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之年——第二十四年春末。
今天我拿到了一支白色的悬钩子花,在瑟里斯人的语言中,它被称之为“荼蘼”,有诗句描写说:“它是春天最后开放的花儿,等到它凋谢了,春天就要过去了。”在无底深渊中,在滚热喧嚣的血战战场上,在尔虞我诈,时刻变换不停的恶魔与魔鬼中,季节已经成为了一种相当模糊的映像——就连主物质位面,都开始变得陌生而遥远,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那些愿意被转化为恶魔或是魔鬼的人类、兽人或是其他主物质位面的居民——在这里,不作为一个深渊生物你是很难坚持到最后的,又或者说,即便你能够有着坚强的意志支撑到现在,你对于自我的认知也会变得混乱起来,在这个连一丝喘息之机也无法找寻到的死亡之地,你的思想中只能被魔法、武技或是任何一种能够将你的生命延续下去的东西所占据——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是的,非常的不重要。

发自内心地说,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具身躯的另一个主人,能够在这种严酷的考验中走到今天而不崩溃。不过大概在它开始撰写无底深渊生物万种大食谱的时候我就隐约感觉到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它的确选择了一种智慧而又冷酷的应对方式——当然,我们不是被我们的导师埃戴尔那直接丢入恶魔怀抱的,我们甚至可以说是接受了一个邀请而非粗暴的诈骗或是轻蔑的强迫,我曾经设想过很多可能,因为无底深渊是不一样的,哪怕它已经在我的身体里见到了无数血腥与悲哀。但血战更是所有邪恶与黑暗的结晶,这里没有希望,没有温暖,没有爱意,没有一星半点值得宽慰的软弱之物。巴特祖杂种与塔那里杂种的争斗可以追溯到数万年之前,可能还能延续到数万年之后,每一个被迫或是自愿出现在这里的主物质位面巴佬都是炮灰或是食物,很难有人从这些昆虫与动物这里得到尊重,敬爱或是善意的对待——我必须承认我已经准备好重新捡拾起苛刻严厉的态度,就像是在混沌海里教导一个对魔法与星界一无所知的蠕虫那样命令它,巨细靡遗地指导它应该怎么样在血战中存活,我是说,我们的躯体。

最让我担心的是它作为人类的脆弱那一面,就像是它在格瑞纳达的三军团碾压过那些愚蠢的反抗者时所做的那样——无底深渊中有无辜之人吗?有的;有值得怜悯的人吗?有的;有需要帮助与救援的灵魂吗,太多了!而这里的恶魔与魔鬼们,可不会认为它的仁慈会是一个值得掌握的把柄或是可利用的弱点,他们憎恶这种柔软的感情仅次于彼此,如果是那样,我们的敌人就太多了……

我的导师埃戴尔那告诉我没问题,我一点也不相信他,他的疯癫病症已经越来越严重了,譬如说,他可以和我的同居者愉快地聊上一整天,请注意,与我以为的那种有关于魔法、位面或是灵魂的严肃话题毫无干系,他们讨论的是各种美味的食物,审美,稀奇古怪的仪俗,天马行空的八卦以及匪夷所思的鬼怪故事——而我被迫旁听,别问我他们究竟讲了些什么,来自于另一个位面的家伙就算了,我的导师,您几乎做了快一千年的骨头架子,食物的滋味对于不死者来说早就是空中楼阁,我们唯一能够尝得出味道的就是灵魂宝石,又或是寥寥几种根本不应该被分在食物类别中的奇怪东西;至于审美,我倒不奇怪你们可以在这方面成为朋友,您对于粉色的偏好已经广为人知,有些时候,人们即便不知道那个毁灭了一整个庞大帝国的巫妖埃戴尔那,也会知道那个拥有着两颗粉红色艾恩石的巫妖埃戴尔那,而另一个,嗯,您知道它居然会喜欢一只猴子吗;以及,我可以容忍你们对于一些罕为人知的仪俗的讨论,不管怎么说,有些时候,一些微小的细节或许会直接影响到你的命运,但那些八卦,我衷心的希望,我的导师,那都是一些胡言乱语,尤其是涉及到神祗的那部分……至于鬼怪故事,导师,我们通常会出现在别人的恐怖故事里,并且成功地将一个或是很多成年男人吓到蜷缩在毯子里,像个小孩子那样连头都不敢伸出来……

好吧,我似乎有点离题,让我们回归正题。

您应该知道了吧,导师,当我发现的时候,确实感到吃惊了,虽然说,对我来说,这不是什么坏事——不,我也不是想要关心你知道的那个,但无论如何,我的身躯有一半的时间是属于它的,它的崩溃将会导致非常,非常,非常严重的后果,这不是说笑,导师,直接点说——

在格瑞纳达的时候,格拉兹特之女,费瑞克希尔对于我的同居者来说,是一个生命,也许邪恶,也许卑鄙,也许令人厌恶,但它很清楚,那是一个生命。虽然它拿那对蹄子和我开过玩笑,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在它的心里,它可以杀了费瑞克希尔,就像他会杀死尖颚港的盗贼,会杀死进犯灰岭的巨人,会杀死雷霆堡前的兽人那样,但它不会真的把他们的尸骸捡起来放到锅子里面煮,然后就像是嚼小鸡那样的把它们吃掉。

