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那个有人跳舞的酒馆时,船医注意到同行的年轻人略微放慢了脚步。
“我是否干涉得太多了?”年长者微笑着说:“或许你确实需要一个可爱的小东西做伴儿,去跳跳舞或是喝点酒,而不是陪着我这么个老家伙在香料堆里消磨时间。”
“我并非毫无收获。”克瑞玛尔说,“我只是有点……”
“好奇,”船医说:“你之前一定很少接触到这类女性。”一个被他的父母和导师严格管教的乖孩子,他在心里说。
“我在尖颚港遇到过一个弗罗的牧师。”
船医吹了声口哨:“幸运——弗罗的庆典日?”
“是的。”
“怎么样?”船医像个十六岁的大男孩那样俏皮地眨着眼睛:“她们最喜欢你这样又漂亮又年轻的小伙子了。”
“那么她一定是个例外,”克瑞玛尔说:“她和一个半食人魔和半身人合谋起来,先是加了药的蜜酒,再是棒子和匕首。”
船医不敢置信地看看天空,“你有做出任何亵渎弗罗的事情吗?”
“撞扁弗罗牧师的鼻子算不算?”
“在那之后还是在那之前?”
“之后。”
“那她就没理由那么做,”船医皱起嘴唇:“这太可怕了,没人会去防备一个弗罗的牧师——在没有亵渎行为和神谕的前提下,谋杀违背了弗罗的教义,她是爱情与欲望之神,不是窃盗之神。”
“我不是想要为她辩解……”克瑞玛尔说:“但她所提供的只是一杯蜜酒而已。”或者还有她自己。
“难道这不是为了随后的谋杀做准备的吗?”船医反驳道:“在碧岬堤堡,她和她的同伙都会被处死。”
“她是弗罗的牧师。”
“只有在遵从教义的前提下,她才是牧师,一个无法遵从所属神祗教义的牧师只是个卑劣的伪信者,神殿不会为之干涉世俗法规的运行。”
“那么一个这样的牧师需要多久才会失去神祗所赋予的神术呢?”
“立即,”船医迅速地回答到:“而且他会即刻颁下神谕,通晓各个神殿。”
“但她仍然可以使用神术啊,”克瑞玛尔说:“她治愈了自己的鼻子。”
船医猛地停了下来,他瞪着克瑞玛尔。
“你确定吗?”
“除非她身上藏着一个治愈卷轴。”克瑞玛尔回忆道,弗罗牧师的长袍极其贴身,轻薄,只有一根细细的皮绳,也许她在走廊的暗角里藏了一个。
“或者她是假冒的。”船医猜测道,但他知道这个结论是多么的虚弱无力,“在我小时候,她们不是这样的。”他重新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满怀忧虑地晃着脑袋:“在我还是个抓着妈妈的裙子才能走路的小不点儿时,她曾带我去过弗罗的神殿,那么长的路,一路上都是向弗罗祭献的女人,年轻的,年老的,富有的,贫穷的,美丽的,丑陋的,她们头上戴着花环,面色红润,笑意盈盈,手里拿着最新收获的麦穗和香豌豆花……”
“麦穗?”
“祈求爱情的奉献香豌豆花,祈求生育的奉献麦穗,但现在想要生育的女人都去祭献格瑞第了,只有娼妓和荡妇才会向弗罗祈祷——她的牧师原本只在弗罗的庆典日,祭祀与土地翻耕之前和被挑选出来的未婚适龄男**媾以祈求人稠物穰,每次也只收取象征性的一枚银币。可现在呢?她们总是无时不刻地想着法儿地向男人们索要昂贵的礼物,或和他们之中较为年轻英俊的几个终日厮混,至于他是不是有妻子,有孩子,生育的能力如何,根本就不在她们的考虑范围以内。唉,她们已经的和娼妓差不多了,现在还和盗贼混杂在一起,我真担心再过上几年,弗罗的牧师也会成为碧岬堤堡驱逐的对象了。”
他们正经过一个与之前的酒馆差不多吵闹的地方,来自于另一个地方的灵魂还想多知道一些,但他的问题还未出口就被一具撞出酒馆大门的身体粗暴地打断。
船医站在克瑞玛尔的左手边,而突袭来自于右方,那是个熊一般粗壮和腥臭的男性佣兵,他的脑袋很小,低垂在两座如同山峰那样高耸的肩膀中央,他从酒馆里跑出来,在看见自己的必经之路上站着两个人的时候,他不但没有停步,反而咆哮着继续向前冲。
克瑞玛尔转身将瘦小的船医挡在身后,将装着蜂蜜的皮袋转到左手,他已经做好了给这个莽撞家伙狠狠一拳的准备,或许能将他直接打回到酒馆里——在船上的二十几天里他对这具身体的力量已深有了解,不单是那头顽皮的小虎鲸,小雀号上的水手也给了他很大的帮助——虽然老是让他们鼻青脸肿让克瑞玛尔有点过意不去。
