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老皱眉,脸上隐隐有些怒:“翠玲姑娘,我孙女今年才十三岁。她能知道什么?”
宋晟和白逸风的目光却落在那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十二三岁,梳着两条长辫子,粉色的袄裙,花绣鞋,低着头,微微缩着肩膀,看不见眉眼。
宋晟记得这孩子,是个挺活泼的女孩儿,就是出事以后颇为慌乱,前不久还缠着姜晚……求救。
他沉吟片刻,一时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
杨玉英啧了声:“小丫头平时不是挺闹腾的,一直很怕死,昨日还追着姜大小姐要她从了魔宗,求一线生机。”
众人齐刷刷扭头看穆老怀里的女孩儿。
“咱们那盆花丢了,别人都急得发疯,唯独你这小姑娘,一反常态,竟不闹腾了,还一言不发。”
杨玉英叹道,“我看,你一准知道花盆在哪儿。”
小姑娘浑身抖了抖,哇一声,大哭。
中年乞丐低头,死死盯着小丫头,厉声道:“不许哭……东西在何处?”
那兄弟两个也抬头,先看看穆老,再看小姑娘,脸上狰狞的表情收敛了一点,低声道:“别哭了,只要你把花交出来,我们保证,绝不追究。”
“没错,现在所有人都害怕,不只是你一个,只要东西没事,没人会和你一个小姑娘计较。”
穆老连忙露出些惊色,蹙眉,小声劝自家孙女:“素素,你是不是真的拿了那盆花?那东西你不会用,你也不懂,更不是好玩的,告诉爷爷,你把它放哪了?在我们房间?”
乞丐和兄弟二人蹭一下站起身,便要去寻。
杨玉英叹息:“我看,那花怕是寻不回来了。哎,这世上两种人的行为无法预测,一个是疯子,另一个就是小孩子。”
穆老神色一僵。
其他人此时也不敢不把杨玉英的话当回事。
“什么意思?”
杨玉英盯着小姑娘,迅速道:“你和你爷爷如今偷走我们保命的东西,万一关键时刻再背后通刀如何是好?”
她顿了顿,“此时杀人见血不吉利,你们自己出去吧。”
众人一愣。
小姑娘把头抬起来,吓得脸色惨白:“不要,不要!”
杨玉英一脸无奈:“哎,我也没法子,小姑娘别怪我们,现在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部再不团结,哪里还有生路?”
让杨玉英这么一说,就连宋晟都不自觉想点头。
其他人更是不由自主地赞同。
说着,杨玉英直起身,走过去推开酒肆大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穆老嘴唇动了动,还没说话,小姑娘就一把抓住自家祖父,扑通一声跪下,抱住宋晟的腿:“不要,我们不能走,会死的,真的会死的,呜呜呜呜,不能走。”
宋晟蹙眉,心里一沉。
杨玉英盯着孩子半晌,摇摇头,转身慢悠悠把门关上,长叹一声:“行了,回去洗洗睡吧。”
众人:“……”
杨玉英无奈:“小丫头人还在这儿,又说到这等地步,她还不把花盆拿出来,很明显,花盆没了,那别管是怎么没的,反正肯定是难找回来。”
宋晟已有预感,听到这结果也不意外。
小姑娘终于顶不住,跪在地上哭得一抽一抽:“昨晚,昨晚阿花跑出去了,我想去找太,结果摔了一跤,等我爬起来,那一盆花都化成了水!呜,嗝!好可怕,好痛的,头也痛,脸也痛……差一点就死了。”
阿花就是老板娘养的那只大狼狗。
小姑娘平时最喜欢这条狗,爱得不行,连吃饭都要先喂喂狗,自己才吃。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宋晟伸手把小姑娘扶起来,推到穆老怀里,穆老此时满脸羞惭,无言以对。
“诸位放心,明日大家只管安坐,魔宗的人要的仅仅是姜晚和她的明谷地图,这是我们同魔宗的事,不会牵连大家。”
宋晟轻声道。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其实这些人里,绝对有是冲着明谷地图来的,只是此时事已至此,再好的东西也没自己的命重要。
可面对魔宗,谁敢保证他们老老实实,就真能安然无恙?
终于到了第三日。
姜晚一整夜没有睡。
天还未亮,她就净面修眉,翻出自己的钗环首饰细细妆点好,涂了胭脂,点了朱唇,揽镜自照,美得惊人。
姜晚早就知道自己好看。
十八年锦衣玉食的生活,锦绣富贵堆叠出的气质,容貌之盛,显少有同龄的女子能比。
杨玉英虽不说蓬头垢面,可也不施粉黛,坐在桌子边上慢吞吞地吃饭。
穆老和那位乞丐模样的中年汉子,一直在拿奇怪的眼神看她。
杨玉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玲玲堂的名声,就是杨玉英也听到过。
女人也便罢了,男人们提起玲玲堂,虽然轻蔑又带着些居高临下的鄙视,却总免不了充满幻想。
他们依旧觉得自己是玲玲堂的人。
“……玲玲堂的姑娘们,名字里能含有一个玲字的,那都是最好的姑娘,听说堂主候选才能取名为玲。”
“昔年丞相周青,还有那位投了斡国的前任国之柱石,哪一个不是英雄了得,最后到都说,他们到底栽在了美色下。”
“玲玲堂的姑娘皆为弱质女流,可个个都是搅动风云的厉害人物。”
穆老长叹,“可惜啊,生不逢时,易玲已逝,华玲华大家那一手曾让王孙公子列坐楼台,只求一闻的瑶琴,也飘渺无踪……不知何时再能见一见玲玲堂的繁华盛宴!”
