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浴间的热水,开至最足,从头顶密密麻麻浇灌而来,那急速散开的水汽,不多时便在空气中凝结成厚厚的白雾,浓重得仿佛深冬时节的寒雾,无边无际,无法驱逐,更无法化开。
时念卿佝偻着瘦削单薄的身躯,保持着被霍寒景大力推开的姿势,静静地倚在洗浴间的角落。

她红肿着眼眸,直直地盯着站在对面,隔着厚厚雾气与她四目相对的男人。

霍寒景的眼底,火气很是汹涌澎湃。

似乎是真的恼了怒了。

以至于,他推她的力气,很大。

没有半点的怜惜。

她撞在墙壁上的刹那,觉得自己的灵魂都鲜血淋漓。

霍家,家族规矩,繁多又严苛。

霍寒景继任总统之后,是特别注重自己的个人形象的。

到了哪种程度呢?!

情侣之间,彼此之间情谊最是浓烈之时,在对方留下自己的痕迹,应该是特别正常且水到渠成的事情。

那是主权的宣夺,更是一种自豪。

然而,她每次想要在他脖子上留个痕迹的时候,他都会掐住她的下巴,然后低声说不能在他那么明显的部位留下痕迹,倘若上班的时候,被下属或是国民们瞧见,影响不好。

那时候,她总说:你衬衣系着纽扣,别人看不见。

但,霍寒景仍然不允许。

由此时念卿自然而然地以为他是不喜欢别人,在他身上留下那样的痕迹。

却没想到,他并不是不喜欢痕迹,而仅仅是不喜欢那个人而已。

时念卿难受得收紧身躯,受伤得把自己蜷至更小的一团。

霍寒景走出淋浴间,抽过置物台上的浴巾,然后慢条斯理地系在腰间,而此刻的他眼底已然全是冷森森的寒气:“怎么,觉得宫家一直找不到任何的理由与借口对霍家进行制裁与下狠手是么?!所以,现在想助宫家讨伐霍家,然后师出有名?!”

言毕,他冷冷地掀起嘴唇,笑得很是轻蔑与不屑,转而冷嗤道:“可你时念卿,现在配么?!”

站在那里冷冷地盯着蜷在角落、脸色特别苍白的女人,之后霍寒景想要转身离开。

时念卿强忍着胸腔内翻滚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卯足了全力,这才艰难从喉咙里发出声音。

她对他说:“霍寒景,我去过报国寺了。”

霍寒景的步伐,当即一顿。

时念卿盯着他那映在雾气里的背影,声音有些发抖:“你写在许愿簿上的心愿,我都看见了。以前是我不懂你的心思,是我在我们的感情里,自卑怯懦又不自信,我一直觉得你不是真正喜欢我,一直觉得这么糟糕的自己有什么资格让你长久地喜欢,所以我觉得迟早有一天你会离开我,抛弃我,不要我。霍寒景,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你是这世间……”

你是这世间唯一那个可以让我甘愿为你而死的人。

“喜欢我?!真的喜欢我?!”霍寒景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出声打断,他再次转过身的时候,漆黑的眸底,那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火气,又翻天覆地熊熊燃烧起来,他愤怒地瞪着她,咬牙切齿道,“如果你喜欢我,怎么会随随便便跟宫梵玥领证结婚?!如果你喜欢我,怎么会随随便便就信了别人,然后直接判了我的罪?!我离开帝城的那天,口口声声说要即刻出国,可是,我却在机场足足等了六个小时又十八分,我就坐在候机厅里,看着墙壁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跳动,时念卿,我都没有奢求过你来机场寻我,哪怕你给我打一通电话,我就原谅你了。可是,那一天,在你的心里,对我霍寒景,有过真正的在意么?!说来说去,我才是那个你可有可无的人。在你内心,我从来都比不上顾南笙,更比不上宫梵玥!!!你一直都是遇到所有的事情,宁愿找他们诉说,也从来不会想到我!!!!”

说着,霍寒景抬起手,指着她肚子上,那条触目惊心的疤痕,然后双目血红道:“疤痕,长8.8公分,款1.2公分。如果我估算得不错,应该是锋利的刀所致。所以时念卿,你嫁给宫梵玥,分明是日子过得不顺畅,或者说是宫梵玥连你的安全都保护不好,所以你才会想起我。”

“退一万步讲,时念卿我当初再生你的气,也没有真正跟哪个女人随随便便成为夫妻。哪怕我误会盛雅给我生了儿子,我也把自己夫人的位置,一直都留给你。”

“你今天之所以做出如此不知廉耻的行为,大概是嫉妒阮遇。你刚刚口口声声说的什么来着?!”

