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英第一次来到燕平。
火车站上,来燕平的人不多,向外走的人到是不少,扶老携幼,拥挤一片。

远处眺望,只觉萧索。

杨玉英却觉心旷神怡,好一座漂亮的城市!

她在大顺,也只在国都和寥寥几座城市,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只是眼前的燕平城之美,略带残缺,似有暮气。

杨玉英他们这些修过养灵觉的人眼中的美,和寻常人不同,他们能看到城池的气,有些城池朝气蓬勃,有些城池暮气腾腾。有些温暖,有些冷凉刺骨。

而像国都之类的城池,气格外不同,她说不出是什么,到是夏志明说过,可能是人心凝聚带来的气。

无论是什么,总归是一座好城。

张老神色凝重,便是和燕平大学派来接他们的老师汇合之后,气色还是不好。

“当年我来燕平时,风华正茂,如今却是白头老翁,不知我儿将来再至燕平,燕平会变成什么模样。”

张老看到街头几个日本浪人大声谈笑,心头震动。

会不会,满街皆是日语?

一行人拖着行李,径直到燕平大学。

学校里的气氛也不正常,所有学生似乎都很焦虑。

“我看课还是在照常上,这就很好。”

张老一笑,“我们是教师,这里是大学,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证学生们能够上课。”

他站住脚步,看了看天色,“快下雨了,接风宴免了吧,我接了我们两个老师,就去训练营报道。”

燕平大学负责接待的老师都愣了下。

张老叹息:“留待将来,总有咱们在一起太太平平吃饭的时候。”

此次杨玉英随张老一行人来燕平,依旧是来当老师的。

因着燕平这边卫戍区宋青宋司令,拟定建立军事训练团,准备培养军官,招收的都是学生,下到初中生,上到大学生,只要年满十八岁都可报名参加。

这些学员要接受为期两年的训练,除了军事训练,当然也要继续文化学习。

张老带了一批精通日文,俄语的老师,准备加强这批学生的语言训练。

接风宴没有吃,一行人直奔训练营,看着训练营门前正等待他们的军事教官,张老叹了口气。

工作就在百废待兴中艰难地开始了。

……

一晃眼,冬去春来夏又将至。

张老本来只是让杨玉英过来负责筹备训练团建成,最多再带两个月的课,后头再换别的老师,杨玉英也是这般打算,但这课一旦开始上,哪里又还走脱得了?

光是筹备就花了小半年,招生到是简单,燕平及周遭各地的学生们蜂拥而至,报名极为踊跃,一口气就招了小两千的学生。

大半年的时光说过去便过去。

训练营的驻地刚迁到南苑,南苑极大,可训练营只新建了前后两排房子,后面山头上是训练场,大家伙的办公室和宿舍,就不免显得有些狭窄,人数也多,在办公室里都有些挪移不开。

条件远远比不上在琴岛,如今住的是四人宿舍,杨玉英和杨帆还有另外一个燕平本地的老师住在同一间屋。

夏天闷热,冬天干冷,冬日里到是有煤炉子,只是煤炭少,每天只敢烧一点点,冻得早晨连床都起不来。

吃的饭菜到还好,隔三差五也有几块儿肥肉,只都是大锅饭,浓油重酱。

杨玉英两辈子下来,都没吃得这么糟糕过,她以前是自以为自己不挑嘴……以后再回大顺,估计就成了真不挑食,猪食估计都能乐呵呵吃下去。

偶尔她现在吃的晚饭,比家里小侍女给后山上那些猪准备的还要差一点。

没办法,上头给的经费不足,现在又不得不扩军。

就算吃的这般糟糕,杨玉英也没舍得走。

早晨,她们办公室里的温度永远不冷不热,暖水瓶永远都是满的,桌上会插放新的野花,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书柜整整齐齐。

去年冬日里下了大雪,杨玉英还想着不能贪睡,得去扫雪,结果早晨一看,推开窗户,门前小径都被清理得连一片雪花也不见。

天上的雪下了一晚上,现在还在落,她本以为就算学员们想起来帮老师清理积雪,也会在放晴以后,此时却隐隐约约看到十几个孩子还在拿着铁锹小声喊着号子干活。

门前放着热水壶。

用棉衣包裹着的饭盒搁在窗台上,饭盒里的米粥和白面馒头温度刚刚好,稍微有一点烫口,可此时吃却正合适。

杨玉英连忙起身,刚推开门去拿铁锹,就让学生推回屋去。

“老师还要备课,很辛苦了,天还没亮,多谢谢。这些我们来就成,正好锻炼体力。”

