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渐黑了,王氏心神渐定, 抿了口茶,长长地出了口气。
菱角走到她背后, 给她揉着肩:“夫人不必挂心, 大人都安排妥当才走的,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他也难免伤心的吧!”
二人从小夫妻,自然了解顾轻舟的性子。
王氏嗯了声, 轻轻点着头:“我知道,他这是心里愧疚, 觉着无颜面对明珠了,赶上大姐儿家有丧,还需要这个哥哥出面,就借故去了。”
正说着话, 门前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菱角应了一声, 五儿推门而入, 直奔了堂前, 扑腾一下就跪了下来。
“夫人, 明珠小姐走了!”
走了!
王氏随手将茶碗放了桌上, 一时忘了自己还在洗脚,下意识站了起来。她一脚盆里一脚盆外,一个趔趄,还是菱角扶住了她,才站稳了。
水花四溅,脚下是冰火两重天,王氏急了:“她怎么走了?住得好端端的,怎么就走了?人呢?现在去哪里了?怎么叫她走了的!”
荷花和菱角一边一个扶着她赶紧坐下,一脚踩了地上,脏了,荷花重新给她冲洗了下。
五儿年纪还小,害怕受到责怪,自然是实话实说:“回夫人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伺候明珠小姐都要歇下了,结果……”
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自家小姐那是夫人的眼珠子,又迟疑起来。
王氏目光冷冽,一拍桌子:“快说!”
一下就将后面的话吓了出来:“结果小姐去了,她把我撵出去了,也不知道她们在房中说什么了,等小姐走了之后,明珠小姐脸色就不大好,叫了徐老爷这就走了。”
王氏指尖蓦地拢紧:“哪个小姐?”
虽然是问了一句,但是心里也清楚得很,府上还能有哪个小姐,自然是顾相宜了。果然,五儿说是相宜小姐,王氏闭眼平复了下心绪,才回眸看了眼菱角,似无事的:“去,叫刘三带几个人出府去找,务必将明珠爷俩找到,就说我说的,顾府就是她的家,让她回来,然后去叫相宜过来”
菱角嗯了声,见她神色知道正隐忍着怒火,连忙往出走。
等她到了门口,王氏又想起什么似地叫住了她:“等等,明珠她们身上没什么钱,眼看黑天了,必定要找住处,先去门户小的客栈看看,今天天冷,让人给明珠带斗篷和手炉,赶车去,快些。”
菱角一一应下,赶紧去叫人了。
王氏这才看向荷花,脚一动:“别按了。”
地上都是水,荷花才擦了水渍,扶了夫人的脚给她放进水里按着,见她不让按了,连忙拿了手巾给她擦脚。才穿上鞋,顾相宜在菱角身后急匆匆地来了。
她低头走进来,一副柔顺模样,和往常一样,到了王氏面前,就扑过来揽住了她的颈子,撒着娇:“娘,我怎么听说翠环给撵出去了,她怎么了,您不是说过她们都是可怜儿,平时要善待她们的么。”
王氏回眸,声音淡淡的:“我且问你,你去明珠房里,跟她说了什么?”
顾相宜还不知道明珠离府,当即怔住:“没说什么啊,就是觉得她一小和我一起玩过,觉得亲近,和她说了几句闲话。”
王氏伸手将她推开了些,脸有愠色:“没说什么?没说什么人就走了?”
少女指尖微抖,这么多年拼命守着的东西,仿佛一瞬间就会失去,她侧立一边,仔细回想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去找明珠说话,纯粹是为了套话,看看她知道多少身世。
说了一会儿话,明珠对身世一无所知,她就回去了。
现在见王氏恼怒,一时间不知怎么辩解,眼帘一颤,泪光顿现:“娘,我真的没说什么啊,我知道她是奶娘的女儿,那是我的恩人,毕竟吃过她的奶,她的女儿我怎么敢慢待……”
王氏本就恼怒,她这么一说,恩情压顶,一身火气无处发泄,挥袖之间,桌上的茶碗一下摔落了地上去!
