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嘉心里“咯噔”一声,问道:“可是罗采女那边为难了?”
百合“哇”地一声就哭了:“小主!”
还是李嬷嬷年长沉稳, 慢慢的将话一一道来。
原来罗幼君此人, 虽然并不很会看眼色,却也是宫里的世仆出身——她的父亲是皇庄里一个小小的管事,她的母亲则是花房里一个经年不见外人的拾花奴婢。十年前郗法大婚,先帝大赦天下, 兼放了一批宫人出宫——宫人并不是民间话本子里那样,满二十五岁之后就自行出宫婚嫁的,若是真有那等自行聘娶的好事, 后人怎么会将汉文帝、唐玄宗放宫女出宫的事写在史书上称赞其德行呢?罗父与罗母就因此契机成亲生子了。
后来过了数年,因罗母是抬轿女户, 宫里头就将罗母唯一的一个女儿选进了宫里做宫女——抬轿女户,抬轿女户, 自然是传女不传男的了, 罗幼君就这样进宫做了一个宫女。罗母虽出宫成亲生子,却因为没有来替她进宫的血亲而一直留在宫里继续侍奉,去年女儿虽然被选入宫中, 可是罗幼君自幼木讷, 罗母生怕女儿得罪了什么贵人遭了罪, 因此使了钱留在宫里继续做事,好看着这个不省心的女儿。罗母在宫里二十几年,已经做到了尚寝局司苑司的正八品掌苑,自然有点能耐,还将罗幼君调入了司苑司所辖处,令她做一名只管与花木打交道,不必与别人勾心斗角的花奴。
要按说罗母之心也算得上周全了,为罗幼君处处打点,只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女儿居然走了狗屎运入了皇爷的眼!
罗家父母也不是那等无才无德的普通刁民,这两个人虽出身寻常,却能因自己之力在皇家谋得两个小小的官位,也算得上有两分精明识量了。只是天底下的虎父都未必无犬子,何况罗家这两个充其量是有些獠牙的犬父犬母?像罗幼君,虽然在父母的教导下学会了些待人接物,却管束不住因自己怀孕而弹冠相庆、擎等着鸡犬升天的一干宫人,因此埋下了祸根。
这日罗幼君才诊出来有孕,臧皇后便道:“你如今是有双身子的人了,七品份例单薄,未必能够你用。春水,传我的话,就说往后吃喝上这一项,给罗采女照着从五品下婧娥的例来。”
罗幼君自然感恩戴德不已,便令贴身侍女如华去取了饭菜,要服侍臧皇后用一餐饭以表谢意。臧皇后原本就是叫她与唐相思来问问她们在后宫中生活得好不好的,见她这样谦卑,反笑道:“皇妃就是为了皇家延绵子嗣才选的,本宫与皇爷夫妻原是一体,你若真能够为皇爷养个孩儿,连本宫也要谢你呢。”
罗幼君又恭恭敬敬谢了几谢,方使如华去了。
这如华本是个粗使的洒扫侍女,才跟了罗幼君两个月的,一贯低声下气惯了,猛不丁听见自家小主竟有了身孕,连皇后娘娘都这么讨好(?)不迭,不由得如坠五里雾中,心想:“莫不是我做梦呢罢?”
及至如华到了驿站的膳房,那些耳目灵便的太监女官们,往日里连要个热水都不能,今日却纷纷涌上来,一口一个“华姑娘”地奉承。
这一个说:“华姑娘,咱们膳房单给采女小主预备了冰糖肘子,这是小主平日里最爱吃的。”
那一个说:“华姑娘,奴婢有一盒子水晶肴肉,姑娘瞧瞧中不中意呢?”
更有拉她到偏僻地方去赠她金簪银钗的,不一而足。
这如华本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粗使宫人,只爱吃个大鱼大肉,因此便将所有孝敬的菜,无论是不是婧娥份例里的,一概拿了走,自己提不动的就拉了两个小内监帮拎,自己怀里则鬼鬼祟祟揣着一手帕子散碎金银,欲回臧皇后凤辇去了。
忽听得身后一声莺啭:“水公公,我来提我们才人的午膳了。”
如华回头,便瞧见一个穿着家常青衣红裙的宫人走过来,她身后别无旁人,只是光身一个,面貌却稚嫩清秀,身上的衣裳亦不是寻常的绫罗绸缎,乃是蜀地产的灯笼锦。这灯笼锦上青下红,上身刺着疏落落几个蜜蜂儿,下身绣着小点点的散花黄.菊,胸前对襟上是几颗五谷形状的流苏纽子,既是“蜂赶菊”的名目,也是“五谷丰登”的巧宗儿,流苏纽子上还掖着一条冰纨的手绢子。
如华便转身向身边一个面生的女官问道:“姑姑,那个人是谁?怎么这样气派!难道是才侍过寝,还未过了明路的小主?”
