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长生身后的两队太监、宫女赶紧从两侧游廊无声地小跑着前行, 把各处的灯全部重新点亮,以方便皇帝。
冯蓁生前,在昭阳宫待的时间很少,也就每次要受命妇朝贺或者召见命妇时, 才会在昭阳宫略坐坐。杭长生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要来此间。
于萧谡而言,任何地方只要有过冯蓁的影子,他见着都觉得亲切, 何况她还曾在这里接受朝贺。他的眼前还有她穿那袭黑色水晶羽毛吉服的样子,美得像暗夜里的妖精。
可偏偏一个妖精却端庄雍容地坐在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凤座上。
萧谡将所有伺候的人都潜遣退了, 独自在昭阳宫留了一会儿,才出声唤了杭长生。
杭长生进去时,见萧谡正愣愣地坐在凤座上,四周弥漫着一些不可言说的气息,杭长生心里忍不住叹息, 在西配殿有美人好好伺候着不行, 偏生到这一年多没开过的昭阳宫来寻刺激。
萧谡站起身,往昭阳宫的内暖阁去,冯蓁到昭阳宫时会在此地小歇,再到正殿接受朝贺。
榻上放着一个笸箩,里面放这些针线、剪刀还有碎布, 萧谡闲得无聊随意翻了翻,那些碎布下竟然露出一只明黄色的龙纹荷包来。
荷包模样已经做了出来,但绣花还没完成,堪堪才绣了一片绿叶。
这只荷包看布料就知道必定是给萧谡做的,而那绿叶的针线却蹩脚得不堪入眼,绝不是宫人所做。
萧谡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荷包,眼睛有些发酸。他这些年一直没戴过荷包,冯蓁那没良心的似乎也从没上心。有一次他偶然提起,冯蓁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可险些没把他的肺气炸。
然则冯蓁听过就过了,也没其他的表示。萧谡也没指望她能动动手指头,这些年但凡认识冯蓁的人,就没有一个见过她动针线的。
萧谡却着实没想到,冯蓁竟然在昭阳宫藏了个还没绣完的荷包。
杭长生见皇帝将一只荷包扣在胸口,也拿不准是个什么情况。只不过打这日起,萧谡的腰带上就多了一枚荷包,未绣完的半成品,却爱得跟什么似的,完全不怕人侧目和笑话。
那针脚,哎,真是一言难尽。
就为着这只荷包,后半年杭长生每次端绿头牌去都是无功而返,皇帝这日子过得比和尚还和尚。
“皇帝,你这是要闹哪般?皇后去了也有两个年头了,你难道还要为她守一辈子?”顺太后忍不住朝着萧谡发火道。“如今你膝下一个儿子都没有,朝臣和吾的心全是悬着的,你难道不为这江山社稷想想?”
萧谡的手指轻轻摸着荷包上的那片绿叶,这如今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愤怒时摸一摸心情就能平静些,想起冯蓁说的生气时不作决定的话,就能稍微心平气和一些,虽然这话还是她非栽在他头上的。
拿捏不定主意时,他也会摸一摸,想想如果自己回到内殿,迎出来的冯蓁会说什么,她只要对他笑一笑,他就觉得整个脑子好像就清净了,如乱麻的事儿也就理顺了。
“朕心里还是念着幺幺。”萧谡没有跟顺太后打官腔,这宫里能跟他说话的已经没几人了。
“吾也没让你不念着她呀,可她已经死了,死了!”顺太后道。
萧谡抬眼看着顺太后,语气淡淡地道:“朕也不是为她守着,只是再看不进其他人而已。”似乎他也很无奈,很无力。
顺太后一口气堵在胸口,忍不住道:“皇帝,你以为你那位千好万好的皇后待你也如此深情么?”
萧谡眯了眯眼睛。
“你的眼睛总追着她,可她的眼睛却未必看着你。”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顺太后也不为死者讳了,“吾是旁观者清,皇帝心里怕也是知道的,你跟皇后,处处是你讨好着她,她但凡皱皱眉,你就先心疼上了,她要是撇撇嘴,不开口你就先替她处置了人。可她呢,她对你也是一样么?”
