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是在哪个世界里,婴儿的外表、声音乃至触感似乎都是为了激发成年人的怜悯与爱所生的,拉曼妥思的子嗣也不例外,它非常柔软,体温可能比一般的孩子更低一些却更符合亚历克斯的偏好——他从来就不太喜欢太高的温度,它慢吞吞地发出一些不明其意的咕哝,小小的手指摸索着亚历克斯胸前的衣料然后紧紧地抓住,它死死地依偎在他身上,用每一寸皮肤,就像是要借此汲取亚历克斯的力量。
亚历克斯就这样睡了过去,第二天他醒了,穿着整齐后找到了艿哈莱,艿哈莱一如既往地从他手里接过了孩子,听到她对婴孩的称呼时亚历克斯停顿了一下:“你叫它什么?”
“宝贝儿。”艿哈莱说。
“我记得你说过要尊敬神祇。”亚历克斯说。
“但祂现在太虚弱了,”艿哈莱捏着婴孩的小手:“若是在此称呼祂为沉眠者的子嗣,会有数之不尽的猎手前来造访的,从深渊到天上。”
亚历克斯闻言点了点头,他刚才也是有点吃惊才提出了异议,不过艿哈莱说的也没错,神祇的名字是有力量的,你呼唤祂的名字,祂能听见,其他神祇,魔鬼甚至一些有天赋的人也能听见。
“祂也许会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艿哈莱说。
“那么你就要失去它了。”亚历克斯拉起兜帽,将面孔隐藏在阴影下,艿哈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声,亚历克斯说得对,比起亚历克斯,她更需要拉曼妥思的子嗣,哪怕拉曼妥思只是一个神力低微,信徒稀少的神祇,但神祇就是神祇,有了祂,将来的玛罗吉不管是谁做了主人,都要对她恭谨有加,除非他能够视地下殿堂的那群蛙人于无物。
没有哪个领主会觉得自己的领地已经足够辽阔,广袤的漏斗森林里就算没有伪神玛斯克的殿堂也有着丰富的出产,之前玛罗吉城主之所以无法将其纳入囊中不就是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手来清除森林与洼地中的魔怪吗?但如果能够利用拉曼妥思的子嗣来驱使那群蛙人......那么很多问题就不难解决了。
“你不向他们告别吗?”艿哈莱看向窗外,窗外浓雾弥漫——因为玛罗吉是座港口城市,所以每个黎明它几乎都是被浓雾占领的,亚历克斯没有回答她,只是摇了摇头,他在艿哈莱的目送下走出房间、步过长廊、跃下旋梯,然后是门厅,庭院,广场,他在广场上略微停了停,这里砖石的缝隙里还残留着深黑色的血迹。
灰白色的雾气环绕着亚历克斯,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像是又回到了撒丁,萨利埃里家族拥有好几座港口,即便他在家族中没有切实的权力,这些地方依然对他开放,太像了,在雾气中,你看不见天空与远处,在熄灭的路灯下,砖石是黑色的,木头泛着金属的光泽,有水的地方是银色或是灰色的,他独身一人向前走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另一个人跟了上来。
亚历克斯宝宝,他说,你又在毯子里偷偷哭了吗?
亚历克斯没有转头去看他,他知道这是假的,每次拉曼妥思的子嗣在他身边盘桓之后,他就能看见......看见那些他以为永远不可能再看到的人,熙德,姑姑,母亲还有老萨利埃里,当然,还有在家中一直和他针锋相对的维尔德格,他本来才是萨利埃里家族的幺子,但在亚历克斯被收养之后,他就变成了次子。
因为......种种原因,老萨利埃里一直对亚历克斯十分宽容,而作为前者继承人的熙德与亚历克斯几乎没有什么紧密的交集,至于姑姑和母亲......她们和所有的西撒丁女人一样,在柔软的天鹅绒下是钢铁的脊骨和心脏,如果你以为她们会有什么应有的柔软天性,那就大错特错了,但亚历克斯也要承认,她们弥补了他缺失的一部分东西......以至于他对她们的仇恨没有那么强烈。
别说笑了,那个声音说道,你知道吧,就算在跌进海里之前不知道,后来也应该知道了......
闭嘴!
你是个蠢货,亚历克斯,你因为自己的短见与狭隘犯了很大的一个错,你差点毁了萨利埃里,就因为你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别去理睬他,亚历克斯对自己说,这是幻像,是他自己的想象——他知道,是的,虚幻的维尔德格没说错,他是在死后才知道自己......差点成为别人刺向萨利埃里的一柄利刃。
女王,甚至亚历克斯与萨利埃里家族的关系实在是太复杂和混乱了,萨利埃里家族曾经与当初的女**敌达成交易,他刺杀了与女王并肩作战的王夫,也就是亚历克斯的亲生父亲,而让人无法想象的是,那时候内外交困,无人可信的女王竟然在巨大的悲痛中竟然还能当机立断地决定,将还在襁褓中的亚历克斯交给老萨利埃里带走——她的政敌那时正是气焰最盛的时候,她几乎要被迫嫁给后来的阿涅利首相,她不能肯定自己可以在这座宫殿里保住儿子的性命。
没人会想到她会将儿子交给她的生死仇人。
亚历克斯被老萨利埃里带到了西撒丁,但这时候老萨利埃里也犯了一个错误,虽然这错误有情可原——那时候的西撒丁与萨利埃里家族也是风雨飘摇,他担心这个孩子在家族中会遇到危险,就将他交给了一个朋友代为抚养,当然,他没说这个孩子有着怎样显赫的身份,这导致了后来这个“朋友”在敌人的威胁与利诱下出卖了亚历克斯——他们以为亚历克斯是老萨利埃里的私生子。
如果不是老萨利埃里和他的手下及时赶到,亚历克斯的命运如何谁也不好说,但那场杀戮中,躲藏在柜子里的亚历克斯错误地将萨利埃里家族的敌人与后来赶到的萨利埃里混淆在了一起,他以为是——萨利埃里们虐待和杀死了自己的养父母......他对萨利埃里家族充满了仇恨,并时刻想要毁灭他们。
现在回想起来,萨利埃里们应该察觉到了他的敌意,才将他始终隔离在家族的中心之外,但他们大概没能想到差错会出在这里。
亚历克斯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当然,后来他知道了,可新的仇恨也随之产生了。
“你们夺走了我的父亲,”他低声道:“又夺走了我的母亲。”
是吗?虚假的维尔德格,他的养兄说道,还记得尤索夫是怎么说的吗?亚历克斯宝宝,他的声音缥缈不定,但又清晰得可恨——若是深爱,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呢?
