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城的雪夜,总有种苍凉的况味。
那是迥异于别处的,似是繁华落尽,又好像锦绣成灰,红尘十丈皆成了空,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诚王在黑暗里推开窗。

“吱哑——”,窗扇发出细微的声响,几点雪片随风而入,打在脸上,冷得像针扎。

他举起袖子向脸上抹了一把,支好窗扇,旋即拖过身后圈椅,撩袍坐了下来。

雪不像方才那样紧密,倒有了几分疏阔的气韵。

廊下只点了一盏大红宫灯,孤零零的光晕,映出满阶雪色、一庭飞絮。

诚王怔怔地看着,没来由地,有些伤感。

这雪、这城、这夜色,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过了。

记得上一回京里下这样大的雪时,他尚年少。

那一夜正是上元,他与一众兄弟登高赏灯,雪大如席,彩灯如昼,天边绽起绚丽的烟花。

那个时候,他并没意识到,那是他最后一次得见这都城景致,全副的心思皆在父皇的身上,脑中盘旋往复的,亦是那个绝不可对人言的、隐秘的念头。

设若有那么一天……

诚王的唇角陡地翕动起来,颊边肥肉登时如波浪般地抖动。

是啊,设若有那么一天。

这是他最不愿承认、却又挥之不去的念想,多年来,始终盘踞在他的心底,每当他以为忘却之时,便突地蹦出来吓他一跳。

原以为,终此一生,他也只能这样想一想、吓一吓、再梦上一梦,如此而已。

可却没想到,当真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欲助他一臂之力。

且,一诺千金、说到做到,钱、物、人源源不断偷运而来,助他良多,甚至多到他已然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在为他出力,还是……为他们自己。

摇了摇头,诚王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叹息。

“王爷何故兴叹?”熟悉的话声响了起来,却是幕僚郭陶不知何时进了屋。

这位军师似是心情极好,脚步轻快,行至诚王身畔时,又笑着道:“啊,臣该死,说错了话。臣应该说,‘陛下何故兴叹’。”

说罢,他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

诚王的面色白得有点吓人。

他背对着郭陶坐着,数息后,方嗽了两声,道:“郭先生大谬。事未竞,言之过早了。”

郭陶怔了一下,旋即便露出满意的神情,躬身道:“是,属下失言了。如今,王爷仍旧还是王爷。”

言至此,忽地抬起头,向诚王看了一眼。

廊外的灯光照进来少许,将郭陶的眼睛映得幽红,如异色的鬼火。

然而,他的声音却与往常无二,仍旧四平八稳地:“禀告王爷,外头人马已齐,一刻后起行。”

诚王的身子僵了片刻,随后“唔”了一声,回头看着他,幽幽地道:“王府……”

只说了两个字他便顿住了。

郭陶恭谨地低着头。

纵使眉眼皱成一团,大有不虞之色,他的声音却未受影响,平静中含着恭敬,道:

“王爷放心,皇城里已然布下一支奇兵,他们个个骁勇善战,誓为王爷效死。有他们在,定能护得王爷家中老幼周全。”

诚王点了点头,像是放了心,再开口时,语气也变得松泛起来,道:

“非是本王儿女情长,实是咱们所图非小,绝不可只顾眼下。王府无恙,才于大局有益。本王的心思,先生想必能够明白。”

“属下明白。”郭陶恭声道。

他确实听懂了。

乾清宫的那位太子殿下,到底能做几年储君,只有天知道。

相较而言,诚王府的王世子,却是重要多了。

思及此,他便又道:

“说起来,王爷这一步棋,委实精妙。为给太后制狐裘,王爷亲身出城行猎,接连几夜宿在皇庄,乃是尽孝;而将王世子并几位郡王留在皇城,则是表忠。

忠孝既为大义,则一国之大统更不可抛于脑后,王爷这是为大齐着想,属下心中只有感佩。”

三言两语,将便诚王吹捧得上了天。

依着郭陶对王爷的了解,这一番漂亮话,定能解其疑虑、讨其欢心,坚定其造反之心。

果然,听了他的话,诚王仰天大笑了起来。

许是成事在即,这欢喜的笑声并不平稳,像是激动不已、难以自制。

至少郭陶是如此笃信着的。

他耐心地待诚王笑完了,方轻声提醒道:“王爷,可要披甲?”