“哦,阮遇可以给我的,你也可以给我。”

“阮遇不会让我痛,你可以把我心里承受的那些疼痛,全数一并地还给我吗?!!!!”

“时念卿,离开你的两年时间,我终于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海阔天空。”

“你看我现在的日子,多舒心惬意。”

“你不要问我爱不爱阮遇,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不爱她,确切来说,我不会再爱任何的女人,包括你时念卿!!!!”

“现在我多自由,不用为谁守身如玉,对谁有感觉就睡谁,厌弃了就直接踹掉,然后再换一个。没有人伤得了我,更没有谁会让我痛得生不如死。”

“时念卿,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之间彻底完了,所以,你别在对我纠缠不放。”

“两年的时间,足够我放下你,也足够我彻彻底底不爱你!”

帝城。

北山。

晴朗的天气,日落时分,遥远的天幕,被绚丽的火烧云,染得通红一片。

傍晚之时,山顶起了风。

白日里十分温暖的天气,这会儿也是寒冻刺骨的。

马亦却将自己厚实的外套,脱下,然后紧紧地裹在依靠着他而坐的盛雅身上。

他只穿了件,极其单薄的衬衣。

马亦的性子,很沉闷。

话语也不多。

这也是当初盛青霖选择他作为盛雅的秘密护卫的原因之一。

嘴严,是护卫的选择的最基本的标准。

他沉默的单手搂着盛雅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盯着遥远天幕尽头的那场惊心动魄。

都说,只要心死了,再美丽的风景,都只是落在心口上的那点尘灰。

现在的马亦,就是那样生无可恋的状态。

他紧紧地搂着盛雅,眼底是浓浓的死寂气息。

他想要扬起嘴唇的,但是,却有掩饰不住的泪水,一颗一颗地往下淌。

他说:“你想看的人世烟火,我会带着你一场一场地赏,不留一出。而那些伤害你的人,我更是不会放过。你所承受的疼痛,我必然让他们一一偿还。肉偿肉,血偿血,命偿命。”

自从盛雅被宫梵玥秘密囚禁之后,马亦想方设法欲将盛雅从帝国监狱中捞出来。

他费了近三年的心思,冒了生命的危险,找到盛雅的时候,她仍然被厚重的铁链,锁在囚架上,不止没了呼吸,更是连皮肉都没了,只剩下了一副不屑不处理的白骨。

盛雅那么爱美,她怎么能忍受自己死后是这样的一副模样?!

马亦不清楚,盛雅被关在帝国监狱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只知道,她应该是害怕到了极致。

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她得有多绝望?!

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给自己的父母报仇,想要给霍慕之报仇。

马亦搂着盛雅的手,不禁加重了力道。

他从自己的裤兜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串链子。

他把链子戴在了盛雅的脖颈上。

“我把慕之给你寻来了,暂且让他先陪着你。”马亦低垂着眉眼,明明是想要笑的,但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

马亦说:“不会让你等得太久,我就会让你毫无牵挂地瞑目。”

山顶的风声,愈发刮得汹涌。

呼呼狂叫。

像是不甘心的厉鬼,残留人世,做着最后不甘地挣扎。

在潜入监狱的时候,马亦已然做过最坏的打算。

但是,真正面对的时候,他还是止不住地全身发抖。

他想象过盛雅与别人结婚的样子。

想象过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他与她分别的样子。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幕,来得如此迅速。

盛雅长得那般好看。

比任何品种的鲜花都要娇美。

可是,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马亦不清楚,报仇,他究竟需要多长的时间。

他只知道,这辈子他都再也见不到盛雅了。

见不到了,永远都见不到了……

伦敦。

云敏吃过晚饭后,便回家了。

苏媚一个人在家里。

原本她想要贤惠一次,把厨房收拾干净。

但她委实做不了这种活儿。

最后把脏碗脏筷,堆了一水池。

她看了眼时间,这都凌晨十二点了。

忍不住在喉咙里嘟嚷了时念卿好一会儿,这才简单洗了个澡,然后敷了张面膜,大喇喇地躺在床上。

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调出微信。

只是,手指滑动到陆宸的头像时,手指猛然停顿了好一番。

原本她想点进去,给陆宸发条消息。

但是转念又想,她为什么要主动给他发消息?!

那晚之后,她醒来之时,酒店里已经没有他的身影了,而这些时日以来,更是没有一通电话,或是连半条信息。

想必,她对于陆宸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吧。

确切来说,陆宸根本就看不上她。

陆家那么高的门槛,凭什么看上她这样的人?!