闭嘴!!
因为女王陛下......更显然更爱那个外来者,小偷和骗子啊!
闭嘴!!!
她爱护他,珍惜他,赋予他地位、权利与荣耀,她为他争取贵族的认可,为他与阿涅利争斗,为他搭建通往王位的坦途大道,甚至愿意放下对丈夫的爱与对萨利埃里的仇恨,允许萨利埃里家族从泥沼中脱身,甚至摇身一变,成为王都的新贵......
别说了!
她怎么会一无所知呢,她可不是一个愚昧的家庭主妇,她是撒丁的女王,她把你交给老萨利埃里,难道就此漫不关心,让唯一的继承人自生自灭了吗?她肯定是在注视着你的,亚历克斯,可惜的是你的表现......啧啧,太差了,你是个白痴,随意被人耍弄,你的心灵与思想依然停留在那个晚上,你始终没有长大,没有,你要她如何能够将一整个撒丁交给你呢?
她爱你的父亲,爱你,但很显然,她更爱自己的国家......
滚开!
所以,当一个聪慧的,干净的,强大的人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是不是真正的“亚历克斯”又有什么关系?他无可挑剔,就算是当初你没有离开王都,在女王的教养下长大,也未必有他做得好......而撒丁已经经不起再一次波澜了,所有人都在期待,除了阿涅利,所有人都在期待一个公正、沉稳、可信的王储。可怜的孩子,你要她怎么选择呢?
当然是......更好,更有用的那个啦!
——————
伊尔妲担心地看着亚历克斯。
她是悄悄跟上吟游诗人的,亚历克斯拒绝与她同行,但她觉得他应该还不至于偏执到不允许她和他选择同样的路径。她也和密林联系过了,密林的反馈来的很快,如果说,原先精灵们只是要找出生命之水失窃的漏洞的话,现在他们更要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一个陨落的神祇,哪怕祂不是那么邪恶,要重新回到原先的位置,也必然伴随着大量的牺牲,还有数之不尽被无辜卷入的人。
何况玛斯克本来就是一个邪恶的神祇,他之所以显得不那么恶毒,也不过是他的神力与神职不如阴谋、死亡或是战争神祇那样强大与专注罢了,若是真有什么人要让这位神祇复生,造成的灾难绝对不是精灵们愿意看到的。
她觉得亚历克斯也许会很快发现他,亚历克斯虽然是个吟游诗人,但他强悍得完全不像是一个诗人,反而像是一个战斗法师,而且是那种生性谨慎与拥有不少经验的,但她一直跟着亚历克斯走到了城门附近,在低矮的棚屋与狭窄的巷道间穿行,他都没有发现,这很不对,毕竟这时候虽然已经有些人起身了,但看到陌生人他们一定会躲起来,一条巷道上只有两个人,亚历克斯怎么会没有察觉呢?
在两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跃跃欲试的时候,精灵动了。
一枚箭矢直接穿透了他们的肩膀和手臂,把他们一起钉在了腐朽肮脏的模板上。
惨叫声穿透了浓雾,没有人出来,亚历克斯慢慢地转过身,用黑色的眼睛看着伊尔妲,伊尔妲缓缓地抽出一枚魔法箭矢,搭在弓上:“你清醒吗?亚历克斯?”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亚历克斯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到身边,维尔德格还在,环抱着双臂,笑着,但他已经能看出那不是维尔德格的笑,维维从来不会那么笑。
“原来......”他声音嘶哑地说道。
“什么?”
“我是一个蠢货。”亚历克斯说,他难道不知道接触拉曼妥思的子嗣会带来什么后果吗?但他依然和那些yao8wu上瘾的人那样可笑地为了一点虚无的蜜糖而选择一再摧残自己的身体——但他想再一次看到他们,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想见他们。
他......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是该恨他们吗?是的,他应该恨他们的,但他们曾经以父子、兄弟、母子与姑侄的身份共处了近二十年,他能够成人都因为有着萨利埃里家族的庇佑,他也得到不应有的宽容,萨利埃里家族,熙德与维尔德格对反叛者的惩罚有多么严苛与残忍他是知道的,但他也知道——他曾经做过的一些事情,都被熙德与维尔德格掩盖下去了......
甚至那些造成了他死亡的人,也得到了应当的惩罚。
也许他可以说,那都是因为他是女王之子的缘故,但这件事情,只有女王与老萨利埃里,就连卡梅,老萨利埃里的妻子都不知道,熙德与维尔德格......或许是曾经把他当做兄弟看待的,至于卡梅与索尼娅,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和姑姑......
亚历克斯甚至可以说,就算他没有那个身份,她们也会为他报仇的。
他闭上眼睛,然后睁开。
“没关系,”他无视精灵满怀质疑的眼神:“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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