“可。”诚王可能是太高兴了,声音有些打岔,一字说罢,硬是噎了好半晌,才又哑着嗓子吩咐:“掌灯。”

这黑灯瞎火地,自是什么都做不得。

郭陶领命去了。

诚王又坐了片刻,便站起身,手把窗台,凝视着空落的许院。

郭陶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大雪中。

诚王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渐渐地,面上浮起几分怪异。

郭陶对此自是一无所知的。

未几时,他便领着几名诚王近卫回转,他自个则亲手抱着一顶五龙金盔。

看着那盔顶金龙,诚王眼皮直跳,负在身后的手更是打摆子似颤抖着,幸得屋中甚黑,此怪现象并无人瞧见。

一刻后,位于京城西郊的皇庄大门,悄无声息地开启,十余骑黑甲铁骑当先驰出,鬼魅般向着四野散开,很快便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再一刻后,坐镇中军的诚王便接到哨探陆续报来的消息:

一切正常。

这皇庄本就偏僻,周遭也没什么村落,自是看不见人的。

虽然此乃意料中事,得信后,郭陶还是长出了一口气。

举事在即,最怕生变。

史书中有太多相似的记载,只因一桩小小的异常,便满盘皆输。

不过,今夜他们的运气似乎不错。

“真乃天助殿下也。”郭陶在马上躬了躬腰,动作大了些,跨下坐骑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诚王大半张脸皆隐在头盔里,只露出一双细细的眯缝眼,干笑道:“是啊,天降瑞雪,正是吉兆。”

吉兆你奶奶个熊!

他在心里咒骂着,手指把马鞭捏得“格格”响。

郭陶扫眼瞧见了,却也未当回事。

他们正干着抄家灭族的大事呢,连他自个亦是心头惶惶,更何况向来胆小的王爷?

能迫着他起事,已然是天大的成就了,只消再引着他往前走一步,则万事大吉。

便在郭陶思忖之际,诚王已然像是醒过了神,沉声喝令:“大军开拔。”

“是,王爷。”传令官利落地叉手,便飞跑了下去。

诚王似是颇有遗憾,叹息道:“鼓号旗语皆不能用,只能口口相传,这兵贵神速,却是做不到了。”

郭陶立时回道:“王爷所言是极。好在今晚雪色甚明,倒是比往常还亮堂些,地上积雪又是才积下的,也不算太滑。”

虽说马蹄、兵刃皆裹了厚布,那行军之声却也不轻,天幸今夜雪大,动静被掩去了大半,却也得宜。

诚王似亦想到了此节,笑着颔首:“所谓事无两全,本王能得其一,已然幸甚。”

说话间,前锋步队已然动了起来。

诚王息住话头,纵目看去,便见洁白的雪地上,黑黢黢的队伍正自蠕动,看似缓慢,实则却很迅速,约十数个呼吸后,中军营便也动了起来。

看着看着,诚王心中忽地生出强烈的不舍。

这可是精锐啊!

他手中唯一的精锐!

在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儿,他藏着、掖着、装着、演着,也不知花了多大的功夫,方才拉出这千余人的队伍来。

而今夜,血本无归。

心好痛!

诚王脸上的肥肉痉挛着,险些不曾捏断马鞭。

幸面有大雪扑面,让他的注意力迅速从滴血的心,转到了淌汗的脑门儿。

此际,大颗大颗的冷汗正和着雪水爬过面颊,金盔之下尽是水渍。

就像是他在哭。

诚王嘴巴一瘪一瘪地。

他想哭。

尤其想抱着某人大腿,痛痛快快地哭。

随着队伍的行进,这感觉愈加强烈,直到前方现出一带隐约的城廓,这情绪终是抵达了顶点——

诚王眼圈儿红了。

那将落而未落的心痛的眼泪,让他整颗心都在抽抽。

他抬手在脸上胡乱划拉了几把,眼前的视线方才为之一清。

不远处便是京城西门。

此时,城门上稀稀拉拉地亮着些火把,再非往日的巍峨壮观,瞧来极是黯淡。

“成……成了。”

郭陶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竭力压抑的兴奋的战栗,直戳诚王滴血的心。

“借……借先生吉言。”

他说道,声音同样打着抖。

只是,此抖非彼抖,诚如郭陶之极尽欢喜,与他诚王之绝大悲哀亦是两回事。

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擦了擦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渍,诚王睁大了眼睛。

队伍停在了城门前,而前锋营离城门已不足百步。

城上不见一兵一卒。

“黄大人果然好手段!”郭陶目中满是激赏。

神不知、鬼不觉便拿下了城门,这位黄朴大人,确实能为不小。

不枉他郭陶投效其麾下。

他赌对了。

城门失守,而玉京城却犹入梦中,这建昭帝的气数,果然将尽。

“天命不予,自当取之。”郭陶伸臂一指前方,豪情万丈地道。

“是……是啊,天命……在我。”

诚王的声音不大连贯,气儿都岔了。

郭陶以为他亦如自己一般激动难抑,了然地勾了勾唇,纵马上前,低声道:“王爷,该下令了。”

诚王僵坐于马背上,好一会儿后,方才梗着脖子点了点下巴,打从牙缝儿里逼出两个字:

“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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