“朕只当母后要说什么呢,幺幺已经去了,自然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她再也反驳不得你。”萧谡站起身,“朕还有政事要处理,就不叨扰母后了。”
顺太后气得没办法,索性也开始破罐子破摔,皇帝不是始终走不出那一步么,她帮他就好了。
元旦家宴这晚,齐王萧证和另外一位皇叔可着劲儿地灌萧谡酒,他也是来者不拒,似乎也想寻一醉,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那酒是鹿血酒,精血亏虚、阳气不足的人吃了有大补,若是正常男子,那则有助兴之效。
这晚,顺太后选了妖娆妩媚的花才人去侍寝,果然不见萧谡拒绝。
杭长生和修彤史的黄女官有些紧张地站在屏风外,就等着能为彤史添上跨越性的一笔了。黄女官心想,可算是能换个名字写了,想当初她写着都没有新鲜感了,可皇帝却还爱得跟什么似的。
结果前一瞬明明还听着有动静儿的,下一刻就没音儿了。
杭长生大起胆子探头看了眼,只见萧谡一把掀开了床帘,赤着身体站了起来。杭长生赶紧上去伺候。
黄女官见萧谡进了净室,也赶紧上前去查看花才人。花才人眼泪汪汪地坐起身,黄女官忍不住问,“皇上可宠幸才人了?”
平常这个问题自然是不用问的,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儿,然今日她实在有些拿不准是个什么情况。
花才人愣了愣,她还是个黄花闺女,有些弄不懂。
黄女官一看心就凉了一半,道了声“才人恕罪”就拉开了被子,被子下干干净净的,花才人身上也干干净净的,尤其是大腿间更是干干净净的。
黄女官叹了口气,以前冯皇后在的时候吧,她生怕皇帝纵欲过度,现在么她觉得彤史上空荡荡的,她大概可以“致仕”了。
经过这次鹿血酒之后,顺太后也拿萧谡没办法了,总不能给皇帝下药吧?
如此一直拖到了太熙十三年,给爹娘守孝也就三年了,萧谡却一直没再招幸过嫔妃。
二月里是冯皇后的生辰也是忌辰,虽然皇帝如今看起来除了不临幸嫔妃外,似乎完全没有异常了,但常年在他身边伺候的杭长生却知道是完全不一样的。
杭长生跟着萧谡上了朝日明月楼的七楼,当初帝后和好就是从这朝日明月楼开始的。
楼下的桃林开得繁花似锦,葳蕤如膏腴,花却不解情,以为佳人依旧。
萧谡从斜阳西斜一直站到站到月上柳梢这才回过身,“走吧。”
七楼触景伤情,六楼更是伤心地,冯蓁的白狐裘甚至还依旧铺在地上,她在的那几年,每年二月里萧谡都会拉着冯蓁重新回到朝日明月楼的六楼,他甚至还画出过第二幅、第三幅图。
忆其从前种种,萧谡的胃像被人重重地击打了一拳,痛得不能不弯下了腰。
杭长生赶紧扶住了萧谡,暂且在狐裘上坐下。
萧谡双手捂住脸道:“有时候,朕真想就那么跟着她去了,也好过像现在这般。”清醒着的痛苦才是最痛苦的。
“皇后娘娘在天上,一定不愿意看到皇上这般痛苦。”杭长生道。
这样的话自然安慰不到萧谡,他松开手仰躺在狐裘上,却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凸起了一小片,他坐起身伸手去一摸,却是一本蓝色封皮的小册子。
翻开来看,内页上工整地写着《九转玄女功》五个字,却是冯蓁的笔迹。
萧谡迫切地翻了起来,直到最后一页。
接着杭长生便见萧谡疯了一般地撕碎了那个小册子,然后疯狂地笑起来,“原来,原来还真叫太后说中了,幺幺她,冯蓁她接近朕只是为了朕是真龙天子,她明明可以生孩子的,你知道吗,长生,她可以生孩子留下来的,可她却选择了另一条路。”
笑过之后,萧谡品尝着嘴里的咸味,好似山河都崩塌在了自己的眼前,摇摇欲坠地道:“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杭长生慌张地奔了两步,从背后接住倒下的萧谡,踉踉跄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自己的身体,赶紧大叫道:“传御医,快传御医。”
