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练的话,勾画的是残忍的往事。
沈奚心房微窒。

小五爷付之一笑,虚弱道:“自有青山埋忠骨嫂子不必难过。”

人没死前,此话自然豪迈洒脱,人死后,却只余寸寸悲凉意。

她抚摸他的短发。

两人算同龄的人,可她看他总像在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从他醒了就在笑,久别重逢的欢喜都在他的双眸里,说什么无须马革裹尸还?谁不想死在亲人身边?

“我过去家未散时,也有个弟弟,和你一般大,”她轻声说,“见到你就能想到他。如今你回来了,我和你三哥都能安心了。你还烧着,少说话,睡一会。”

她嘱护士守在手术室,自己到走廊透气。

二十分钟后,仁济的三位外科专家到了医院,加上她和段孟和,五人会诊后,在隔壁的手术室里争论不止。傅侗临现在的情况是九死一生,无论送到哪一家西医院都是如此,沈奚给他静脉注射的药品,也已经是国内给细菌感染患者用的最好的药了。段孟和的两位医生建议是加大剂量,忽略药品的副作用,试着把人救活。

另一位医生持相反意见,再加大剂量,副作用不堪设想,也有可能成为催命符。

“他的情况,不出两天就会死,谈什么催命符?”段孟和坚持己见。

“如果不是用药,而是截肢?我们为什么不试试这个?”沈奚说。

截肢?这里没有骨科的专家,国内都没有。

民众不信任西医的骨科学,在全国没有临床专家,没有门诊,更没有专科医院。当年段孟和同她所说的“骨科经验”,那也仅是外科室偶尔接诊骨科普通病人后,所积攒下来的点滴资料,也因为没有x光机的辅助,病人来到西医院所接受的治疗有限,还不如去中医正骨医生那里得到帮助多。截肢这样的大型手术,老百姓固有的观念就是和满清十大酷刑里的刖刑一般无二,病人无法接受,医院也这方面的专家,没能力做。

“沈医生,有必要提醒你,我们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没有这方面的临床经验,”其中一位医生说,“我听段医生说过,你要在贵医院成立骨科专业组,但也是从骨折治疗和畸形矫正着手,我们都在摸索起步。”

“况且,病人感染时间长,严重贫血、虚弱,心肺功能不佳,”另外一个也劝她,“或许最直接的结果是——他会死在手术台上。”

“哪怕不死在手术台上,截肢手术后,首创面更大,术后感染的风险也更高。”段孟和也补充说。

唯有一位医生持保留意见,他支持沈奚。

毕竟傅侗临现在的情况看,截肢和不截肢,活下来的希望都不高。

“诸位,我们这里有五位外科医生,难道我们还不如在战地医生吗?”

“战地医生都是先驱者,”有人反驳,“他们每天可以接触上百的病例,他们的临床经验远大于我们。”

“可国内也有西医院截肢的病例,在杭州,杭州有这样的医生。”

“就算在国内有这方面经验的西医医生,也不存在于我们五个当中,”段孟和不是妄自菲薄,是在说事实,“这个病人今晚能等到的、最好的医生,就是我们五个。”

命在旦夕,上哪里去搜寻有截肢经验的外科医生?而且有经验,不代表他也能应付如此虚弱的病人。能完成手术,也不代表能抵御术后感染,尤其病人是伤口难愈合体质。

段孟和尝试说服她:“病人的血糖很高,伤口难愈合,更容易引起术后感染。”

“可我们现在没有特效药,”沈奚争辩,“用现有的药物治疗,不就等于是在死吗?等于我们做医生的什么都不做,坐着祈祷上帝眷顾?祈祷病人能抵抗细菌感染?起码截肢还有一线希望,任何手术都会有风险。”

争论已经到了尾声,只剩下两条路,接下来就是选择的问题。

大家都看向沈奚,她才是主诊医生。

“我去和病人家属沟通,”沈奚说,“段医生,请做好手术的准备,如果家属接受截肢手术的建议,我希望可以立刻开始。如果家属接受药物治疗,等我回来后,大家再商量后续的用药。”段孟和表示接受。

沈奚快步离去。

走廊空无一人,静得只剩她的脚步声。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电灯的光透过门缝,在地面上拉出了三角形的白影。

她手悬在门板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将门缓缓推开。

四人在门口候着。

他独自一人立在窗畔,指上夹着白色香烟,一截烟灰悬而未落。灰白的窗台上铺着他随身携带的亚麻色手帕,手帕上是个铁质的烟盒,盒上金发女郎身上都是揿灭烟头的黑点。

香烟头和烟灰堆了一小撮。

沈奚一出现,闲杂人都安静退下。

傅侗文揿灭香烟,等她说。

“我已经给他做了一个清创的小手术,”她尽量简短地说,“但是情况并不乐观,现在仁济的三位外科医生也在我们这里,会诊完,我们有两个方案。一个是保守的药物治疗,但坦白说,我们没有这方面的特效药,现阶段的用药副作用不小,但确实有救活人的先例。在仁济。”

他望住她。

“还有一个方案是冒险的,截肢。但这个方案危险也很大。”

“你们医生的意见是什么?”他问,“更简单一点是,哪个能救命?”

