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果发现,他打得是9球,就是自己的比赛项目。
“这是一个业余爱好者,”苏薇指着林亦扬的背影,轻声和殷果耳语,“贝瑞说,他在挑战这里的一个地区赛冠军。”

殷果轻点头,原来是业余爱好者。

贝瑞在说,苏薇在转述:“而且这个区域冠军,已经在这间球房拿过三场胜利了。这里是他的福地,贝瑞还说,三千美金太草率了。”

殷果不了解这里的赌球金额,没吭声。

三千美金确实不是小数目。

林亦扬自己拿着橘色球,递给对方的是黄色球。

殷果知道他们马上要争夺开球权了。

他和那个区域冠军走到球桌的一侧,各自把球放到发球线上。

四周安静下来。

殷果和苏薇也不再轻声交谈。她们两个都很清楚,在九球上,开球权很重要,拿到会赢面大很多,所以两个选手一开场,要夺一次发球权。

规则很简单,两个人要在发球线一起击球,各自的球撞击到对岸后,反弹回来。谁的球停下时,离自己最近,谁就赢。

在满室的安静里,两下轻微的撞击声。

两颗球几乎是同一时间滚出去,在蓝色的球桌上划出一条笔直的轨迹,齐齐撞上对面球岸,匀速反弹回来。

两颗球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殷果盯着它们,她已经差不多知道结果了——

慢慢地,慢慢地,林亦扬的橘色球超过对方的黄色球。那颗球滚到林亦扬的身前,贴着球桌边缘停了下来,不多不少,贴上球岸,没有比这个再近的距离了。

黄球也在掌声里,停下来,仅仅落后了1cm。

在1cm的鸿沟面前,林亦扬赢了。

“谁来做裁判?”林亦扬拿起白球,放到发球线上。

“我,我来。”贝瑞主动请缨。

他本来是奔着区域冠军来的,看完林亦扬这漂亮的一击后,情绪更加高涨。

他来做裁判,他来保证公平,其实是更想确信,林亦扬刚刚是不是侥幸一击。

球桌上有一盏偏低的长照明灯,在蓝色桌面投下柔和的白光。光照得很低,低到只能照亮他腰以下的位置。贝瑞很快将球码放好,在球桌上摆出一个漂亮的菱形。

他换了绿色巧粉,涂抹着杆头。

在球桌一侧,俯下身子,视线落到了白球上,杆头对准。一击而出。

在球落袋的同时,他人已经绕到台球台子右侧,跟上了下一击,又有球落袋。殷果刚看到落袋,他再次换到下一个位置,快速击球。

这是要打快球?

一般大赛上,很少有人会打快球,因为都是关乎职业生涯和世界排名的比赛,要稳扎稳打。反而在球房里会有机会碰到打快球的高手。

有的人就是追求快、漂亮,但对走位和准度要求就很高。

越快,越要准。

九球和中八不同,永远只能击打球桌上号码最小的一个球。

1号球、2号球、3号球……

到最后,台面上剩下7、8、9三个球时,他以白球撞击7号球,让7号球撞上9号球,两颗球竟然先后落袋。

这一局结束的掌声响起。

在九球比赛里,谁能最终打进9号球,谁就是赢家。

他赢了。一杆清台。

她紧盯着林亦扬的背影,看着他,再次用巧粉抹杆头。

如果不打快球的话,在正式比赛上,每一杆都很重要,每一杆都要上巧粉,这是为了稳定心神,也为了下一击做足准备。

而今晚不同,这更像是一场表演。

“现在还来得及,各位,”这次不是林亦扬在邀约了,是兴奋的贝瑞,他在笑着用英语说,“我们还可以加注,一共有十五局。不要错过,各位。”

大家笑着,纷纷加注掏钱。

林亦扬的第一局征服了在场所有的陌生人,包括那个区域冠军。也许在之前,他还是这间球房,和这个地区蝉联的冠军,今晚,恐怕是一场可怕的对战了。

……

“他真像专业的。”苏薇轻声感叹。

最后,他越打越快。

杆杆到位,球球落袋。没有任何失误,零失误。

你完全没见到他停顿、瞄准,全都没有,只有球不停落袋,他不停换到下一个位置。这是殷果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有人全程打快球,观赏性和爽感,真是无法形容。

第十局,9号球在众人注视下,被击中,直接落入底袋。

林亦扬站直了身子。

没有打完十五局,已经拿下了今晚的赌局。完美结束。

那个坐在台球椅上,看完最后一局的区域冠军,站起身,对他伸出右手,笑得十分开心,这是遇到对手的酣畅淋漓之感。输得心服口服,自然没有任何怨言。

“很荣幸。”林亦扬一手撑着球杆,和对方握手。

对方重重拍了拍他手臂侧:“年轻人,告诉我,今年的全美公开赛上有没有你?你一定报名了对不对?”