太熙帝大病了一场,为此甚至辍朝了一个月,便是大婚那会儿他也不过才三日没上朝而已。
大病初愈之后,萧谡便下令拆了“朝日明月楼”,同时重新翻修乾元殿的内殿以及昭阳宫。
孝昭仁皇后的一切忽然就被连根拔起了,一点儿痕迹也不再有。
顺太后当然是乐见其成的,但也忍不住会好奇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另萧谡的态度有如此大的转变。这日杭长生到慈安宫给顺太后送东西,她逮着机会问道:“皇帝这是怎么了,病好了之后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回太后娘娘,奴才也不清楚,只是皇上似乎被孝昭仁皇后伤透了心。”杭长生道。他当然知道那都是起因于一本小册子,然则至于那上面写了什么,却只有皇帝和已经逝去的孝昭仁皇后才知道了。
顺太后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没为难杭长生,只想着这下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谁知道等了半年,嫔妃侍寝的事儿依旧不见任何动静儿,以前还好,好歹萧谡还会为子嗣挣扎一下,现在是直接看着那些女人就犯恶心,不是夸张,而是顺太后亲眼看见的,以至于宫中嫔妃没有一个敢跑到萧谡面前去触霉头的。
顺太后在宫里摔盘打碗地把冯蓁骂了个狗血淋头,恨不能把她拖出来鞭尸。
日子慢悠悠地晃到了太熙十六年,萧谡依旧再没翻过绿头牌。人过不惑依旧没有子嗣,所以接了两个侄儿进宫教养,一个是齐王萧证的二儿子,一个是燕王萧诜的儿子。
齐王的儿子大家都想得通,然则曾经参与晋王宫变的老六的儿子居然被萧谡选进了宫,这就叫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萧诜身边是有王妃的,元丰帝去世前给他指的婚,尽管后来萧诜被萧谡圈禁,但萧谡依旧让人选了良辰吉日把王妃给萧诜送了进去,两人一起关着。
这天长地久的,日久生情,竟也是鹣鲽情深,情意缱绻了。萧谡曾经去看过萧诜一眼,他也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但是见萧诜不再念着冯蓁,甚至连想也不再想她一下,他心里就觉得舒坦。
这种舒坦好似是报复了冯蓁一般的舒坦。你瞧,总有人不再惦记自私自利、没心没肺的她了。
顺太后到最后只能放弃萧谡了,反正都是姓萧的子孙,抱进宫中,她从小养着,跟她也是一样的亲。
跟顺太后差不多,大多朝臣也对太熙帝的“女人缘”彻底失去了信心,生不出来把侄儿抱入宫中也行,反正后继有人就成。
大司农躬身站在萧谡面前道:“皇上,去冬雪灾,灾民无数,多亏那红薯救人,否则必然饿殍满地。孝昭仁皇后真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杭长生站在一边,一直给大司农使眼色,让他别上赶着惹事儿,现在可不是以往,拍皇后的马屁那是要死人的。
“是么?这本该是你大司农的事儿,如今却让个女子越俎代庖了。”萧谡冷着脸道。
“臣惶恐。”大司农的身子躬得更低了。
大司农退下后,接着进门的是得胜而归的北征军的元帅宋海。去岁萧谡最终还是再次发兵攻打了车越国,这一次却是顺风顺水,宋海的大军彻底征服了车越。
“朕原还担心你的腿,看来的确是大好了。”萧谡让人给宋海赐了座。
宋海可比那老态龙钟的大司农耳目灵多了,哪怕心里感激孝昭仁皇后,可嘴上也不敢说什么,只道:“这都是皇上恩庇臣下,皇上对臣的大恩大德,臣只有粉身碎骨以报,万死莫辞。”
萧谡冷笑了一下,“是不是还少谢了一个人?”