但它在血战的战场上这样做了——魔鬼是,恶魔也是,我曾经以为它只是想要借此奠定自己的权威,毕竟我们谁也不想被恶魔,或是魔鬼吞噬,又或是转化成另一种没有我们的记忆,也没有我们的思想的怪物,那样对于我们来说,是绝对的失败,以及死亡。但后来,导师,我发现我似乎错误地理解了它的行为,它修改了自己的认知,在进入无底深渊之前,也许会让巴特祖与塔那里发笑,但它的确没有把它们视作与自身相同的,有智慧的生物,它就像是……一个有着人类嗜好的恶魔或是魔鬼,它甚至要比后者更为残忍,因为人类对于食物就是这样,他们并不单单为了饱腹,为了变强,他们打造出品种繁多的器具,置配出数以百计的调料,钻研出如同酷刑一般的烹饪方式,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舌头,更正确地说,暂时的满足。

我想,恶魔们或许比我更早地发现了这一点,我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但是的,偶尔,深渊中的居民也会被在那些虚弱的族群身上找寻到的残暴与疯狂震慑。

那么,您知道我在担心什么吗?

拜您所赐,我们还要在无底深渊,也就是血战的战场上搏杀二十年,导师,当它所建立起来的,虚假的认知因为无法承荷而碎裂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挽回这个注定毁灭的结局。

————————————————————————————————————————————————————————您的弟子,克瑞玛尔于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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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妖折叠起信纸,在魔鬼的城市中,没有脆弱的羊皮纸以及犊皮纸,只有人类的皮肤,巨人的皮肤,兽人的皮肤以及恶魔与魔鬼的皮肤制作而成的皮纸。当然,在迪斯帕特大公的钢铁之城里,魔鬼们更高兴看到有人愿意使用恶魔的皮肤做成的纸张,但一张恶魔的皮肤很难保证不会泄露写在上面的内容,所以曾经的不死者使用的只是兽人皮纸,写上去的感觉十分地……凹凸不平,制作的手艺着实有点欠佳,反面的脂肪没有弄干净,边角上还带着又硬又尖的毛发。

虽然身在无底深渊,但巫妖与外界,特别是主物质位面的联系并不是完全中断的,像是那支悬钩子花,就是阿芙拉委托一个泰扶林送到这里的,虽然付出的代价可以买下一整片盛开着悬钩子的原野,但巫妖不会因此而感到不高兴的——他在见到这支花瓣雪白,花蕊金黄的花朵的时候,也感到了一丝轻微的安慰——如果不是花梗上淬了剧毒,他也许会慷慨地赏赐那个使者,可惜不,他的法术让这个过于贪婪的泰扶林在几个心跳的时间里就被抽干了所有的液体,体液,唾液,胃液以及血液,最后她干瘪到几乎可以漂浮起来。

阿芙拉是个任性的孩子,在将这支花用法术保存起来的时候巫妖想到,虽然她是不会在花梗上淬毒的,但她应该可以想到,所有送到他手中的东西都不会是没有被动过手脚的,欣赏黑发龙裔的魔鬼很多,憎恶他的也不少,只是她应该十分坚持地认为,没有什么可以击倒她的监护人。

如果不是与阿芙拉,而是与他的导师埃戴尔那通信的话,巫妖有着一个非常便捷的方式,也就是为什么他们进入无底深渊之前,埃戴尔那会给他一个死灵骑士的原因——巫妖们的死灵骑士几乎都被放在他们开辟的半位面里,而埃戴尔那的半位面,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巫妖拒绝相信这是出于喜爱)与巫妖的半位面连接在一起,所以说,只要他的死灵骑士达诺斯回到半位面,就可以直接将信件交给埃戴尔那的死灵骑士。但巫妖只是思考了一会,就伸出手指,点燃了火焰,他念诵咒语,召唤出火元素生物——那位姿态曼妙的少女,将卷起来放进秘银圆筒里的信件交给她。

“把这个给我的导师好吗?”他温柔地询问道。

火元素少女摇了摇头,但这不能说是一个拒绝——她微微地侧着头,躲在火焰后面,白亮的眼睛中跳跃着金色与朱红色的星点。

“一个吻怎么样?”巫妖问。

少女讨价还价地伸出两个手指,曾经的不死者低下头,只有手臂那么长的火元素生物伸出手臂,轻柔地抱住了他的头,她已经将温度降到了最低,但最低的可见火焰温度仍然让巫妖感觉到逼人的灼热,如果他只是一个凡人,即便火焰的温度已经降低,但仍然会被烧伤头发与皮肤的吧——火元素少女吐出了更为滚烫的呼吸,樱桃红色的嘴唇碰触到巫妖的嘴唇,非常短促的一碰,然后是另一侧,也是又轻又急的一吻。