“我的建议是做截肢手术,虽然冒险,还是有机会搏一搏,如果拖到明后天,怕用处也不大了。”

他没有迟疑:“那就截肢。”

“但有一点你有必要知道,我们这里没有骨科,现在等在手术室里的医生都没有截肢手术的经验。侗临的身体状况不佳,很可能撑不到手术结束,”她坦诚不公地告诉他,“但我在美国是学的骨科,我们五个都是有丰富经验的外科医生,我有信心应付这个手术。”

倘若面对着一般的病人家属,肯定会放弃这个冒险手术。

到现在为止,哪怕是在上海这个受西洋文化影响最深的城市,除了无药可医的病人,鲜少有人会接受西医院的大型手术。

房间里的灯泡,比以往都要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沈奚和他目光相对着,不过钟摆几个来回,怀表的秒针滴答两声,像被无限拉长了时间。

“我接受你的建议。”他说。

沈奚想说,我要帮你救回这个弟弟,可怕太过煽情,怕可能紧随而来的噩耗成为击垮他心理防线的重锤。像回到了白日的火车站台,烈日烤灼着土地,蒸腾的土热把人烤得不舒服,他汗流浃背,衬衫湿透了,却还在讲四爷的点滴往事。

她不想小五爷也成为一个人间的名,阴间的魂。

“手术时间长,术后我全程陪护,”沈奚最后说,“你照顾好自己,不用一直在医院里。”

“好。”他没多余的废话。

沈奚回到二楼手术室。

已经回去休息的住院医生和麻醉医生们都被聚集了,谁都不愿错过这个截肢手术,尤其还有仁济和这家医院两位医生在。段孟和虽在争论时不支持手术方案,一旦病患家属做了选择,他也不再固执,紧锣密鼓安排下去。

止血带这些常用的器具都还好说,截肢所需要的锯或刀,这里都没有。

大家犯了难。

“去借木工锯,消毒处理,”沈奚对一位住院医生提议,在战场上的外科医生常常这样处理,“你去找附近的中医馆、正骨馆、骨伤馆,总之都问到,也许他们会有这东西。”

六个住院医生都领了任务离开,最后先拿进手术室的当真是木工锯。

沈奚没用过这个东西,怕自己力气不足。在美国读书时,老师也曾说过截肢锯卡在骨头当中的病例,她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两位仁济的同仁,讲解方法,还有可能会遇到的问题。

沈奚作为主刀医生,仁济的两位医生做助手,剩下的一个和段孟和全程在左右。

麻醉和输血准备完毕。

止血带固定,她握着手术刀,在众目下切开皮肤、皮下组织到切断血管和神经,皮瓣上翻——

在手术室内,时间没有刻度。

骨头锯断的声响,像锯在他们每个医生的身上,两个在骨科方面从未有经验的医生,在沈奚的理论指导下,锯断股骨。成功离断病肢的一刻,段孟和带头击掌感谢,感谢几位医生的合作,完成在这间手术里的第一例成功的截肢手术。

离断病肢后,沈奚继续缝合。

到手术完成,已经是后半夜。段孟和第一个危险推测的难关过去了,傅侗临没有死在手术台上。沈奚第一时间让护士去自己的办公室通知傅侗文手术成功结束。

她陪着傅侗临去了病房,观察伤口渗血情况。

病床旁原本是住院医生交接班看护,但这里除了她,没有人知道截肢手术后的并发症如何处理。她就守着病床,寸步不离。

起先是大出血,后来是血肿,到术后四十八小时,她都没合过一次眼,一刻没离开过病床上的傅侗临。两个住院医生陪在她身边,年轻力壮的青年熬不住了,还会稍休息一会,她和另外一个为了帮助彼此清醒,开始轻声聊着,聊两人彼此学医的经历,聊到一个醒了,换人打瞌睡。唯独她醒着,像被上了发条的人偶。

七十二小时后,进入她经验里的术后感染高发期。

往日,沈奚最怕的就是这个阶段,最无计可施也是这个阶段,药能用的都在用,余下的只剩命运。病床上的男人头脑不清醒,并不知道自己被截肢,还在喃喃说右脚很疼

她轻声安抚着,用手掌给他的发根抹去汗。

身后,一个人走近,是段孟和。

从术后她就没见过他,猜想是其他的病人有状况,他去处理了。

“傅侗文父亲,”段孟和停顿半晌,说,“今早去世了。”