学员们嘻嘻哈哈,谁也不把这点活儿当回事。

在他们看来都是应当应分的。替老师们做这一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是不算什么,大顺朝的学生替老师做的更多。

当初元帅给她讲的故事里,很多学生也会为老师做这些。

但是,杨玉英的胸腔里依旧忽然间便溢满了暖融融的气流。

杨帆好几次晚上偷偷哭,一边哭一边道:“大哥要送我去美国,我不去,我舍不得!”

杨玉英想,还是去美国吧。

但她一时说不出口。

连她自己都不肯走,又如何去劝别人?

前后两辈子,就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学生。

她自己在长平书院读书也没这么努力,这般上进过。

军事训练又苦又累,可还是很认真地读书,秉烛夜读那都不算什么,十几个学生裹着棉被借路灯的光背诵课文,她就遇见过好几次。

这样的学生,教起来是真省心。

这日,燕平大学那边新到了一批教材,其中一部分是训练营的,杨玉英和杨帆两个,就叫了三个同学一起去搬教材。

他们一人一辆公共自行车,杨玉英给改造过,几个学员兵骑起来和飞似的,一路叮铃叮铃。

杨帆也高兴。

最近这段日子,训练营的气氛紧绷,学员们天天都在说上战场的事。

像现在这般轻轻松松的模样,许久不曾见过。

“小林,我心里老害怕了……”

杨帆叹了口气,只说这么一句。

杨玉英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一路到燕平大学,王宁贤出门来接,杨帆顿时就屏息凝神,眼睛发亮,说话的声音都柔软下来。

王宁贤长得是真好。

干干净净,体体面面,那般的斯文俊秀,杨帆看了不眼热才怪。

平时在宿舍,看到教官们领着学员跑操,她一听见动静就连懒觉都不睡了,顶着被子扒开窗户往外看,其实根本看不清楚什么。

现在眼前的公子哥生得好,离得近,笑得温柔,可不更要看个够本。

好在杨帆胆子小,也就过过眼瘾,连嘴瘾都不敢过,也无所谓。

杨玉英和王宁贤打了声招呼,神态自然,到是王宁贤耳朵根略红。

“教材已经整理好了,都在这里。”

几个学生连忙过去帮忙,麻利地把教学楼前放着的教材搬起来,小心捆在自行车后座上。

杨帆的目光在王宁贤弯下去的腰上一溜,滋溜一声,偷偷吞了口口水:“真细。”

杨玉英:“……王先生怎么也来了燕平?”

王宁贤沉默片刻,低声道:“燕平需要人手,我和周宏都来了。”

他到不是为了佳人奔赴险地,只是,身为教师,学生需要他,他怎能不来?

杨玉英点点头,也不多问,收拾好东西,让几个学生在一边看着,她便去食堂给学生们买些饭菜。

训练营离燕平大学不近,骑车骑了许久,大家又累又饿的,此时天色已晚,总不好饿着肚子回去。

燕平大学的包子很是不错。

杨玉英一口气买了十个大包子,拿油纸包好,刚装到袋子里就听身后有一个女声:“你就是林婉娘?”

“啊?”

杨玉英一回头,见是个年轻女学生,气喘吁吁的,额头上都是冷汗。

“是,有什么事吗?”

那学生深吸了口气:“琴岛大学来的林婉娘?”

杨玉英点点头。

这学生登时神色大变,举起手里的托盘,朝着杨玉英的脸上糊了过去。

杨玉英本能地伸手一挡,砰一声,托盘整个弹回去扣在那学生脑袋上。

托盘里明显还有些剩下的饭菜,汤汤水水滴滴答答地从这学生的头发上流下,脖子里,衣服上,眼镜上到处都是。

她也傻了,愣了愣,眼眶一红,怒道:“你别嚣张,这世上是有天理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可以轻易夺走别人的男人,你就很得意?我呸,今天你抢了别人的男人,早晚有一天也轮到你受受这等滋味,我……我和你没完!”