巫妖在第一吻的时候就垂下了眼睛,在第二吻结束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火元素少女已经离开了,而桌面上的秘银圆筒也已经随之不见。曾经的不死者轻微地叹息了一声,能够以人类形态出现的火元素生物通常都是最为强大的,而且她们总是在火焰中来去,一转眼间或许就在千里之外,即便遭到阻截,她们也可以瞬间将秘银圆筒以及里面的信件一起焚化殆尽。

但所有的火元素生物都很讨厌不死者,除了负能量火焰所孕育出的那些。常年阴寒潮湿,还群居着一群以纯净的负能量为主体的不死生物的七十七群岛,可不是受火元素生物欢迎的落足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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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元素的信使离开之后,巫妖来到窗前,虽然说,他现在的身份可以说是一个俘虏,又可以说是一个人质,但迪斯帕特大公还是颇为宽容地给了他一个有着窗户的房间,因为这里本身就是一座高大建筑的关系,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非常遥远的地方,不过即便有着龙裔以及精灵血脉的加成,他也只能看到大约数百里之外的地方,仍然在这座城市的中心,而不是边缘。

迪斯帕特大公的城市,原本的九层地狱的第二层,是一个钢铁铸就的层面,在滚热的熔岩与赤黑色的岩石上,矗立着一座庞大到几乎占据了所有人视野的城市——这座城市通体都是金属的,钢铁的墙壁,黑铁的道路,以及白银,黄金与铜的镶嵌和点缀——火焰在这些金属的下方熊熊燃烧,将它们烧得通红,只有不畏惧灼热的魔鬼可以自如地在上面从容行走,而那些莽撞到毫无准备就进入这个城市的人,会因为被高温融化的脚趾而凄声惨嚎,而这个时候,城市的守卫会飞奔而来,在他们没有被小魔鬼以及劣魔拖去暗处吃掉之前抓住他们,将他们投入监狱——与格瑞纳达有着奇妙相似的是,迪斯的监狱也在路面下方,在不规则的铁块熔铸而成的板块的下方,所有被迪斯帕特大公认为不该在这座城市里出现的东西全都被拥挤在里面,像是形状模糊的祈并者,血战中的恶魔俘虏,胆敢与恶魔签订契约的凡人,被认为有罪的低阶恶魔等等……如果你走在街道上,低头往下看,就能从铁块的缝隙间看到他们扭曲而狰狞的面孔,蒸腾的恶臭与血肉烤焦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不由得让人又是饥饿又是恶心。

不过比起从街道路面的缝隙中升起的肮脏烟雾,更多的烟雾还是产生于城市之中,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永无止境地燃烧,黑色的烟雾从各个建筑中盘旋而起,就像是一只只巨大而又多变的黑龙,它们的双翼遮天蔽日,令得这个层面除了火焰的光亮之外别无其他的光线。唯一能够撕开这些烟雾的可能就只有迪斯帕特大公的铁塔了,它高耸入云,尖端隐藏在烟雾之中,无论你在迪斯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它——哪怕上万年来,这座钢铁之城已经因为迪斯帕特大公的命令往外拓展了不知道多少里——街道上永远有装束华丽的魔鬼三三成群地走向那里,走向这里,他们的工作是负责抽打那些做工的灵魂,这些灵魂永远得不到安息,也无法获得赦免。

巫妖能够听见那些魔鬼们在轻声发笑,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悬挂在迪斯帕特大公的堡垒——铁塔上的两个装饰物,也就是巧言公爵佛格斯与雄辩公爵布涅。上一次是布涅被佛格斯陷害(也有可能不是)与第一层面的领主拜尔有私,所以作为惩罚,迪斯帕特大公用铁链穿过布涅的肩膀,把他吊在铁塔上一百年,他被放下来没多久,就有和他的死对头巧言公爵佛格斯一起被再次吊在了上面——真不知道,他当初为了显示对迪斯帕特大公的忠诚,而将贯穿肩膀的铁链留下来是好还是不好,也许这确实是个坏兆头,你看,它几乎立刻就被利用起来了。

两位公爵的罪名尚未被所有人知晓,不过魔鬼们总是会想办法尽快知道的——也有人试图来询问巫妖,这个被恶魔留在魔鬼的城市中的可怜虫,不过他们很难逾越大公设下的界限。迪斯帕特大公这次可能真的不想太早暴露出他的秘密——而且他对佛格斯与布涅的行为确实很生气,比上次还要生气一些,毕竟佛格斯与布涅与他之间的距离并不是非常遥远,可能一个费瑞克希尔就能予以他们不少帮助。

没有魔鬼不想晋升,迪斯帕特也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接受维茵提出的交易的原因——如果诱惑不够强烈的话,作为与维茵的主人,乌黯主君格拉兹特身份齐平的迪斯帕特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恶魔,就算他可以说是格拉兹特最为信任的一个下属,但那也只是一个魔将,而非领主,但当他的两个重要下属同时出现了异常的时候,他很难继续放任下去,也幸而他没有放任下去,他得到了维茵付出的诚意,单独的。

维茵给予恶魔们的诚意则是一张描绘在蛇魔皮肤上的作战计划,来自于塔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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