苏媚只觉得心烦意乱,索性把手机扔在枕头上,不愿意再去理会。

时念卿还不回来。

苏媚忍不住嘀咕道:“真是有了男人,连家都不回了。”

时念卿并没有带手机出门。

给霍寒景送便当的时候,估计走得太匆忙了。

苏媚已经做好时念卿,明天才会回来,或是最近几天都不会回来的觉悟,打算洗掉面膜,然后护肤之后便睡了。

只是,她刚躺床上,迷迷糊糊还没睡踏实,便听见有细细碎碎的敲门声。

苏媚很机警。

随意立刻全无。

她坐起身体,细细分辨了好一会儿,确定是有人敲门,这才起身去门口查看。

她打开门,瞧见时念卿满头湿漉漉地站在那里的时候,吓坏了,眼瞳瞪得又圆又大的:“亲爱的,你怎么全身都湿了?!外面在下雨吗?!”

说着苏媚往客厅外面瞄了眼,并没有下雨啊。

既然没下雨,怎么会全身都湿透了?!

时念卿的脸色很不好。

无论苏媚问什么,她都不回答。

她换了拖鞋,直径去浴室,开了热水。

苏媚瞧见她如此反常的举动,吓坏了。

一直守在门口,着急地问个不停,时念卿只是咬着嘴唇,颓然地站在淋浴下面,任由热水往下浇灌她。

水温,她已然调制最高。

但是,她却仍然觉得很冷。

还是从骨髓深处蔓延而开的冷。

时念卿低垂着眉眼,看着自己被热水淋湿,而仅仅贴在自己肌肤上的衬衣,那道疤,的确是太恐怖了,哪怕隔着一件衬衣,仍然那么触目惊心。

所以,霍寒景才厌恶她,甚至不愿意碰她吧。

适才在霍寒景的住所,他离开浴室撂下的那句话,仍然反反复复不停在她耳畔回荡。

霍寒景说:“想上我的床,至少要把肚子上的疤去掉,实在看着太倒胃口了。”

时念卿脑子嗡嗡地响。

苏媚在门口嚎了半天。

里面除了哗啦啦的流水声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的响动。

她担心坏了。

最后,时念卿实在不回应她,她直接把浴室门给踹开了。

当她踹开门的刹那,看见时念卿衣服都没脱地站在淋浴下面,苏媚眼眸都瞪大了。

而最让苏媚魂飞魄散的,却是时念卿从腹部那随着流水淌下来的血。

满目的殷红。

“时念卿,你在做什么?!!!”苏媚先是怔了怔,随即几步就跨了过去,一把拽住时念卿不停用指甲去狠狠抠自己上的疤痕,“你疯了,你抠这疤痕到底是为什么?!”

时念卿的指甲很锋利。

苏媚阻止的时候,原本已经结痂的疤,已经又破又烂了,特别触目惊心。

“时念卿!!!!”苏媚向来都是很冷静的,但,此时此刻,她着实冷静不了。

相比她的魂不附体,此时的时念卿却像极了没有任何知觉,不知任何疼痛的行尸走肉。

她目光呆滞地望着苏媚,然后怔怔的,好一会儿才说:“这疤太丑了,我想剜掉。苏媚,你说我把疤挖掉,它重新愈合的时候,结的疤,会不会没那么吓人?!”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苏媚又急又气的,思绪混乱得都不明白时念卿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时念卿却垂下眼眸,静静地看着那条不断淌着血的疤痕,然后低低地说:“不要说别人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它吓人丑陋。”

“谁说它吓人了?!”苏媚问。

瞄到时念卿又要抬手去抓伤疤,苏媚连忙擒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疯狂的举动。

时念卿下手,实在太狠了。

单是用指甲,便把疤痕抠得极深。

苏媚帮她止血的时候,看着不断冒血的伤痕,眼泪都滚了出来。

“是霍寒景那王八蛋嫌弃了是吗?!时念卿,你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他凭什么嫌弃你,凭什么啊。”苏媚泣不成声。

苏媚的性子很要强。

从小被自己父母虐待。

长大后又遇人不淑。

她说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所以她现在不管遇到再大的事儿,她都能笑着面对。

然而,此时此刻,她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

上一次这般泣不成声,还是时念卿在医院抢救的时候,她在手术室外。

苏媚是极难交付真心的。

一旦交了真心,便是真真正正交付了。

时念卿虽然是女人。

但,在苏媚的认识里,早把时念卿当成了不能缺少的亲人。

那种亲密,她甚至可以为了她放弃所有的一切。

时念卿听着苏媚喋喋不休把霍寒景诅咒得狗血淋头,她只是来了句:“你回国的机票订了吗?!苏媚,你带着我一起回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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