宋海乞求地瞥了一眼杭长生,杭长生只能假装没看见,看他做啥呀,现在皇帝时不时抽风,他这个大内总管把准脉也不容易啊。
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形,你提那位吧皇帝不高兴,你不提吧皇帝也不高兴,做人实在是太难了。
却说这年春还发生了一桩小事儿,冯华跟着佟季离进了京,因为佟季离终于参加了朝廷的抡才大典而正式入仕。
而跟着冯华回京的还有宜人。
宜人是在冯蓁去世之前出宫的,当初冯蓁借口要祭奠生父、生母,所以让宜人出宫回到西京代祭,萧谡准了。
冯蓁给宜人的密信就是让她在西京留下,然后为冯家买下一片祭田,买个院子将附近的孤儿收养起来,美名其曰是为她积福。
宜人想着冯蓁一直没有孩子,一听说要给她积福,自然是百般尽心,于是就留在了西京。当冯蓁去世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时,她自然急着回京,却又想起冯蓁还曾给过她一个锦囊,让她在大事发生时打开。
皇后之死对宜人来说自然是大事,她打开来一看,里面就一张小纸条,说是她去后,让宜人不要回宫,至少五年内不得回上京。
宜人的第一个反应是,为何她家娘娘竟好似料事如神一般知道她会去世?可疑惑归疑惑,冯蓁交代的事情,宜人素来是一丝不苟地执行的,因此也打消了回上京的念头。
直到太熙十六年,过了五年之期之后,宜人才跟着冯华顺路进了上京,想去皇陵拜祭一下冯蓁。
然则皇陵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宜人跟着冯华去了平安侯府苏庆的府上。
冯华见着苏庆时不由大吃了一惊,他年纪也没多大,可头发却差不多白了快一小半了。“表哥这些年是怎么了?”
苏庆苦笑。
还是戚容私下跟冯华道:“打从皇后去后,前三年咱们府上还行,皇上一直多加优容,可这两年,哎……”戚容当然不敢抱怨太熙帝,只能委婉的表示。“皇上似乎又记起大母跟他之间的过结来了。”
那就是有意打压了。
冯华也只能苦笑,“原本想去皇陵祭奠一下幺幺,看来……”
然则宜人却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她在宫中待了许多年,怎么着也有点儿路子,最终还是跟杭长生下面的人搭上了话。
这事儿杭长生可没敢擅自做主,别看孝昭仁皇后的所有痕迹在宫中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谁知道皇帝什么抽风又想起了呢?
杭长生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胆战心惊地往正拿着朱笔批阅奏折的萧谡耳边一站,低声道:“皇上,出宫的宜人回上京了,想求个旨意去皇陵祭奠孝昭仁皇后。”
“啪”,清脆的断裂声在天心殿中响起。
如今萧谡已经不住乾元殿了,哪怕乾元殿的内殿已经翻修一新,似乎依旧让他难忘旧事,所以搬到了乾元殿西侧的一处小型宫殿“天心殿”居住和处理政事。
不仅如此,昭阳宫也不叫昭阳宫了,更名为“坤宁宫”。
杭长生的心脉险些被这断裂声给吓断了。
宜人出宫,冯蓁是在萧谡那里报备过的,不过说的就不是什么收养孤儿祈福了,而是说宜人年纪大了,却又忠心耿耿,她不忍耽误宜人,所以把她放了出去。
因是冯蓁的愿望,所以她去了之后,前三年萧谡也没想过要把宜人召回来。至于后来,他恨不能可以把冯蓁从自己的脑子里全部挖走,所以更不会去召宜人。
然则如今宜人却回了上京……
杭长生等了半日也不见萧谡给个指示,便也不敢再多言,小心翼翼地替他换了一支朱笔,却再不见他动笔。
一直到半夜里,明明已经睡过去的萧谡忽然坐起了身,“杭长生。”
杭长生赶紧地跑到床前掀起帘子,“皇上,奴才在。”
“让宜人进来见朕。”萧谡说完就倒下去继续睡了。
杭长生却听得出皇帝语气里的咬牙切齿,这大半夜的还醒过来,可见梦里都在想这事儿。
