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家中“养病”的付彦之听见消息, 突然想起问苏阮:“那晚若是大姨没见到贵妃, 你预备怎么办?”
“娘娘要是没去, 圣上大约不会放你回来, 那就只好我亲自出马了。”苏阮作势撸撸袖子,“虽然没真撒过泼,但撒起来应该也不难。”

付彦之失笑,伸手把袖子给她拉下来,“杀鸡焉用牛刀?不值得不值得。”

“我现在就盼着杨刚手里真有林思裕的把柄,到时就算扳不倒他, 也让他摔个大跟头才好。”

“就算有,杨刚也不会轻易拿出来。他心里清楚得很,林思裕待他再不如从前,他也是林思裕举荐给圣上的, 林思裕若倒台, 他同样落不着好。”

“但杨刚应该也乐于见到林思裕跌跤, 这样他才有机会回京。”

林思裕出纰漏,让圣上不满, 圣上想起杨刚的可能性,自然会大上许多。

苏阮最后说:“这么一想还挺难的,这把柄,小了等于没有,大了吧, 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还得是不大不小、跟杨刚没有关系的, 他才敢捅出来。”

付彦之笑道:“不错。所以你也不要多想了,他现在是一枚闲棋,踢到一边放着便好。”

苏阮觉得有道理,这时候正好欣儿睡醒了,乳娘给换了尿布喂了奶,抱过来给主人看。

小娃娃吃饱了,脸蛋白里透红,眼睛黑亮黑亮地望着父母,苏阮顿时把那些阴谋诡计都抛到脑后,心里眼里都只剩这个小人儿。

付彦之有妻女在侧,也没有什么不知足,虽然担心宋敞,但他已做了自己能做的,又有娄相介入此案,想来怎么也能保住好友一条命,便安心在家“养病”赋闲。

直到几天后,苏阮出了月子,母女俩搬回正房,家里摆过满月酒,付彦之才在圣上宣召下入宫。

他去了近一个时辰,才返回家中,苏阮迎上去时,见他面色凝重,忙问:“怎么?圣上斥责你了?”

付彦之摇摇头,声音十分低沉:“宋公病逝了。”

苏阮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宋敞他们到京那日。”

苏阮默然,只能握住他的手,给他一些安慰。

付彦之也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不过这样一来,妖言案差不多就要结案了。”

因有娄云庆介入,林思裕没法肆意炮制证供,这几日审下来,便没能找到宋家与汴州刺史结党策划妖言的实证。如今宋景亮一死,宋家子孙无论有没有罪,都要丁忧守孝,林思裕想彻底清除宋景亮在朝中影响力的目的已经间接实现,就不必拖着不结案了。

“可林思裕不是一直想借此案拖东宫下水吗?他甘心就这么结案?”

“我听徐中丞说,之前外面有传言,将太子和妖言案扯在一起,圣上听闻之后,很不高兴。”付彦之说到这里,凑近苏阮耳语,“妖言都只提禅让,这传言却点明是禅让给太子,圣上大概觉着这是在强调储君,心中生出些别的怀疑来,特意叫御史台暗访。”

苏阮有点糊涂:“可太子就是储君啊!”这有什么强调不强调的?

“太子不临朝不听政,也不见外臣,便只是个摆设。”付彦之继续耳语,“禅位二字,已让圣上如鲠在喉,有心人竟在京师点明禅位给太子,就等于是告诉臣民,太子就是那个唯一能顺理成章继位的储君。如此圣上虽也忌惮太子,但想也知道,太子这时候避嫌还来不及,哪敢冒此大不韪?”

苏阮有点懂了,但疑惑一点儿没少,“难道圣上怀疑是拥立太子之人做的?”谁会那么傻,给太子找麻烦?这明显是林思裕、杨刚做的!