林亦扬笑着,摇了摇头,他把球杆物归原位,放到了球杆架子上。

和这些职业选手不一样,他哪怕是来赌一局数额如此巨大的桌球,都没有带自己的球杆来,只是用了球房提供的公共杆。

球房老板笑吟吟地递给他一块毛巾,附赠,一杯热水,这是林亦扬刚刚在最后一局前,和老板要求的。他渴了。

林亦扬握着杯子口,喝了小半口,润了润喉。他在身旁几个老美里,一直低头在喝水,看来真是耗费了不少精力,缺水严重。差不多,喝了有小半杯后。他抬起头,似乎刚刚才看到殷果一样地,将目光投注到她的身上,兀自一笑:“Hi.”

她本来是要等林亦扬喝完水,再上前招呼,猛地被他抢先了,倒显被动了。

“Hi.”她轻挥右手。

因为紧张看球,长久没说话,嗓子还有点哑。

不觉清了清喉咙。

“你们认识?”苏薇惊喜地问殷果。

“你们是朋友?”输球的区域冠军也同时问林亦扬。

“刚认识不久,”林亦扬把水杯搁到台球椅上,认真看她,用英文对在场八卦兮兮的众人说,“我倒是很希望她把我当朋友。”

……

“当然,”殷果在大家目光灼灼当中,像是做了什么坏事,在承认错误一样,态度端正,语气诚恳,“我们一直是朋友。”

林亦扬被她的较真逗笑,换回中文:“开玩笑的,不用当真。”

殷果也松了口气,用中文回说:“我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认错人。”

林亦扬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不过他看上去心情不错,很快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黏成半截的便签纸,递给区域冠军,告诉对方,这是同学的账号,输得钱打入这个账号就可以。

区域冠军欣然接过,笑呵呵地表示,自己会攒钱,等着和林亦扬再赌一局。

“应该没下次了。”林亦扬说。

对方没当真,拍拍他的肩:“这里随时欢迎你。”

人群很快散开,各自回到自己的球台旁,因为林亦扬的这一场精彩的赌局,都被调动起了打球的心情。没多会儿,全都热火朝天地拉开了今晚的大战。

只有他们这里是安静的。

殷果把苏薇介绍给林亦扬:“苏薇,和我一起来的。”

林亦扬点点头。

他递了一张钞票给服务生,低语了一句。没多会儿,服务生端着两杯饮料过来,他拿起来,递给殷果和苏薇。

苏薇道谢后,被贝瑞拽走,去开了一局,边走还在边回头道谢。

殷果独自留在这里。

她咬着吸管,坐在林亦扬这张球桌的旁边、靠墙的台球椅上,两只脚踩着椅子下的横栏,在看旁边一桌的战局。

忽然察觉到林亦扬身边没人了,回望了一眼,对林亦扬笑了笑。

林亦扬靠在台球桌旁,在玩着一个白球。

安静。

这还是两人头一回独处,没有孟晓天在场。

他把手里的白球放到开球线上:“怎么跑这么远过来?”

他知道殷果旅店的位置,自然也很清楚,她的旅店离这间球房很远。

“刚刚和你说话的贝瑞,是他带来的,我听说今晚这里有很多参赛选手,过来看看,”殷果想了想,又解释说,“我报名参加了全美公开赛。”

林亦扬点头。其实他知道。

从第一天在酒吧,看到墙角的三个行李箱上摆着一个球杆盒,林亦扬就知道姐弟俩是为了公开赛来。暴雪天带一个定制球杆躲在酒吧里,只会是这个理由,这个身份。

只不过那时,他以为球杆是弟弟的。

殷果看他不说话,继续咬吸管。

心里有好多疑问,但不太熟,还没习惯像朋友一样闲聊,只好憋着。

林亦扬一个个从袋子里掏刚才自己打进去的球,放到球桌当中,将九颗球摆成了菱形。她以为他想重新开一局,没想到他只是想把球桌整理好。

等所有搞定,他从椅子上拿起自己的防寒服:“你那个朋友,和你住同一个旅店?”

