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晌的时候,天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北风低咽着掠过长街,寒雨连城,遍地萧索。
“这天儿当真就冷下来了。”跨出车门时,徐玠不由发了一句感慨。

他没急着往前走,而是立在一处突起的屋檐下,负手游目四顾。

天空昏暗,有若薄暮降临,临街的铺面儿有不少点起了门前的灯笼,烛火晕黄,在烟雨中显得格外凄迷。

“爷,这就去店里么?”元贞打发走了马车,快步从后赶来,一面撑起手中竹伞,一面问徐玠道。

徐玠“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接过伞,扫了眼旁边正拿手接雨水作耍的利亨,抬手便朝他脑门儿上敲了一记,笑骂:“小屁孩儿,就知道玩儿。”

利亨未防被人偷袭,“啊”地一声捂着脑袋瓜子,跺脚道:“爷又使坏!打笨了奴才往后谁给爷使动?”

徐玠被他逗得直乐,摇头晃脑地道:“放心罢,打不笨你的。”

语毕,施施然撑起青伞,提步踏进了雨中。

利亨一时没弄明白,揪着俩发髻发呆。元贞走过来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这都听不懂。爷是说打不打你都一样地笨。”

“我才不笨。”利亨当下就不乐意了,鼓起眼睛就要吵。

元贞搡了他一把,低喝道:“住嘴!看爷等着。”

利亨一怔,回首看去,却见徐玠已然行至街心,身上披了半身灯火,宽大的青袍被风吹起,猎猎作响。

小家伙一时瞧得发痴,总觉着,今儿的主子与往昔大不相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还傻站着作甚?快走啊你。”元贞不耐烦了,重重推了他一把,小跑着追了上去。

利亨这才醒过神来,叫了声“哥等等我”,亦自随行而上。

走在前面的徐玠,自不知身后这小兄弟俩之事。

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穿过风雨如晦的街市,不多时,便转进了一条不起眼的窄巷。

那巷子不长,两边皆是高耸的砖墙,路穷处则开了扇小门,门檐的下方,吊着一盏精致的琉璃八角灯笼。

此际,那灯笼已经亮了起来,光晕之中,映照出万千雨线。

这是梅氏百货后院的角门,徐玠每每来此,皆从此门出入。

元贞此时已然赶了过来,抢上前扣响了门扉。

很快地,那玄漆小门便应声而启,应门之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叟,一见来的是徐玠,他立时张着缺牙的嘴笑起来,口中“啊、啊”地叫着,却原来是个喑人。

徐玠温笑着冲他点了点头,便跨进了门槛。

主仆三人进得门来,才一行过游廊,利亨便大呼小叫地道:“爷,爷,您快瞧,那老梅树开花儿啦!”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庭前那株老梅树上,果然绽开了朵朵红蕊。

利亨高兴得不得了,拍手笑道:“爷输啦,爷输啦!愿赌服输,爷往后不能再敲奴才的脑瓜儿了。”

原来,他与徐玠拿此树作赌,若十日内老树开了花,则徐玠便算再不能敲他脑门儿。反之,则脑门儿任敲。

见他手舞足蹈地,徐玠禁不住乐了,将手向他后脑勺戳了戳:“我说,你小子先别急着高兴,且细瞧瞧那是真花儿不?”

利亨一呆。

徐玠又故意逗他:“若是瞧不真切,上手摸一摸也成。”

利亨到底小孩儿心性,登时也顾不得徐玠这个主子了,当真蹬蹬蹬跑过去,扒在树上细瞧了半晌,过后一下子便泄了气。

这树上哪里来的“梅花儿”?

那分明便是将上好绢布剪出花来,再粘上去的假花。

因那花样子绞得极工巧,更兼染色工夫非凡,远远看去,当真是色如胭脂、晕若朝霞,与真花一般无二,也难怪利亨会看错。

“瞧清楚了没有?”徐玠走过来,拿大伞在元贞的小伞上碰了碰,得意洋洋地在那显摆:

“哈,上当了吧?这绢花儿可是爷亲画的图样、亲配的颜料,再叫了老师傅做出来的。别说是你了,就是那些老工匠,也是瞧不出来的。”

元贞灰心丧气地垂头站着,好一会儿后,又小声嘟囔道:“那……那也是花儿,奴才只说开花儿了,又……又没说开的是真花。”

