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温言、沉香款款,暖阁中的氛围,随着宁氏与徐婉清姐妹的语声,而变得松泛。
徐婉贞拧眉坐着,面色十分阴沉,倒也未曾有何举动,唯那双描得长长的眉向下压着,其形其神,皆与朱氏肖似。

县主大人不开口,红药自是更不会为难宁氏这个妯娌了,遂也含笑转向徐婉清姐妹,偶尔搭个腔、递个话,轻轻巧巧便揭过前事。

正说话间,芰月轻手轻脚走来,将个錾金缠枝梅花的手炉奉予了红药,道:“主子,换个手炉子罢。您手上这个用了老半天,这会恐是凉了。”

经她这一提醒,红药方觉掌中微温,却原来手里那鎏银松鹤的手炉早已半凉了,遂笑道:“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

说着便将旧的予了芰月,又接过新的。

也就在这转身的当儿,她眼尾余光却是瞥见,徐婉清与徐婉宁二人手中,皆是空空。

她眉心微动,略一凝思,便招手唤过荷露,俯在她耳旁悄言了几句,末了又笑:“快去快回。”

荷露忙应了个是,转身出了屋。

众人以为她是要让丫鬟办什么事,并无人相疑,红药亦说笑如常,暖阁里倒是融融洽洽,一团和气。

倒是宁氏,因怕冷落了徐婉贞,几次三番将话头往她身上引,以期她接上一句半句地,大家面上好看。

惜乎蓬莱县主并不肯领这个情,任凭你笑语欢言,我只一张冷脸死挺,就是不肯开尊口说话。

宁氏见状,也只得由她去了。

正说着话,那门帘忽地一挑,齐禄家的一身光鲜,领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

朱氏离府,宁萱堂众仆役亦作鸟兽散,各人的去处皆不大好。

唯有齐禄家的,因平素很不得朱氏重用,却是因祸得福,在垂花门后存活了下来,被调拨去四房做了管事妈妈。

因这是王爷亲下的命令,宁氏纵有再多不满,也只得捏着鼻子忍下,平素对齐禄家的亦很客气。

此时见她来了,宁氏颇觉讶然,问:“妈妈来作甚。”

齐禄家的恭恭敬敬冲着她一蹲身:“夫人,您叫奴婢备的东西,奴婢拿来了。”

宁氏一愣,暗想“我何曾有过这般交代”,张口便欲问。

不想齐禄动作倒快,未待她言声便已转首吩咐:“快着些,把手炉子给五姑娘、六姑娘送去。”

宁氏唇角微动,顺势将帕子拭了拭,将那话头也咽了下去。

事出有因,再等等也不迟。

那小丫头领命上前,众人这才瞧清,原来她手里捧着只描金朱漆托盘,盘子上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镂银雕花手炉,并两只装手炉的锦袋儿,瞧来皆极精致。

趁着众人视线皆不在身上,齐禄家的飞快向宁氏递去一缕眼风,口中笑道:

“夫人恕罪,奴婢来得迟了。原该昨日就把东西给五姑娘、六姑娘送去的,只今儿要发例银,奴婢昨晚核账核了大半宿,就这么耽搁了,却是险些冻坏了两位姑娘,都是奴婢的错。”

原来是送手炉来的。

宁氏立时便已明了,却原来齐禄家的是拿手炉子给自己做人情呢,不由得心下不虞,深觉此举多余。

两个庶出的丫头,便送出去天大的人情,又能得几分回报?

宁氏素来算得精刮,实不肯拿自个儿的钱倒贴这两个无底洞。

然而,事已至此,断无后退之理,否则就显得她这个嫂嫂太小器了。

宁氏暗自咬了咬牙。

罢,罢,如今也只能先将人情作下,容后再想法从公中克扣些下来,填上这亏空,也就是了。

心下盘算着,宁氏面上的笑容却是温恰恰地,就仿佛此事当真是她吩咐下去的,柔声道:

“我就说这两个丫头手里空空地,我还当她们小孩子家火气大,用不惯这些东西呢,却原来是妈妈忘了。妈妈当真该罚。”

见她接了话头,齐禄家的心底大定,忙又作势请罪,将那“奴婢该死”说了几遍,一场戏作到十分,宁氏方命她去了。

徐婉清姐妹接了手炉,双双上前谢了宁氏,待归座之后,服侍二人的丫鬟捧过那锦袋儿,入手却觉微沉,过后悄悄打开瞧了,见里头竟装着好些碎银,成色皆是上等,用来赏人是极好的。

姐妹大为感动,只道四嫂宽厚仁爱,怕她们在外人跟前失了体面,连这些细处都虑到了,实是令人感佩。

自此后,徐婉清姐妹对宁氏格外敬爱,倒也在王府演出了一段姑嫂相和的佳话。

再说几句闲话,四姑娘徐婉顺便也到了。

她今日不曾盛装,只一身不打眼的胭脂雪衣裙,裙角处绣了几朵梅花,发上斜簪了一溜樱粉色的绒花。

虽是通体简素,这打扮却愈加衬得她肌肤胜雪、杏眼桃腮,恰似雪中盛开的宫粉梅,别有一种情致。

徐婉贞素来嫉恨这个四妹妹美貌,若换作往常,她此时早就夹枪带棒、出言相讥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朱氏不在、强敌环伺,徐婉贞很有种寡不敌众之感,硬碰硬显然不合宜,甚而她还得防备着这些人联合起来对付自己(红药:您老真想太多了)。