但几乎是与此同时的,酒馆里冲出了一个高瘦的女孩,她举起一只上好了弦的十字弓,对准男子的后心。克瑞玛尔和她越过佣兵的肩膀对望,她的眼睛闪烁着金色的光点,其中蕴含着的是无法错认的冷酷与执着。于是克瑞玛尔在刹那间变换了主意,他抓住了佣兵的外套,踢他的膝盖,猛地将他放倒,他听见了十字弓弓弦的震动声以及随之而来的尖锐呼啸。
两声呼啸,然后是碰撞。
鲸鱼油灯发出的微弱光线并不能影响到克瑞玛尔的视力,与只能盯着掉落在棋格石子路上的弩箭与羽箭试图推断出刚才发生了些什么的佣兵不同,他清晰地看完了整个过程——方镞箭是怎么离开弩弓的,又是怎么被一只后发先至的细长羽箭所击落——那支不是用来杀戮而是用来拯救的羽箭来自于酒馆的另一端,与克瑞玛尔间隔着五十尺,当中是密集的人群。
一个身形高挑的游侠穿过他们,提着长弓,步伐从容而轻盈,兜帽遮住了他的头发和小半张脸。
那个佣兵想要从地上爬起来逃走,但克瑞玛尔的脚踏着他的肩膀。
“别放走他,”那女孩粗俗无礼地命令道:“他是个贼。”
“我只是拿了我该拿的那份。”佣兵喊道:“而她想杀了我!”
“那不是你的,”游侠对佣兵说,而后他看向那个女孩:“也不是你的。”
女孩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惊骇,或者还有点畏惧,在她想要往后退一步的时候,游侠将弓弦转向自己:“你还不能走。”
“事情好像还挺复杂的?”船医悄悄地说。
“叫警……守卫吧,”克瑞玛尔理所当然地说:“碧岬堤堡有法律,不是吗?”
女孩、佣兵、船医短暂地空白了一会,他们没想到这个——游侠露在外面的嘴唇快速地上翘了一下:“说的很对,朋友,”他说:“让守卫来。”
一个在酒馆打杂的小男孩很快叫来了守卫,在此之前,游侠从佣兵身上找出了一只圆筒,当他把圆筒里的东西倒出来验看时,船医抓住了克瑞玛尔的手。
第十四章魔鬼手指(下)
“那是魔鬼手指,嗯,我们人类这么叫它,精灵们叫它‘毒尖’,那是种品性独特的菌类。”船医说,他们已经回到了白鹭脚,坐在前厅里,身边是暖融融的炉床,面前是葡萄汁拌杂菜和兑水的牛奶酒:“只有森林深处的沼泽里才能看见那玩意儿,没长成的时候是白色,长成了是鲜红色,晒干,磨成粉末。法师们用它来召唤魔鬼,凡人用它们杀人,只需要很小的一点,几乎可以藏在指甲缝里,溶于水,也能化成烟,效果相近。”
“很贵?”
“很贵,”船医鼓了一下嘴巴:“法师们以克为单位来称量它——而精灵们对这种几乎只分布在他们前庭后院的蘑菇深恶痛绝,或许是因为人们差点把它叫做精灵手指的缘故,他们一见到它,就非得毁了它不可,当然,他们也不愿意让人类采集它们然后拿出去卖或是使用。”
***
阿尔瓦法师的脸上满是惋惜之情。
他和游侠面对面地站在一个火元素池的两侧,这个火元素池很小,它被法师限制在一个能用双手托起的云母石碗里,碗卡在被铸造成藤蔓与侏儒手臂的黑铁支架里,在靠近碗的地方,铁支架变成暗红色并散发出汹涌的热量。
“真的不能给我留点吗?”他说:“只要两克的分量,我只是想做点实验。”
“不行。”游侠温和而固执地回答,法师伤心地撇嘴,但他还是游侠所愿地施展了一个法术,在法术生效后,游侠将那只圆筒扔进了火元素池。
烟雾刚产生就被驱散了,蘑菇干在纯粹的火元素里发出婴儿般的啼哭,“这些分量能召唤出一打以上的魔鬼。”法师说,有那么一阵子,游侠以为他会伸手进去将残余的部分抢救出来——幸好没有,他在心里对自己的法师朋友说抱歉,很少有人知道,精灵厌恶这种蘑菇不仅仅是因为一个名字和人类所知的邪恶用途。
他们站到火元素池回复到原有的样子后才离开,法师谨慎地用魔法闭锁了那个房间。
“我有可能没有准备这个法术。”阿尔瓦说,他对蘑菇的事情还有点儿耿耿于怀。
“我离开碧岬堤堡的时间并不长,”游侠怡然自得地说,“至少还不足以让你厌倦了你的老朋友。”
阿尔瓦法师喜欢水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他也同样地事务繁忙,所以他常备一个小法术以在紧急时刻驱散房间和身上的烟雾气味。
“接下来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没有,”游侠微微侧过脑袋:“需要帮助?”