沈奚以为自己幻听。

脑子是懵的,下意识看床榻上的傅侗临,可心中浮现出的却是傅侗文的脸。

怎么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里亲弟弟还在危险期,那里久病的父亲就去世了。

“他已经离开了医院,去公馆安排后事,这是他让我告诉你的。你暂时联系不上他也不要急,”段孟和说,“等傅侗临这里情况稳定了,他会来医院。”

“好谢谢你。”

段孟和盯着她看了会,有满腹的话要说似的,最后不过一句:“我这几天在医院宿舍里,你可以随时找到我。”

病房恢复安静,沈奚看窗外,日头正盛。

傅家式微,但也曾是个大家族,丧事必是繁琐,再加上傅侗文如今势力正如这日头,借着这丧事来结交攀附的人也不会少,他一定会很忙。沈奚在这方面丝毫经历都没有,唯独丧父之痛体会过,担心他的身体,也无计可施。

幸有老天庇护,在术后第三天的夜里,病床上的人终于有了清醒的时候。

沈奚做了准备,要对他进行心理上的疏导,可他对自己被截肢的反应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内。他盯着自己缺失地方愣了足足一分钟,就接受了事实。在这一分钟里,他想过什么?沈奚猜不到。

在战场上看过无数战友兄弟尸骨横飞的军官,早对失去躯体的一部分习以为常,甚至还在脸色苍白地对她笑:“是嫂子救了我一命。”

言罢,又说:“我想见一见三哥,方便吗?”

沈奚犹豫了会,笑说:“你还在术后感染的危险期,再过七日。”

再等等,他刚才历了他的生死劫难,等平安度过危险期,再告诉他父亲病逝的事。

傅侗临看似平静地答应着,到后半夜,她和医生换了班,凌晨三点进了病房,看到他赤红着双眼出神,在她出现时,他把头掉过去看窗外。本想用看夜色的借口遮掩,可从他病床的方位来看,目之所及只有拉拢的窗帘。

“是要看月亮吗?”沈奚在他尴尬时,哗地一声,把窗帘替他打开。

“嗯。”傅侗临感激她给了自己一个掩饰的机会。

在并不美的夜景里,他们彼此在心里有着会心的微笑和理解。

术后第十日,脱离了感染高危期。

沈奚把傅侗临移交给住院医生看护,自己冲了个热水澡,把隔壁医生的电风扇借过来,本想在沙发上小憩片刻,等傅侗文。可头一沾上绵软的靠枕,就陷入昏睡。

是热醒的,手腕出的汗把古铜色的沙发布浸了个印子。

“我去看过侗临了。今天没要紧的事,你再睡一会。”是傅侗文在说话。

短短两小时的午觉,没有有效缓解疲劳,反倒让她从里到外的不舒爽。

她嫌脖后压着的靠垫碍事,拿下去,直接侧枕着沙发。眼前的影子由虚转实,傅侗文坐着她的办公椅,正对着沙发,在瞧着她笑。

窗台上藤蔓在太阳下披着光,绿得泛白,沈奚喜欢藤蔓堆满窗外的景象,从不准人修剪处理,以至在今夏泛滥成灾,枝叶错杂,遮光挡日,屋内从未有光线充足的一刻。

她从沙发这里看他,背对着窗口大片的绿,是天然的油画背景。

他的笑是曙色初动,让她如在梦中。

“我嗓子不舒服,”她轻声说,“你叫人去内科帮我拿瓶药水,说是沈医生常要的。”

傅侗文照办了,回来,仍坐了原位。

“你父亲——”

他轻声截断:“也算是一种解脱,对父亲,对我都是。”

怀表在掌心里,颠来倒去地把弄着。父亲死去那日,白天还不觉什么,那晚在床上坐着,也是这样,空房寂寂,耿耿不寐。一秒秒看时间,一分分算过去。老父临去前,早记不得逆子夺产的恩怨,握他手“侗文、侗文”地唤着,是垂死更思乡。

傅家说了算数的只有傅侗文,到最后,还是白头人求他黑发人,想魂归故土,想落叶归根,也想聚齐子女送自己最后一程。

傅侗文是一贯的态度,不欲多谈。

只是丧父是件大事,沈奚认为自己该说点话。但他不予谈论的态度过于强硬,沈奚也就放弃了。过去数日了,最难过的时候都挨过去了,难得他今日有笑意,自己口拙嘴笨的,还是不要刻意提。不如安静陪着他。

她从侧躺到倚靠着,看傅侗文收起怀表,留意到他衣着毫无变化,白衬衫的袖子上的也没黑纱:“你没穿孝吗?或是黑纱也没戴?”

不论是旧有的习俗,还是政府倡导的礼节从简,都不该如此。

“是该穿的,”他似被问到,静了半晌,说,“早年我曾按父子礼,为人三年守孝,今日就不能再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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