是故,徐婉贞竟是破天荒地没去排揎徐婉顺,只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起身道:“人都齐了,这便走罢。”

语毕,衣袖一拂,当先往前行去。

宁氏忙亦跟着起身:“正是这话呢,时辰也不早了,咱们也别太迟了。”

众人自皆应是,相携着出了暖阁,在二门外分别乘两张马车,前往国公府。

一路上,红药与宁氏同车,自是安静无事,而四位姑娘的马车就不好说了。

小半个时辰后,众人在国公府仪门下了车,世子夫人常氏亲自相迎,给足了王府女眷颜面。一番笑语寒暄之后,诸女便随她去了宴客的大花厅。

齐禄家的觑了个空儿,悄悄踅至宁氏身边,三言两语将手炉之事说了。

宁氏这才知晓,原来那手炉子并碎银皆是红药作主送的,花用亦皆在五房账上,四房一个大钱未出,人情却落在了手里。

这让她喜出望外,心头的那几分不快亦散了个干净。

齐禄家的便又道:“……荷露告诉奴婢说,夫人这次领头儿,必有些不好与人说的地方,她们五夫人不想看到夫人为难,就自作主张了一回,请夫人担待则个。”

言外之意,却是在为此前暖阁与徐婉贞的争执致歉。

宁氏自是承这个情的,只觉这五弟妹办事很是漂亮,遂笑推了齐禄家的一把,嗔道:

“妈妈也真是的,这话也是能瞎应下的么?往后可让我怎么在五弟妹面前说笑呢?”

见她满面春风,齐禄家的知道她是真的高兴了,忙又曲意奉承了几句,方才退下。

未几时,筵宴开、香风送,花厅里热闹起来,红药被几位侯夫人、伯夫人围着灌了几盅酒,两腮直如火烫一般,遂借故离席,去外头散酒。

出得门来,荷露便上前劝道:“夫人便只在这左近走走罢,那湖边风大得很,拍着了只怕头疼。”

红药笑着颔首:“我也这么想来着。这天气真真是冷,听说湖面都快上冻了呢,也没什么好看的。”

她上辈子很吃过冻寒之苦,今生自不会再去找这个苦头吃,且她也绝非风雅之人,什么“冰湖倒影”、“水晶月亮琉璃天”这种风景,她也完全没有兴趣。

坐在火盆边看话本子、撸猫,那才叫舒服呢。

见红药应下了,荷露便在前引路,一行人沿抄手游廊转东,过一道月门,便是一所小园子。

那园中未植花木,只松柏森森,士兵般挺立着,灿烂的阳光披落于翠叶碧针之上,一派盎然生机。

“这里倒清静。”红药左右四顾一番,含笑语道。

人少是非少,此颠扑不破之至理,她还是很认同的。

荷露便陪笑道:“夫人便在这里散一散酒,等会柳夫人怕就该到了,夫人回去了正好能见着。”

柳湘芷今日原也该赴宴的,只怀恩侯府最近像是又出了什么事,她要留在府中处置,便推到午后过来。

荷露这话一出,红药便蹙起了眉,心下颇为柳湘芷担忧。

怀恩侯府也是好几房的人住在一处,柳湘芷上头又有两层婆母,想必过得不容易。

荷露见状,颇觉自个儿造次了,不敢再多言。

主仆几人默然而行,没走出多远,忽见前方转出来两个人,当先的女子雪肤朱颜、人比花娇,赫然是四姑娘徐婉顺。

徐婉顺早瞧便见了红药,迈着优雅的步子上前见了礼,笑道:“五嫂也出来了,想必是来散酒的吧。巧的很,我也觉着今儿那梅酒有些上头。”

一席话态度熟稔,显得颇为亲近。

说起来,自前番眠云阁之事后,徐婉顺心性大变,偶尔也会去影梅斋走动,两下里确实走得颇近。

红药也没与她客套,只笑道:“我是没法子被人灌了酒,你又没成亲,哪个太太夫人敢来灌你的酒?”

姑娘家规矩严些,不像成亲的夫人太太那般随性,若是贪杯了,那是会被人笑话儿的。

徐婉顺笑了笑,信手折下一根松枝把玩着,道:“我自个儿喝的,一醉解千愁么。”

一听此言,荷露等人对视一眼,齐齐后退了几步。

四姑娘这是有话要说,她们自不好离得太近。

果然,她们才一退下,徐婉顺便向红药微微一笑:“五嫂,借一步说话。”

红药早有所料,闻言点头道:“成,咱们就说说话儿。”

徐婉顺伸臂做了个请的动作,提步往林中行去,红药落后她两步随行,不消多时,便去到了那苍松翠柏深处。

见四下再无旁人,徐婉顺方才于树下止步,闲闲地道:“五嫂,小妹有一问,不知五嫂可愿听?”

“我听着呢。”红药展了展衣袖,唇边笑意如常。

徐婉顺默立了片刻,蓦地启唇道:“我想问的是,三嫂被送去庄上一事,五嫂……就不觉得奇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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