那个女官笑道:“这是沈才人身边的百合,她哪里是什么尊贵人儿,原和咱们是一样的,不过是跟了个好主子罢咧。”便将沈才人如何如何得皇爷与皇后娘娘赏识,如何如何协理着银作局,如何如何与一个得宠的施才人同进同出的事都说了,且道:“这个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姑娘瞧瞧这百合多有脸面,如今二十四司与二十四监,轻易都要给她个笑脸儿的。”却将沈令嘉拿嫁妆与赏赐在宫外置了几百上千两银子的家业,这才慢慢有了钱贴补身边人的事隐下了。
如华咋舌道:“我们家的小主尚没有几件灯笼锦的衣裳呢,她个奴才秧子倒是样样都有!”
那个女官笑道:“你们家小主身子多么贵重,将来要多少衣裳首饰没有?就连华姑娘你,将来只怕也少不了好处,哪里就稀罕这么两件破烂衣裳了!”
如华默然无语,脸上神情变幻。
那个女官便又悄声道:“姑娘别嫌我多嘴,实在罗采女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说句到家的话,如今冷泉行宫这些个妃嫔里,除了韦婧娥便是你家小主了。罗采女又是个心宽的菩萨,这什么沈才人哪、施才人哪,都是采女争宠的对头呢。姑娘若有心,还是踩着她们些,少叫她们仗着几分宠爱就爬到真正有功劳的妃嫔头上去了。”
如华心中所想正是这个。须知她也是个年轻宫娥,也生得有两分清秀,常言道:“自古嫦娥爱少年。”郗法位高权重,又俊朗温柔,如何不叫她动了春心?不过碍于罗采女之母的精明才暂隐而不发罢了。只是罗幼君相貌实在鄙陋,入不得郗法的眼睛。等到再过几个月,罗幼君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那时候她要找人帮着固宠、拉拢皇爷,自然只能找自己这个一打头就服侍她的大宫女了。可若是沈令嘉、施阿措等人一直这样霸占着皇爷,罗幼君也没法子硬把皇爷拉过来呀。
如华笑道:“姑姑的意思,我知道了,回头一定告诉我家小主。”
那个女官仿佛很高兴的样子,一脸是笑地退下去了。如华正欲回去,却听见百合愠怒道:“公公说这个话可就没有意思了,这一半年来,隔三差五我们家才人总要把与公公些银子做吃茶的辛苦钱。怎么,那几十两银子都被狗吃了不成?”
膳房里便有些隐隐的抽气声,实在这年头钱是很能当钱使的,前文说过,京郊一亩顶顶好的水浇上田也不过五两银子罢了,水公公主管御膳房不过半年光景,竟单在沈才人这里就收了几十两银子!
那个水公公年纪不小了,虽然今日做的这事不厚道,但叫百合这么个小孩儿当着一膳房的人的面骂,脸上也挂不住,便道:“百合姑娘这话我不敢接,实在罗采女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她主子家要吃要喝,连皇爷与娘娘都不禁着,我不过是个奴婢罢了,怎么敢拦呢?姑娘有话,请找罗采女身边儿的华姑娘说去,我一个老奴才,不敢劳动姑娘这样问询!”
百合一转身就看见了如华,她倒机灵,知道这是有孕的罗采女身边的人,不欲惹这种难缠的麻烦,只一门心思转过头去与水公公对峙,要找回来涵香殿众人在膳房丢的面子——这些个老阉货一个个人老成精,你但凡有一星半点好拿捏处就要被他们欺负到死,这个时候万不能松口,不然只怕今后膳房的菜就要一日更比一日差了。
谁知道她不惹人,人自来惹她。如华本就叫那个女官一席话说得心旌摇荡,再瞧见那衣裳高贵的百合转头看了自己一眼,这就笃定百合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意图挑衅了,登时要给这未来的对头的奴婢好看。
如华便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啪擦”将那个大食盒扔到了地上,里头沈令嘉素日爱吃的江苏菜,如水晶肴肉、狮子头等都落在了地上,一片稀烂,半条菊花样的松鼠桂鱼还滚到了百合脚下。如华倒不怕饭菜没了饿着了罗幼君,反正教训这百合也不费多少事,一会儿直接再截几道别的菜给自家小主送过去,托词膳房今日手脚慢了就是。
百合从没见过这样粗鄙无礼的行动,一时间竟怔住了。
如华便怒骂道:“你瞧什么?采女如今肚子里正怀着皇嗣,你也敢对采女不敬!”便当地坐下哭着拍着大腿道:“好个小贱蹄子,仗着自己有两分面子,就连正经的有孕妃嫔也不敬了!”一面哭一面唱,夹杂着无数乡下污言秽语,膳房里几个侍女忙涌上来劝,却又叫如华乱中打了数下,一时间呼痛的、抱怨的、哭叫的、发愁的,闹得不可开交。
有人要问了,这如华这样粗鄙无礼,怎么能够在小主身边服侍?这说起来还是罗母的功劳。须知罗母也是个有心眼儿的人,自家女儿这样不知世事,万一叫个聪明有野心的奴婢踩着上了位可怎么办?因此内官监给罗幼君挑人时,她就亲自使了银子,挑了些不论面目如何,心肠怎样,总都是愚蠢不知事的奴婢来,好教这些人骗不过罗幼君去。内官监虽然奇怪,因想着这是罗采女的亲娘,也不能够对她不好,便暂按下了这桩心事,只管装作不知。
百合气得浑身乱战,抖抖索索道:“你少在那里血口喷人!你先截了我家小主的份例,再指桑骂槐,我必不与你干休!”