“考伯特想让我见一个人,一个让他心生好感的陌生人,”阿尔瓦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法师和游侠都习惯了轻捷无声的行走:“他希望我能给予一些……指示。”
“怎样的人?”
“尚且不得而知,”阿尔瓦说:“但就我看来,那人不是极其的善良,就是极其的邪恶。”
“附带说一句,”他紧接着说:“他想要去白塔。”
***
——白塔?
——是的,白塔,我们首先要到那儿取些东西,然后沿着星光河向北,直至灰岭。
——是终点?
——暂时的终点。巫妖说,我们需要一个稳妥的栖身之所。
——我以为你会急于恢复力量。
——那里同样有磨砺刀锋的地方,曾经的不死者说,灰岭是银冠密林的前沿与岗哨——地精、兽人、还有人类,战斗与危险从不缺少,但还不至于太过频繁,正适合现在的我们。
——他们会允许?对此异界的灵魂抱持怀疑态度——在他的世界里,一次有趣的小采访里有百分之八十的人表示认不出自己的邻居,也喊不出他们的名字,但这对他们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妨害,但这儿呢?人们对一张陌生的面孔必定会抱持着狐疑与警惕的态度,来历不明的旅人们哪怕只是经过村庄或者在田地边驻足片刻都会遭到驱逐,更不用说定居和侵入他们的生活了。
——会,巫妖说,简单而不容置疑地。
异界的灵魂没有再说些什么,他能觉察出巫妖的情绪正处在一个扶摇不定的状态。曾经的不死者像是被逼迫着面对着一些他不想面对的东西,最讽刺的是,在他身后用铁鞭抽打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巫妖用魔法伎俩给自己变出了一个粗陋的镜子,柄是木头的,背面的水银漆已经龟裂,还缺了一小块。镜面中倒映出他苍白的脸。这张脸早在七十年前便已腐烂殆尽,但如今它又回来了,巫妖并不为之感到欣喜——他从未喜欢过自己的面孔,虽然它曾给予他庇护,在他还很弱小卑微的时候。
他的额头宽而高,额头正中的发际线略微向下,形成一个小尖,眉骨凸出,眼睛则深深地凹陷下去,在锋锐浓密的长眉掩蔽下,它们显得格外阴郁,难以捉摸;鼻梁狭而高耸,他的嘴唇线条优美,适合亲吻,虽然缺乏血色,但他还是个人类的时候便是如此。
他的头发乌黑,或许那些缺乏教育,词语贫乏的平民只会说:啊呀,那是黑的多么漂亮的头发啊,可是呢,只要你把它和其他深色的头发放在一起,就立刻能够发现其中的区别了——它黑的是那样的纯粹,在没有光的地方,它就像一片能够触摸到的噩梦,但只要略微有点光亮,你就能看到靛青与银灰的金属折光,这种折光常在孤冕雕和渡鸦的羽毛上得见。
巫妖回忆着自己还在导师塔中和之前的日子,他在襁褓里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保持安静及收敛情绪,至少不要让它浮现在表面——一个时机不对的微笑和蹙眉都会被误认为嘲讽或轻蔑,你会被鞭挞(在你运气比较好的时候),或者被处死,最糟的是成为祭品或是实验材料——不过有时候面无表情也会成为罪名之一(在你运气不太好的时候)。
适时适度地表露出一些情绪不比学习施法更难,巫妖想,两百年前他能做到,现在也能做到,他需要调整的是自己的想法,那些邪恶的想法,他听闻过法师阿尔瓦的名字,他是个强大而又嫉恶如仇的法师,曾经游历各地长达二十年,见过的人与获得的经验就和他的收藏一样丰富,也不止一次地与巫妖(虽然不是他)打过交道,他怀疑阿尔瓦单凭膝盖就能嗅出深藏在他灵魂深处的剧毒,就像那个小雀号的船长。
但曾经的不死者能控制思想,矫饰言辞,调整行动,他不能让自己变得更友善,却能让自己不再那么具有威胁性,而且他有个很好的临摹样板,就在他身边,同一个识海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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