“送你出宫的时候,皇后跟你说什么了?”萧谡看着地下跪着的宜人道。
“娘娘说让奴婢就此留在宫外,替她收养些孤儿,算是为她积福,娘娘一直生不出孩子,所以很忧心。”宜人道。
萧谡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冯蓁会忧心于生不出孩子,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明明可以生孩子,也知道会什么时候生,可她就眼看着太后为之焦心,也眼看着朝臣蹦上蹦下,却一句也没跟他提过,也不在乎他需不需要一个儿子。
宜人吓得赶紧将头磕在了地上,不明白是那一句话惹怒了皇帝。
“你听到皇后死讯的时候怎么没回上京?你不是一向忠心耿耿么?”萧谡终于停止了冷笑。
“奴婢出宫前娘娘还给了奴婢一个锦囊,让发生大事时再打开。那里面娘娘让奴婢必须在她去后五年才能再回上京。”
“所以她真的知道她会死,却一个字也没跟朕提过。就那样,就那样……”萧谡只要一想起冯蓁的无情无义就气得发疯。她走的时候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他,一个字也没留,就那么毫不留恋地走了。
这话宜人却没敢接,她其实也很疑惑,为何冯蓁会预感到她要出事。
“你出宫前,她说起过朕什么吗?”萧谡走到了宜人的跟前。
宜人看着那双软底云龙绣金的靴子,却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只能摇头道:“娘娘,没有跟奴婢提过皇上。”
萧谡几乎想一脚踹在宜人身上,“你给朕仔细地想想,哪怕是一个字,也得给朕想起来。”
然则这真是强人所难,宜人记得很清楚,打从冯蓁与萧谡和好之后,她就再没在自己跟前提过皇帝的事儿,因为冯蓁心里一直忌惮她又被皇帝收买。宜人叹了口气,“皇上,娘娘真的没跟奴婢提过皇上,不过……”
萧谡的心被提了起来。
“不过在娘娘去的前一天晚上,华女君说她梦到了娘娘去跟她告别。醒过来不久,娘娘的死讯就传到了西京。”
这听着有些像是无稽之谈,宜人也是逼得没办法了才把冯华给推了出来。谁知转头萧谡还真把冯华给宣进了宫。
冯华则是没料到,时隔六年之久后,皇帝竟然会追问她的一个梦。“皇上,那只是民妇做的一个梦,并不能当真,皇后娘娘即便在梦中说了什么,那也不是皇后娘娘本身会说的话。”
“无妨,你只需将那日皇后在你梦中说了什么,仔细回忆出来便是。你不用替她讳言,把她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朕便是。”萧谡道。
冯华一惊,不知道萧谡究竟是知道了什么,否则也不会警告自己不用替冯蓁掩饰了。她吸了气,开始回想那日的梦,其实并不用多费劲,她从不曾遗忘过那场梦。
“那日民妇在梦中遇到皇后时,正在窗前给小女儿梳头,抬头便见皇后娘娘打从外边儿进来立在窗边,她说,‘阿姐,你以前也是这样给我梳头的。’”
“我惊讶地站起身说,‘娘娘,怎么来西京了?”
“我是来跟阿姐你道别的。”冯蓁道。
冯华不解地看着冯蓁,“幺幺,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冯蓁笑着摇了摇头,“阿姐,我要离开这里,去转世了。”
“转世?”冯华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转世是个什么意思。“幺幺,你为什么要去转世啊?”因是在梦里,冯华竟也没去细想,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好似死亡和转世是人能自己选择似的。
冯蓁看着冯华的眼睛道:“我想自己强大起来,不再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他人身上。”
冯华有些哀伤地看着冯蓁,“你还在怪我?”