如华反唇相讥道:“我哪一句话是在说你家小主了?你说出来呀?是‘不敬’呢,还是‘你瞧什么’呢,还是‘小贱蹄子’?”她恍然大悟似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唇:“嗨呀,原来你觉着你们家小主是个小……”
她话音未落,身后早有人一个巴掌将她的脸打得高高地肿了起来。
百合本来气得要哭,此时却似见着了亲人一般扑过去:“李嬷嬷!”
李嬷嬷看了满地泥水中瘫坐的如华一眼,冷冷道:“早在这糊涂东西胡说八道第一句的时候你就该给她一巴掌,你却在那里愣着干什么?是小主的名誉要紧还是你被不知哪里来的疯狗汪汪了两声要紧?”甩手又给了百合一巴掌:“记牢了你的本分!”
如华身侧还散落着数块散碎金银,皆是她被打倒的时候怀里掉出来的,她却不捡,只两眼鳏鳏盯着李嬷嬷,初进宫时被教导嬷嬷训斥责罚的阴影仿佛还在心头徘徊。李嬷嬷冷冷与她对视,百合早退到一边去又要了一份沈令嘉的份例,这一回总算没人敢难为她了。
一时百合料理好了手中食盒,李嬷嬷仿佛背后长了眼一般招呼道:“既然好了就快走,休在这里与无礼贱人为伍,白瞎了小主对你的教导!”
二人这方慢慢地去了。
马车内,李嬷嬷徐徐说了这一场风波,沈令嘉已经与施阿措对着将食盒里饭菜吃尽了,令嘉便道:“嬷嬷做得很是,休说我如今身上还有宠,便是我身上无宠了,也轮不到这等贱婢爬到我的头上来!”
她转眼看见百合还在哭泣,便将她搂进怀里温声抚慰道:“罗采女毕竟是个有身孕的体面嫔妃,万一她要罚你打板子等阴毒手段,我就可以借着你被李嬷嬷教训过了的事推脱了。”她抚着百合鲜嫩的脸蛋,那上头还有李嬷嬷全力打出的一只青紫五指痕迹:“只得先委屈你不能涂药了,待熬过了这几日,我与你好药涂,一定一点伤痕都留不下。”
百合犹在垂泪,李嬷嬷已道:“你在外头丢了小主不知道多大人,你还有脸哭?”
百合哭着跪下道:“小主,奴婢非是哭自己受的委屈,奴婢是哭自己没有用!奴婢听人家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奴婢却不能够为小主分忧,更不能免叫小主受辱……奴婢,奴婢……”她说着说着又哭得泣不成声了。
沈令嘉好笑道:“我这里是只要你好好儿当差,再不叫你去死的,为了这么一点子小事儿哭得这个样,你看水仙与玻璃都笑话你呢。”
百合闻言,抬头略微张望了一下,果见水仙与玻璃都抿着嘴儿望着她,口角边上含着些笑影儿,她不禁不好意思起来,也破涕为笑了。
沈令嘉便漱了口,嚼了一把鸡舌香,又重匀了面,庄重大妆了要与罗幼君致歉去。
施阿措倚在椅枕上望着她直笑:“致歉也罢了,偏又这么大张旗鼓,可见你是要将罗采女架在火上烤了。”
沈令嘉随口哼道:“我偏要人人都知道她罗幼君甫一有孕便张狂,仗着自己肚子里有块肉,支使下人欺负比她资历老、位分高的嫔妃。”
施阿措笑得直咳嗽,半晌捂着嘴儿擦了眼泪,自将沈令嘉裙摆一痕褶皱抚平了,道:“出气去吧,只是也别一味地欺负老实人,仔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沈令嘉将一只金钗插到发上,哼笑道:“我醒得的,哪个爱与那缺心眼儿的木头计较,不过是‘冤有头债有主’罢咧!”也不道别,自顾自作风骚状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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