杨玉英:“……”

眼看着小姑娘话没说完,转身就跑,她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男人?她现在没有。

林婉娘小丫头人生前十八年没出过乡村,显然也没有。就算有,勉强只有王宁贤王公子能算。

“阿嚏,阿嚏,哎!”

艳阳高照,大夏天的连打两个喷嚏。

王宁贤盯着眼前的自行车,想刚才站在这里的林家小姐,他很想和佳人约一下,可人到了美人跟前,踌躇半晌,竟是只言片语也说不出来。

“哎!”

罢了。

王宁贤有些心烦意乱,觉得西服里面的衬衫紧紧贴在肉上,难受的很。

“还是长袍穿着清爽,明日还是换了吧。”

虽然他平时作为西派,可那是习惯了,他到底还是实用主义,夏天穿长袍,比西装礼服要轻省得多,不穿才有病。

很快,杨玉英就拎着包子过来,杨帆连忙去接了,笑道:“饿死了,好慢。”

杨玉英耸耸肩:“够快了。”

正说话,王宁贤的脚步一顿,不自觉皱眉,向前走了两步。

不光是他,好多学生都驻足停步,指指点点。

不远处的教学楼前围了好些教职工和学生,都抬头向上面看,人人脸色都带着些许惊惶。

一个穿着学生装,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女学生,怀里抱着一团包裹,似乎是个婴儿,还有细弱的哭声,包裹外面染了血,黑一块红一块,她衣服上也到处都是,裙子,衣袖,被鲜血染得通红,小腿上,手臂上也都是伤。

这姑娘静静地立在教学楼的楼顶,看楼前一方巨石,还有巨石上的字——‘真理在足下’。

她看了半晌,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一双脚。

这姑娘的鞋子破了,露出斑驳的血痕,鲜血渗出,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血印。

“这是谁?”

“干什么的?”

王宁贤正好认得这女学生。

她叫文珍,英语系的,今年大二,性子比较腼腆,在学校朋友不多,也和大部分学生不同,不爱参加各种活动,要不是王宁贤来燕平大学第一件事就是给英语系代课,当时和她有过一段交集,也不会认识她。

一个女孩子,抱着个血呼啦的包袱,戳在教学楼的楼顶,很快学校的保安就过来,来的保安年纪不小了,比较面善,看是个年轻姑娘,又是学生打扮,到也不很凶恶。

“小同学,你有什么事?”

“……真理在足下吗?”

女学生忽然问。

保安一怔:“什么?”

这女学生低垂着眉眼:“我是想问,燕平大学这校训,是真还是假?”

保安和周围的学生都一怔,一时无言。

“我看是假的。”

女学生轻声道,向前一步,走到边缘处,“这世上没有真理。”

一句话未落,她的身体摇摇欲坠。

楼下瞬间爆发出一阵哭声,有人大喊:“文珍,你疯了,你个疯子,为了一个男人寻死,你,你想过你妹妹没有?你父母都没了,只剩下一个妹妹,刚读初中,你扔下她一个人,她还活不活?”

“现在是什么时候?男人有了外心,不要他就是,咱们还活不了不成?”

文珍一愣,轻声道:“可是我冤,除了死,我怎么洗去一身冤情?我想干干净净的,清清白白的做人,我还有妹妹,不能让我妹妹受牵连。”

她声音特别轻,轻飘飘的没有力气。

杨玉英听了半天,虽然还是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大体还是了解,忽然笑起来,虽在笑,笑声却显得有些沉重。

楼下说话的人一看是她笑,顿时先白了脸,转瞬间又涨红:“都是你,你还敢笑,混账!”

杨玉英收敛了面上的表情,叹了口气:“我就是觉得有些荒唐。三天前,在这座教学楼前,校训石碑前头,你们燕平大学物理系的高国峰头触石碑,血溅三尺,为什么?因为家国沦丧,因为北省回归无望,因为他家在松花江上,他回不去,他母亲死前心心念念想回家,他却做不到!”

“所以,他只能想到以自己的热血,唤醒国民抵御外侮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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