“怎么可能不怪呢,阿姐?”冯蓁苦笑,“怪只怪,你以前对我太好了,我心里,我心里总还是想着以前,想西京。”
冯蓁挥了挥袖子,冯华只觉得面前云雾闪过、散开,再一看却是回到了冯家十里桃林的别院里,她和冯蓁以前最爱这桃林里的温泉池子。
冯华眼见着冯蓁走到那温泉池子边,缓缓地褪去了衣衫。那时候她不过是个小胖墩,如今却已经出落得一副天妒神惭的身子了。
那样的曲线,光滑妖娆,曲致柔和,只一个背影竟然看得她一个女子都面红心跳的,哪怕用最挑剔的眼光去看,也挑不出任何瑕疵来。
冯蓁朝冯华招了招手,“阿姐,你不来么?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泡池子了呢。”
冯华咬咬唇,迅速地脱了自己的外裳,但小衣却怎么也不肯脱了。然则一下水,轻薄的布料贴在身上,小腹和腰臀侧的肥肉立即就显露无疑了。胸部虽然没哺过乳,但也耷拉了不少,颜色也不复粉嫩。
跟冯蓁一比,那简直就是一个云泥之别。她白得就像玉观音一般,粉嫩处又似初生的桃花瓣,是那种淡樱粉,叫人看了一眼,还想再看。
美的事物,本就让人看着心旷神怡。
“难怪皇上为了你再不纳其他嫔妃。”冯华忍不住感叹,任何女子跟冯蓁比起来,似乎都成了泥。
“阿姐,萧谡不纳嫔妃可不是为了我,他母后就是死于后宫争斗,所以他向来不喜欢后宫人多。”
冯华回忆至此不由害怕地看了看萧谡,她可不敢直呼其名,但在梦中冯蓁就一直都是那么喊他的。
好在坐在上位的皇帝似乎并没有因为称呼而动怒。
萧谡此时哪里顾得上一个称呼,他心里正是波浪滔天。他母后的死他很少跟冯蓁提及过,却没想到她会那般敏锐,竟能知道他内心的确是讨厌三宫六院的,他不想冯蓁也落得那样的下场,所以才不愿意纳嫔妃。
“可不管怎样,你总是比其他人幸福太多了。皇上只有你一人,又那般宠爱你,而且我远在西京也听说,皇上待你是极好的,你一直未能有身孕,皇上处处维护你,也没打算纳妃,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冯华道,语气甚至有些愤愤,不明白冯蓁的日子怎么就那么顺坦,连高高在上的天子也顺着她,宠着她。
冯蓁笑了笑,“阿姐为何会觉得我不满意?”
冯华喃喃,“我从你脸上看出来的。”
冯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幽幽地道:“每个人都觉得我应该快乐,应该满意,好像不满就是最大的过错。只有阿姐你,看出了我脸上的不快乐。”
“那皇后为什么会不快乐呢?”冯华忍不住问,若是易地而处之,她想她一定会满满都是感恩的心,哪里会有任何不满啊。
冯蓁的眼泪缓缓地顺着脸颊低落在温泉池中,晕出一圈圈涟漪。为什么来找冯华呢?好似许多话都找不到人说,思来想去竟然只有冯华。
“禁中就是个鸟笼子,而我就是养在里面的金丝雀。”冯蓁侧头看了看冯华,“阿姐别不信,至少你平日里还能出门逛逛,年节时还能串串门,可我每天抬头看到的却都是同一片天。”
“你以前也不爱出门啊。”冯华道。
冯蓁摇了摇头,“爱不爱出门是一回事,可能不能就是另一回事了。宫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是还有皇上么?”冯华道。
“我于皇上不过是个玩物,因着比别人更美一点儿,更听话乖顺点儿,所以才得了宠。若是不听话的话,阿姐觉得皇上会容忍我么?以前跟皇上闹着的时候,不也是三宫六院的么?”