付彦之却摇头:“圣上能猜到是谁,所以更加恼火。”

苏阮仔细思索了一会儿,终于彻底懂了——太子如今深居东宫,谨小慎微,等闲都不出来,对圣上来说,毫无威胁性可言,圣上心中满意,自然不想动太子。

于是林思裕就着急了,他处心积虑地构陷太子,先是让边将同东宫扯上关系,事情没成,又出了个妖言案,他一定觉得是天赐良机,迫不及待地将禅让与太子联系起来,却忘了最不愿别人提醒有储君存在的,就是圣上。

而且,圣上向来最厌恶那些术士,也最忌讳所谓预言,林思裕为拖太子下水,硬是把这次的妖言给续上了结果,圣上怎能不恼火?

“御史台查明白了吗?”苏阮想通以后,微笑问道。

“嗯,已经奏明圣上。”

“那圣上想如何处置?”

“还不知道,但一定会尽快了结此案,处死术士。”

苏阮点点头:“也好。那宋子高应该能无事吧?”

“至多就是丢官,他本来也要回家奔丧的。”

苏阮叹口气,转念一想:“哎?那圣上叫你去,到底是为何事?”

“让我别躲懒了。还有上次,圣上不是叫阿兄问我,我到底为什么当官的吗?”

“你怎么答的?”

“为国效力,经世济民。圣上说,既如此,就别在家里装病躲懒了。”

“也罢,为人臣子的,还能如何?”

杨刚已经弄出京城,昨日欣儿满月,圣上也没少给赏赐,今日又亲自召见,台阶铺到脚下还不上去,就是不识抬举了。

付彦之那点儿灰心之意,也早已散去,苏阮说得对,他不回御史台,最高兴的就是林思裕那些奸臣,但此刻,他还是为了宋景亮的去世有些难过。

“我去叔祖父那儿一趟,他应该也已得到消息。”

付嗣忠与宋景亮是好友,也上了年纪,听说好友去世,心中定不好受,付彦之确实应该过去安慰。

付彦之这一去,至傍晚方回,奇的是,他明明是去安慰长辈的,回来时竟一扫先前的沉痛伤怀,多了几分斗志。

“叔祖父说,人生在世,譬如朝露,都是短短几十年,何况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宋公这一生,不但未曾虚度,还将名垂青史,便是后世也要称一声‘贤相’,实乃我辈楷模。他无须我们悲悼,此刻更该做的,是尽己所能拨去乌云、重见天日。”

“叔祖父真是老而弥坚。”

付彦之笑着点头:“是啊,他老人家,也是我辈楷模。”

他振奋起精神,第二日便照常回御史台。

另一边妖言案也在两日后结案,术士判凌迟、原汴州刺史赐自尽,家中男丁皆判流刑,另有几名与他往来密切、熟识术士的名士也一同获罪,至于宋敞,则只判了免官,其余宋家人无罪获释。

就在此案结案当日,礼部侍郎王进因蓄意散播妖言被免官流放琼州——王进父亲早亡,长于舅家,其舅父正是吏部尚书何明宇,圣上因此追究何明宇失察之责,令其致仕归乡。

王进是林思裕心腹,何明宇也因年老懦弱,对他言听计从,这两人一起被免,林思裕来不及多想,就得赶紧思索举荐谁来继任。

可他举荐的人,圣上一个都没用。主管科举考试的礼部侍郎,圣上选了陈光毕举荐的苏耀学;至于吏部尚书,圣上钦点了御史大夫乔希明接任,并再次让娄云庆摄御史大夫。

林思裕恨陈光毕、娄云庆恨得牙痒痒,可这事儿还没完,乔希明身上还兼着京兆尹呢,他刚往这位子动了动脑筋,圣上就新任命了一位户部侍郎兼京兆尹——娄云庆举荐的,占的杨刚的坑。

远在汴州暂代刺史之职的杨刚,关起门来把林思裕祖宗八代骂了个遍,才叫人把那足智多谋的年轻门客找了来。

“还真叫你说中了,苏家这一次大获全胜。”杨刚将京中政局变动简略一说,最后冷笑,“我早说过,这事儿一旦叫圣上知道,圣上必然大怒,他就不信,说圣上怒也是冲着太子……如今怎么样?”

