睛看方婉,方婉不能给萧重拆台,且这事也不算坏事,她有什么好说的,便只当没看见。

袁太妃琢磨了一下方婉的想头,她当然也不至于那么傻,便问方婉:“你说呢?”

方婉叫她点了名,不好不说,只好道:“这事自有皇上做主,我能说什么呢?就是王爷,也是不好说的,太妃娘娘还要体谅王爷才是。”

袁太妃受不了她这琉璃蛋儿四面溜光的说法,且如今经历了几件事,方婉在她跟前也吐露了那样的野心,她心里早就把方婉当了臂膀了,她们两个都是要靠着萧重才有荣耀的,天然就该站在一起。

没想到方婉眼见的萧重要做镇南王,那世袭罔替,比起没有封地的亲王,当然又要强上两分,立刻就抛弃她,乐的不开口不说,还反过来劝起她来。

方婉是能跟着攀上这高枝儿的,可她这个太妃,在名义上就跟萧重无关了,被抛弃的,只有她一个人。

袁太妃便冷笑道:“你是琢磨着镇南王妃比景王妃还能高贵些儿是吧?默不作声,乐的攀的枝儿更高些是不是?我劝你也别想的太美了,你这样儿的能得个景王妃,是谁在后头出力?光凭着重儿喜欢你,一个侧妃就到了头了,横竖是进他的屋,只要成他的人也就够了!”

婆婆训起儿媳妇来,就是准儿媳妇,那也可以十分不客气:“重儿真要过继到那边府上,就为着给镇南王体面,就不能给镇南王府的世子赏这样一个世子妃,你想想清楚!那可不是光因着咱们疼重儿就能凭着他的性子来,那身后,可是一大家子,皇上做主过继了他,婚姻之事,难道还能不问镇南王,镇南王也能任凭皇上扒下他的脸皮在地上踩不成?皇上就是乾坤独断,那也没有这样干的!”

方婉想了一下,袁太妃别的不行,这大族出身,在深宫二十年的履历,让她至少在皇族做事,尤其是皇上办事的手段上颇为了解,这样一想,是很有道理的,萧重真是过继了,父亲就是镇南王了,镇南王或许并不非要他们家亲自挑儿媳妇,皇上赏的也是荣耀,但要身份相当,配得上镇南王才是荣耀,身份差了,那就是打脸了。

皇上大概真的不能这么干。

所以皇上才没有给萧重赐婚。

可是,如果萧重能因此去掉那样的隐患,不再有四年后的那个隐忧魔咒,方婉觉得,也不算得不偿失。

方婉心中难得的有点忧郁,但她这个时候还是低下头,轻声说:“我相信景王殿下。”

不管心里到底怎么想,这个时候,她还是只能这样说。

何况,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她不能嫁给萧重,甚至是再逼做一次侧妃,可理智的想一想,萧重能活的长久,就不算不值得。

方婉觉得,她真心是这样想的,在这世上,没有谁是不需要让步的,就是皇上,在各种事务上都得常常妥协呢,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一想,就觉得手心里痒痒,想要把萧重可能的那位正妃给捏死。

或许萧重心里也隐隐约约有点明白,他是皇帝养大的,皇帝的手腕手段,他当然熟悉,知道几分,现在被袁太妃点出来,就更清晰了,根本连自己都骗不过,方婉看他神情就知道了。

萧重道:“此事我自然会去与皇兄说,母亲也不必再说了,且我看,皇兄未必就属意我去,要是定了,也就该下旨了,哪里还容的我们在这里议论。”

萧重拂袖而去。

方婉知道他不甘心,何况那一日,自己那么理智的与他分析了利弊,甚至还主动前往镇南王府,公平正直的完全没考虑过自己,她觉得,萧重是有点生她的气的。

虽然这气生的有点不合逻辑,但萧重确实有点,今日被袁太妃点了出来,萧重就有点掩不住了。

方婉叹口气,萧重清醒的知道皇兄不是普通的兄长,这是他痛苦的根源。皇上再宠爱他,一旦遇到这样的事,即便并没有成为现实,仅仅只是未雨绸缪,皇上也要做这样的安排。

这还是因为宠爱他,想要保全他,换成其他的人,皇上还未必会费心做这样的安排。

方婉见萧重走了,对袁太妃道:“我还要给太妃娘娘提个醒儿,今日太后娘娘给袁大姑娘保了一个媒。”

袁太妃皱眉:“什么意思?”

方婉一脸忧郁,好一会儿才说:“只怕是不知道什么地方露了马脚。”

袁太妃是有心病的人,此时一听,心中发紧,脸色顿时煞白,身子一晃,差点就要倒下去了。

方婉站着没动,她跟前的宫女赶紧上前扶着她,袁太妃手一抬,把她挣开来,干脆的把她打发了下去。

这宫里的事,太后刚才也没避人,且袁夫人也迟早会来回袁太妃,方婉索性就把那事儿细细的跟袁太妃说了,然后道:“各家婚姻之事,皇上向来是不管的,这一回却这样儿,且单是这样一件事也就罢了,还有镇南王府出继这事,我就猜,皇上大约是知道了什么罢。”

皇上拿袁家开刀,知道了什么,袁太妃就有点心知肚明了,脸色不由的更白了一分。

看袁太妃一脸六神无主的样子,方婉念及她终究是萧重的母亲,还是劝了道:“我觉得,如今这样儿,皇上必定是恼了的,咱们此时也不宜有些什么动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管皇上要怎么着,咱们还得安静受着才好,只怕要先熬个三五年再看了。”

方婉说的自然有道理,可是三五年只怕连储位都定了,袁太妃心中纷乱无比,又是害怕,又是不安,又是不甘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方婉仁至义尽,也不再多说,出宫去了,她自己心中其实也觉得很累的,不过这一次,她下意识的没有再去景王府散心。

萧重这两日也没来找她。

第三日上头,方婉正在自己的院子里剪一盆盛开的菊花,百花胡同的大门口一阵热闹,五城兵马司肃清街道,有宫里内相在簇拥之下骑着高头大马而来,传太后慈谕,三等威武将军方书余长女方氏赐为景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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