“可是皇上并没有宠幸那些嫔妃啊。”冯华道。
“但名分上,她们就是他的嫔妃啊。”冯蓁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天,“就好像,卢柚才是萧谡的原配呢。”
冯华叹了口气,“我心里想着当初你和皇上闹腾,必然是为了卢柚,想不到还真猜中了。”
“阿姐为何会猜中?”冯蓁有些好奇。
“你的性子表面看着柔顺,其实内里执拗无比,而感情一旦斩断了就再不肯重新拾起来。”冯华道,她说的是自己。那件事后,其实若是冯蓁的态度肯稍微软和一点,她们不至于走到如今的地步。
然则从那以后冯蓁虽然依旧肯帮她,却再不肯多看她一眼,冯华就知道,冯蓁是一辈子不会原谅她了。
“我想,皇上决定娶卢柚的时候,你,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冯华道。她是个女子,当然知道看着自己心上人另娶会是个什么滋味,哪怕他有再多的苦衷,终究是意难平。
冯蓁笑了笑,“那日他能为了皇位娶卢柚,将来就能为了天下再娶别人,或者杀了我。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他不是我的良人了。”
冯华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能理解冯蓁为何这般说话。
冯蓁看着冯华的眼睛,“不瞒阿姐说,从他接受跟卢柚的指婚开始,我心里就有了死结,可我一直……”冯蓁低下头,“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可我心里一直是希望,希望他最后能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不娶卢柚了,他爱我比江山更重。”
冯华没吱声。
冯蓁自嘲地笑了笑,“阿姐,是不是也觉得我恨可笑?”她的眼里重新浮现了水光,“其实我自己也觉得挺可笑的。然而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忍不住会这样去想,可是却连提都不敢跟萧谡提,因为他早已经清清楚楚地把答案摆在我面前了。”
“这个坎我心里一直过不去。”冯蓁摸着自己的胸口道,现在只要一想起身着红袍的萧谡与卢柚同执红绸的样子,她就疼得无法自抑。到了这个地步,冯蓁也不再说什么她不喜欢萧谡之类的话,她喜欢的,可是跟萧谡一样,爱得不够,所以可以抽身。
“幺幺,我知道你执拗。可你拘泥于这些又有什么益处?皇上如今待你难道不好么?”冯华苦口婆心道。
“他待我的好,却不是我想要的好。”冯蓁泪眼朦胧地看着冯华,“他……”
“他并不在乎我所想所思,只要我日日笑脸对着他,晚上不拒绝他的求欢就好。”冯蓁顿了顿,“事实上,我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萧谡的龙息对她有独特的吸引力,哪怕冯蓁的内心愿望是不想的,却也无法招架萧谡。萧谡甚至都察觉不到她是不愿意的,只会觉得她是那般柔软,那般的温顺甚至急切。
冯蓁就像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她既享受着龙息的好处,却又嫌弃着龙息的来源。
冯华没想到冯蓁提起求欢之语,竟然丝毫不害羞,愣了片刻才道:“男人不就是这样的么?他们在外面已经很辛苦了,回家就只想面对咱们女人的温柔顺从。”
冯蓁摇了摇头,“他们是辛苦,可其实女人也辛苦。不要把我们相夫教子的付出就不当是付出。若是易地而处之,没有一个男子是想当女子在家相夫教子的,外面就是再辛苦,却也有相应的回报,有更大的世界。”
冯华的心里不大认同冯蓁的这些话,不过她也不想跟冯蓁辩驳,“幺幺,先才你说你要转世了是什么意思啊?”她可总算回过神来了。
冯蓁的眼睛亮了亮,“阿姐,我终于能挣脱这一世的枷锁了,去追寻更高层次的生命。”
冯华不知道冯蓁所谓的更高层次的生命是什么,“既然是你最想要的,为何却要等到现在才去追寻呢?”