“主君有何打算?林相自己都……跌了跤,恐怕想不起您来。”

“先等一等吧,等圣上这股气撒过了,再看。”

陈光毕斗不过林思裕——他举荐苏耀学,谁都知道是圣上的意思;娄云庆刚站稳脚,圣上现在倾向于他,不过是对林思裕不满,以林思裕的本事,未必不能哄着圣上回转。

何况在京中散播流言这事,杨刚也有份,他可不想这时候冒头,让圣上记起来。

半月之后,苏阮收到消息,跟付彦之笑道:“我真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小,竟然吓得不敢回来了!”

“有王进前车之鉴,他当然会忧惧。”付彦之也笑。

“算了,像你说的,本就是一步闲棋,不必太放在心上。宋子高怎么样?回到老家了?”

付彦之也刚收到宋敞寄来的信,“写信的时候还没到,说是只有四五日路程了。他一向是个豁达乐观之人,心胸比我开阔得多,这一路行去,郁愤已散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我还有个好消息。”苏阮笑眯眯的,“方才圣上、娘娘把阿姐同我叫进宫去,商议衡阳郡王和玉娘的婚期了。”

“是吗?定了吗?”

“嗯,定了腊月初十。”

“还有三个多月,挺好,定了好。”

早些把这门婚事办了,东宫安心,朝野上下也能少些浮动。

妖言案后,朝中看待苏家的眼光改变不少,杨刚外放、娄云庆得以参与到妖言案,皆是因苏阮苏贵妃之功,之后何明宇、王进被处置,林思裕受冷落,也都与苏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门显赫外戚,显然站在了林思裕对立面,这是朝中正直之臣都愿意看到的。因此东宫同代国夫人府的联姻,就变得众望所归起来。

林思裕也不敢在此时露出异色,他正是事事都顺着圣上,以重新获得圣上欢心的时候,不但如此,他还特意吩咐有司,将婚礼往盛大了操办,越奢华越好。

还是太子觉得太过,自己跑去同圣上说儿子只是郡王,如此操办未免逾制,也有损新人的福分。

圣上倒不以为意,为了哄苏贵妃高兴,还干脆下令以皇太孙婚礼的标准去办。

苏铃知道以后,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到婚礼那日,玉娘头戴凤冠、身穿揄翟,告别父母时,她彷佛已看到女儿登上了后位。

玉娘也争气,嫁入东宫只半年,就怀上身孕,宫内宫外,一时都因此喜气盈盈,气氛格外祥和。

没多久,西北又传来捷报,陇右节度使同河西节度使合力攻占吐蕃重镇,圣上龙颜大悦,颁下重赏。边功得立,自觉文武双全的至尊,更加志得意满,怠政心思再起,便不愿见娄云庆等人,林思裕舒展手脚,重新占了上风。

苏阮这时已见怪不怪,反正他们本来也没指望,能这么轻易就扳倒林思裕,倒是杨刚,这一年在汴州安分得不能再安分,她都要觉得这步闲棋成废棋了。

直到年底,陇右、河西二节度使入朝受赏,河西节度使告了河东节度使史朝恩一状,杨刚那边才终于有了动静。

“河西节度使帐下有一支骑兵,甚是骁勇善战,史朝恩看着眼红,一直想弄到自己手下。夏日大捷后,他跟林思裕要了调令,说借那支骑兵一用,借到现在都没还不说,那支骑兵的正副统领还都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战阵中。”

“……他怎么总是这一招?想抢人,就把人首领杀了,扣住部将。”

付彦之苦笑:“群龙无首,便容易控制了,军中尤其如此。”

“但河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啊!他怎么这么有恃无恐?”

“大约是因为有林思裕撑腰吧。”

“那圣上怎么说?”