徐玠故意“哼”了一声,作势要敲他脑袋,吓得他抱着头鼠窜,小短腿“吧唧吧唧”踩出一溜水花儿,直溅了徐玠半袍子。

徐玠却也不恼,更未去追,只笑着掸了掸衣角,便收了伞,管自拾级而上,顺着抄手游廊往前走去。

梅氏百货的后院极大,几乎覆盖了东城大街的三分之一,重重院落交错排列,迷宫也似,有那不熟悉路的,真能在这里绕晕。

徐玠自不虞迷路。

他熟稔地穿过几道门户,很快便来到一扇月洞门前。

此院之后,便非元贞与利亨能去的了。

事实上,若非徐玠亲至,守院的暗哨早就跳出来拦路了。

小哥儿俩倒也知机,立在门边守着,多一眼都不往里瞧。

徐玠满意地扫了他们一眼,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很静,亦很空,地面上铺着大块青石,石缝间连根杂草都没有,显是时常有人清理的。

“爷来了,小的给您请安。”管事金大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抢步上前见礼。

徐玠也不多言,只将手向前一伸。

金大柱立时自袖中取出一只竹筒,双手呈上:“这是才从庄上送来的。”

那竹筒前端封着火漆,显是秘信。

徐玠信手接了,一面往正房走,一面问:“何思远走了?”

“是,老爷。”金大柱挑起织锦门帘,沉声回道:“何家一家人前天晚上赶在关城门前出了城,高、柳两位一路缀着他们,亲眼瞧见他们买船往江南去了。”

“让他们盯紧点儿。实在不行,把人再往远处赶一赶。”徐玠脚步不停跨进门槛,面色一派淡然。

朱氏一倒,何思远便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在徐玠原本的计划里,这人此时已经死了。

届时,一具死状可疑的尸首,再加几封从密处“搜到”的“情书”,朱氏再无生理。

除非王府不要脸、老朱家不要命。

而这是绝不可能的。

东平郡王乃是皇室宗亲,他的后头,可是连着当朝天子呢。

试问这世上谁敢把皇帝的面皮扔地上踩?

活腻了么?

可是,自从与红药成亲之后,不知何故,拥塞于徐玠心头的那股子戾气,竟渐渐地淡了。

尤其是最近,他益发觉得,人,不能只为自个儿活着。

如今的徐玠,再非前世孤鬼一只,而是有家室的人,说不得很快便会有儿女。

就算为着他们,他也得积些阴福,少犯杀业。

是故,这计划只执行了前一半,便改弦更张。

何思远没死,而是被徐玠诱去了江南;朱氏亦只是被赶出王府,人还是好好的。

当然,她这辈子也休想再回来了。

这是徐玠的底线。

而他之所以选择此时动手,是因了离京在即。

他徐五郎自蹈险地,所为者,乃是整个大齐。

他不悔。

可是,他不能将红药亦置于危险之中。

他已然亏欠她太多。

而身为男人,若是连妻小都保护不好,又何谈护天下苍生、创万世太平?

所以,他才会将何思远与朱氏的旧情,假旁人之口,隐约透给了东平郡王,同时将何家送出京城,给他们一条活路。

当东平郡王拿到玉珮后,徐玠便知,此计已成。

从今往后,朱氏——这个东平郡王府最大的威胁与隐患——便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她犯下了为人妻者的大忌。

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得下此等羞辱。

虽说除了玉珮并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言,东平郡王再没拿到其他实证。

然,就凭这一点猜忌,亦足可令朱氏从京城贵妇圈儿中消失。

毕竟,玉京城因“养病”、“静修”而长年闭门不出的贵妇,也有那么十好几个。

徐玠自问已是仁至义尽。

他甚至情愿睁一眼、闭一眼,只消朱氏安安生生呆在庄子上,再不兴风作浪,便留她一条狗命。

当然,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若欲彻底脱出这泥潭,唯有五房单独出来住,再不去掺和王府那趟混水。

此事说难,却也不难。所需者,唯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而此番离京,某种程度而言,便是徐玠在为自己、为他至爱的家人,争取一个这样的机会。

在此之前,他只有五成把握。

如今,那些泰西人搞出了火炮与燧发枪,这把握便增至九成。

余下那一成,则要看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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