“因为我在等我的仙桃熟啊,所以才不得不对他虚与委蛇。”冯蓁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天色,“我该走了,阿姐。”
然后,冯蓁的身影好似烟雾一般渐渐散去,那一瞬冯华忽然感觉自己好似再也见不到冯蓁了,所以才忍不住又大叫了一声“幺幺”。
“皇上,这都是民妇自己梦里胡乱梦到的。”冯华低头道,不知道怎么会扯出什么仙桃来。
可萧谡在听到“仙桃”的时候,就知道原来冯蓁真的千里托梦给冯华去告别了。她连冯华都肯却见一面,对自己却是吝啬得一句话都不肯说。那本《九转玄女功》的图谱也是她特意留下来的,只为了告诉他,她不是死了,而是自己选择离开了。
“虚与委蛇么?”萧谡呢喃着这句话,所以太熙三年的时候冯蓁的态度才会转变得那么突然,上一刻还恨不能他去死,下一刻就同他恩爱如初了。他当时也曾疑惑,可因为和好的滋味实在太美好了,以至于他不忍去深究,只当冯蓁是真的想明白了,愿意同他好好地过下去。
可后来方才知道,支撑她走下去的原来不是他自以为是的爱,而是她必须要亲近他,才能养熟她的仙桃,那曾经救过他性命的仙桃。
原来一开始所有的事情就是个谎言,她救过他,也救过萧论、萧诜,为的都只是他们是天家之子罢了。所以在竹篱后,他说他想娶她,她却说不愿意,那是真心的。
萧谡曾为此愤怒得想杀光所有人,因为冯蓁原来一直都在愚弄他,将他的真心踩在脚下用脚尖狠狠地□□着。
可冯华的话却让他想起,冯蓁曾经跟他玩笑似地说过,她想过的,如果他不娶卢柚,她就跟他一辈子好好地过下去。
萧谡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他迫不得已娶卢柚的事儿,在冯蓁心里是过不去的天堑,她觉得他既然能为了皇位娶卢柚,那也会为了其他的事情而牺牲她。
朝日明月楼之后,他曾问过她,为何恨他。她怎么说的?我介意的是皇上舍我而娶了卢柚。
若是在以前,萧谡并不敢正视冯蓁的这个问题,他或许真的会为了社稷而牺牲她。只在她走后,他浑浑噩噩这许多年,才了然他心中真正的答案。
只是冯蓁不屑再听了。
夜里,萧谡做了个梦,从冯蓁走后,他曾无数次梦到过她,而她总是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前进一步,她就后退一步。
“幺幺。”萧谡隔着长河喊道:“当初既然那么介意,连我们的路都斩断了,为何不能跟我提?就这样定了我的罪。”
冯蓁的眼波轻轻地在萧谡的身上流转,好似她不是萧谡梦出来的人,而是那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冯蓁一般。
“有些事,逼着皇上选择,那是逼出来的,迟早会为此而反目。” 冯蓁隔着河道,“皇上事后来指责我有什么用?我们的路从你真的娶了卢柚的那天,就断了,不是我斩断的,是你斩断的。”
一叶扁舟从长河的上游流下来,萧谡想踏上去跨过这道天堑,却见冯蓁轻轻拂了拂袖子,那舟便瞬间烟消云散了。
“那后面呢,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假的么?你的心里就再也没有我了么”
冯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后面的陪伴、恩爱,背后的意义已经不再是两情相悦了,她求的只是也只有龙息了。“皇上,是个好皇上,其实也是个好夫君。只是我们遇到了错的人,我不该遇到你,你也不该遇到我。”
“我的心,因为没有人珍惜,所以我自己就格外地宝贝它。有一点点的瑕疵,我就舍不得把它交出去。”冯蓁看着萧谡,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长河里浮起一朵桃花,轻轻地飘到冯蓁的脚边,她轻盈地踏上去,那桃花便开始顺着水流飘逝。
萧谡在岸边追着那桃花舟而跑,却见冯蓁朝他挥了挥衣袖,“皇上回去吧,你是个好皇上,当初既然选择了,就不要辜负你的选择。”
长河上渐渐起了大雾,萧谡眼看着冯蓁立于桃花上,缓缓地没入浓雾里。他大喊了一声,“幺幺!”淌水追了上去,可才跑了不过两、三步,那长河里就起了旋涡,像是有个水鬼在底下死死地拽着他的腿一般,河水渐渐没过他的头顶,而冯蓁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迷雾里。
一如当初萧谡离开汤山苑,回上京成亲时一模一样地头也不回。
谁说只有君子报仇才,十年不为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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