“圣上命史朝恩也进京朝见,还是想从中调和。这一年多,史朝恩在河东还算安分,两任观察使都没抓到他什么把柄。”

苏阮哼一声:“可见不是个等闲之辈。”

夫妻俩这番谈话结束不过一个时辰,华维钧就给苏阮送来一封密信,她拆开看完,对付彦之笑道:“你们观察使没抓到史朝恩的把柄,杨刚却抓到了。”

付彦之惊讶:“什么把柄?”

“史朝恩与范阳节度副使结了儿女亲家,两人密谋策划一场大败,令范阳节度使丢官,然后他自己兼任范阳节度使。”苏阮笑着将信笺递给付彦之,“那位副使的儿子去汴州办事,在杨刚那里吃酒,也许是没防备杨刚,酒醉时说漏了嘴,还说林思裕也同意这个计划。”

付彦之接过信一目十行看完:“他们还截获了往来信件?”

“也不能说是截获,毕竟有些信就是从杨刚那里走的——将相还假装避嫌呢。”苏阮将另一个信封递过去。

“真是无法无天!林思裕向来忌恨有才之士,上次范阳节度使来京,圣上有引其入朝之心,恐怕那时林思裕就记了一笔了。”付彦之气愤地拍了一记桌案。

苏阮道:“是啊,若非如此,他不至于连这等事都支持史朝恩。你看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先把信拿去鉴定,然后呈于圣上,正好史朝恩也要进京,到时一同拿下审问便是。”

杨刚没想把这消息卖给苏家——这不是小事,林思裕若因此倒台,他杨刚也讨不着好,所以杨刚的计划,是以此要求林思裕想法调他回朝,所以他把两方来信都扣在了手中。

苏阮安插的人已颇得杨刚信任,他见杨刚不肯冒险,就把来自林思裕和史朝恩双方的信从杨刚那儿掉了包,夹在密信里直接送到了苏阮手上。

“这么大的事,要不要报给娄相?”

付彦之皱眉思索片刻,摇头:“娄相未必肯轻举妄动,不如我……”

苏阮抬手把信封又拿了回来,“还是我去吧。”

付彦之一愣,苏阮笑问:“你去的话,圣上若问你,信哪里来的,你怎么说?”

“……”付彦之一时不能答,只得反问,“你怎么说?”

“我实话实说,杨刚害你,我就派人盯着他,这信是偷来的,是真是假,圣上一查便知。”

对啊,她可以耍无赖,自己却不行。但付彦之还是不放心,“我和你一起去。”

“不。这等有鸡鸣狗盗之嫌的事,还是我一个人去为好。”

苏阮说着收起信封,换了衣裳就登车进宫,求见圣上。

圣上正同苏贵妃观赏乐舞,看见苏阮来了,都很惊奇,“你这时候竟肯出门?不忙着相夫抱女了?”圣上笑问。

苏阮一脸紧张:“圣上,妾有机密大事禀告。”

圣上只当她玩笑:“有甚机密,坐下再说。”

苏阮坚持:“请圣上屏退闲杂人等。”

圣上倒好奇了,叫乐舞暂停,和苏贵妃带着苏阮进去内殿,只留程思义侍奉。

苏阮二话不说奉上信件,语速飞快地将来龙去脉讲完,到最后声音都有些颤,“圣上,我有点没看明白,林相不会是要伙同史朝恩谋反吧?”

圣上没回答,正专注看信,但脸色已越来越恼怒。

苏贵妃扶住苏阮的手,同她一起安静等了一会儿,圣上终于开始发号施令,“叫娄云庆、陈光毕即刻去甘露殿议事。”

然后又冷着脸看向苏阮:“付彦之没看过这两封信吗?”

苏阮摇头:“没有,我跟他说了经过,他说这信得验过才知真假,但我心慌……”

圣上抬手制止她说下去:“你留下陪着三娘。”接着步履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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