菱角看了眼荷花,让她先下去。
荷花连忙收拾了碎片,擦了地上茶水,躬身退了出去。
顾相宜泪水滑落,十分委屈,到王氏面前拉着她的袖子:“我真是没说什么,明珠妹妹现在哪里去了,我愿意找她回来对质,到时候问问她就知道了,娘这是怎么了,我现在就出去找她……”
说着转身要走,王氏未动,菱角连忙上前拉住了她:“今日赶上老太太寿宴,你姑姑家又出了事,夫人这会儿正是心力交瘁,小姐就别跟着怄气了……”
顾相宜当然也不是真的想出去找明珠,回眼看着母亲,双目含泪,还贴心地扶了扶她肩臂:“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只是想和明珠做好姐妹,不知道她怎么就走了……”
这个时候,不管她说什么,平日乖巧还是聪慧,贴心还是懂事的好女儿,在王氏眼里,都变了模样。
竟然故意将明珠挤兑走了,单只这一点,王氏心中生出的嫌隙已是无法平息。。
她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却是沟壑难平:“出去吧,我知道了。”
相宜蓦地抬眼,平日哭了的时候,王氏都要搂着哄半天的,若是平时早扑了她怀里,这时候越发的害怕,低声嗯了一声,赶紧退了出来。
翠环被撵出去了,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得知明珠走了的时候,她一面是松了口气,一面是又提起心来。没法子,骨肉亲情,顾明珠的那张脸,任谁看了,都会怀疑,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走了,王氏迁怒于她,也是无解。
她走回自己房中,嬷嬷才给她添了香,见她两眼微红,上前来扶:“姑娘这是怎么了?快进来暖着,小心别凉出病气可就不好了。”
病,要是这个时候能病就好了。
才在外面回来,微凉的指尖才觉得暖了一暖,顾相宜听她这么说,心中一动,眸光顿时亮了起来。她脱了厚衣,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找了个由头使了嬷嬷先出去,等屋里没有人了,也推开房门迎着冷风走了出去。
夜幕降临,顾明珠这时候却是穿着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与养父徐春城走在天桥上面。
初冬才临,一场清雪过后,因为还没有到宵禁时候,街上还有不少行人走动,天桥上面一串红灯,父女二人站在桥上往下看,能看见附近街头景象。
出了顾家,第一件事就是给徐春城也买了翻毛的大氅。
他此时头顶还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披着大氅双臂拢在怀里,走在红灯下面看着自己的影子,忍俊不禁:“闺女,你看爹现在,像不像黑白无常?”
说着还向前跳了一跳,怪可爱的。
明珠顿笑,眉眼弯弯:“黑白无常要是爹这样的,地府早就排满我的后娘了。”
桥下,有人在烧纸给地府亲人送青烟,徐春城低眼看见,也笑了:“是了,到了给亲人送寒衣的时候了,可惜我别无亲人……”
顾明珠一身锦裙,还是从顾家离开时候的那一身。
她披着的斗篷,却是之前徐春城买给她的,此时站在红灯下面,鼻尖微红。
换装之后,少女更显娇柔之态。
她心情很好,盯着那火苗看了片刻,笑了:“人死了之后,烧多少寒衣有什么用呢,还是活着的时候多珍惜些才是。”
二人在街上走了好一会儿了,京都的晚上,红灯成龙,楼宇喧嚣,从前可并未见过的。侧过身来,这才露出二人身上的包袱和药箱。
徐春城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找个客栈住下,回头看看,不远处人影微动:“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人跟着咱们。”
的确是有人跟着她们,她也察觉到了。
不过也并不在意,若有恶意,应该早就出来了,她并不在意,推了养父往前:“走吧,别管他们,顾家人应该很快就找来了。”
徐春城闻言怔住,实在不知道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要进顾家的是你,要出顾家的也是你,现在既然出来了,那还回去干什么,不如找个客栈先住下,日后爹想法子养你就是。”
明珠摇头,脚下在雪中画着道道:“爹,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二人往天桥下走去,她犹豫片刻,正是决定要将自己是顾府千金的事情委婉地说与他听,一辆马车行过身边,才要上天桥,车内人忽然叫了声停车,马车就站住了。
窗帘一掀,昏暗的红灯下,能看见谢七的脸,他目光在徐春城父女背后背着的包袱和药箱上一扫而过,对着他们浅浅笑道:“先生,真是巧了。”
他脸上带着三分病色,略苍白,徐春城才看见是他,也笑了:“七公子!”
站在桥下了,再回头看桥上,那一直跟着她们的那侍卫衣着是那样熟悉,分明是明王府的人,顾明珠看得真切,心下微动。
她转过身来,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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