他用目光指苏薇。

苏薇正在俯身,瞄准她要击的那颗球,在远处、靠门边的台桌旁。

“不是一家,但离得不远,”她也想到了要回去的问题,“不过她今晚住在法拉盛,男朋友家,估计我要自己回去了。”

林亦扬已经穿好了防寒服,拉上拉链:“我送你回去。”

送我?

“你顺路?”

应该不会,头一晚打车,司机明明都说了他送殷果他们去旅店,去皇后区是在绕路。

“我一个男的,多晚回去都没关系,”林亦扬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你不一样。”

是挺晚了。好友也严肃警告过她,在纽约除了住曼哈顿,她一个女孩晚上千万不要单独外出。因为知道殷果每天要在球房练球到天黑,还叮嘱她,要孟晓天每天去接她回旅店。

可这里离旅店太远了,又让他绕路送自己?

吃人太多恩惠,不大稳妥吧?

殷果还在纠结。

“又怕我把你卖了?”林亦扬开她玩笑。

“不是,没有,”殷果摇头,“是不想一直麻烦你。”

“应该的,”他说,“我是男的,在送女生回家这件事上,没什么好推脱的。”

林亦扬没给她多考虑的机会,指了指殷果堆在旁边台球椅的衣服和包,意思是让她穿上,自己则直接替殷果拿起了球杆桶,拎着,走到前台,和老板结账。

老规矩,谁赢了球,谁结球桌租金。

殷果也来不及多考虑,把杯子还到吧台那里,去和苏薇打了个招呼,穿上羽绒服,拎着包,跟上推门而出的林亦扬。

十五局不到的时间,外头竟然已经下雪了。

“我约个车,等一下,”殷果从羽绒服口袋里掏手机。

“来这么久了,还在打车?怎么不坐地铁?”

“我去年来,坐错了好几回,后来就不敢随便坐了。”她也郁闷。

殷果也苦闷,其实她旅店门口就是地铁入口,按理不用一直打车的。可她一想到地铁,就有心理阴影。

这里的地铁上百年历史了,很多车厢都十分破旧,她不怕脏,而是怕地铁车厢里没有电子显示屏,因为不是母语报站,要全程仔细听着站名。

最惨的是,通常这种破车厢,报站喇叭也经常坏。

一旦没了广播提示音,更成了傻子。

她曾经连着两次坐上没有电子显示屏,也没有报站音的地铁车厢,还正好碰上地铁抽风,四站不停,颇有种坐上黑车要被拉走卖了的感觉……

在漫天的鹅毛飞雪里,林亦扬笑了。

他按下殷果的手机,指了她的帽子:“戴上,我们要走三个路口,至少十五分钟才能到地铁口。跟着我,丢不了。”

说完,他把殷果的球杆桶背上,走入风雪当中。

殷果戴上帽子,紧跟上他,好冷啊,手都不敢从口袋里掏出来。

她的靴子不停在一层新雪上踩下新鲜的脚印,跟着林亦扬的脚步。林亦扬本来是在看车况,低头,看到那双小靴子频率极快地走着,看着就累。

他大步走习惯了,没试过为谁慢下来。今晚,倒是很有风度,减慢了速度。

他一慢,殷果松口气。

她呵着白气,和他一起静默着,走了五分钟。这么安静下去不妥,要找话说。

“你喜欢赌球?”她主动闲聊。

“一般。”

“都是这么大金额的?还是这边喜欢这么大的赌局?”殷果刚才听到数字,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里数额这么大。

林亦扬摇头:“我一个同学和别人赌球,下了重注不敢来,一直求我,求了半个月。”

林亦扬停住脚步,他们这么一会儿,已经到路口了。

面前就是红灯,要等绿灯。

他看殷果这么安静,低头看她:“怎么不问了?”

“我在想,是很好的朋友吧?”

从华盛顿赶到纽约法拉盛,肯定是为了很重要的朋友。

林亦扬摇着头,不算。

“是我想请人吃饭,没钱,”他发现变了绿灯,手按在殷果后背,将她推上人行道,走到了她的右侧,“算是一个交换条件。”

原来这样,殷果边过马路,边琢磨,他可真爱请人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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