杨玉英:“……谁知道!”
这是真把她当成玲玲堂的传人看待。
不光是眼前这老穆,就是宋晟看她的目光,也略带几分异样,多多少少添上了戒备。
至于姜晚大小姐,那简直是快把她当毒蛇猛兽一般,恨不得离她远远的。
唔,这到有些好处。
杨玉英也不大想和姜晚太近,大小姐的脾气,她可承受不起。
她自然听过玲玲堂的名声,说起来真是不大好。
上一世,她曾见过玲玲堂两个人。
当时这个组织已经烟消云散,她能与那二人偶遇,算是极为巧合的事。
那年她在酒肆里买醉,遇见两个人,一个是中年美妇,另一个是二八芳华的少女。
美妇说是为了庆祝自己的弟子考上大学堂,忽然想痛饮三杯。
大家都是酒客,喝得痛快,那美妇也醉了,就笑说:“还是如今的世道好,女孩子们不用依附男人,照样能出人头地,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我家这孩子,就不会像我,像我师父,吃尽人间苦楚,她将来遇见的男人,便是不大好,她也不怕,怕什么?有学问,能自己赚钱,有没有男人都能过得不坏。”
“若当年咱们这些女人们就能多这么一条路,玲玲堂早就不复存在,甚至连发展也发展不起来。”
杨玉英现在还能想起那中年美妇饱经沧桑又复杂的脸。
她说——聪明的女人能有一条出路,世间便再无玲玲堂。
杨玉英不知这话有几分道理,但总归还是有那么些道理的。这世上的漂亮女人,固然有很多喜欢走捷径,喜欢靠男人,喜欢掌控男人。
但要是女人也能做男人能做的事,能拥有男人们才能有的成就……像那些一门心思走捷径的女子,就只会减少,绝不会再增多。
杨玉英徐徐出出口气,吃完自己的饭,又要了一碗米粥,两个饽饽,再加一叠小菜。
今天一大早,酒肆里上上下下都有些不正常。
那些客人们在大堂各据一方,都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只是躲姜晚躲得很远。
姜晚梳妆打扮完了,目光在这些人身上扫过,冷笑:“个个都是胆小鬼!”
没人理她。
穆老正端起自己的粥碗准备吃,手忽然一颤,猛地回头,心里一跳,又搂住自己的孙女低下头去。
外面倾盆大雨之下,黑压压一片人头,斗笠,披风,绣有飞鹰的鞋子,悄无声息。
十二人抬的轿子,华丽至极。
墨色衣袍的女子,盈盈一笑,率众俯身拜倒:“尊主有旨,今日与夫人成亲,魔宗三宗门,十二教派同喜同贺,恭迎夫人。”
姜晚站起身,盛装打扮下,更衬得面色青白,她目光流转,竟笑起来:“你们尊主与我大婚,怎能这般随意?”
那黑衣女子神色恭敬地道:“夫人想如何?”
“聘礼呢?”
姜晚冷声道。
黑衣女子一拍手,后面就有健仆跨步跑过来,人人肩膀上抬着箱子。
箱子打开,宝光简直耀瞎了众人的眼。
客人们都不自觉屏住呼吸。
姜晚静了片刻,笑了笑:“这聘礼还行,不过……”
黑衣女子轻声道:“尊主说了,成亲之日,黑白两道,各大教派皆会道贺,您的父母,自然也会出席,还请放心。”
姜晚的一颗心顿时更沉了下去,心中满是焦虑。
她设想的那些生路,竟一样也没有出现。
来抢夺明谷地图的人没有出现。
这些客人也一个个乖觉的很,没有一个敢和魔教正面对抗。
她知道,宋晟哥哥会救她,可是不行,她不想宋晟哥哥死。
姜晚心发沉,面上却色不变。
黑衣女子:“夫人若还有哪里不满意,尽管说出来。”
“我好歹也是姜家的小姐……出嫁总不能连个陪嫁的媵妾也没有,要媵妾,我也要最好的。听闻这世上最好的媵妾是玲玲堂的女人。”
姜晚沉默许久,忽然出声,目光一转,竟落在杨玉英身上。
杨玉英:“……”
她的意识刚刚在欧阳庄主那里。
欧阳庄主已经快到了。
所以,现在拖延一下时间挺好的。
但是,为什么似乎又要牵扯到自己头上?
还媵妾,这小丫头片子是要上天了吧!
“正好,我们这里就有个玲玲堂出身的好姑娘。”
姜晚眉眼含笑,“不知翠玲,你什么价码能卖?”
杨玉英:“总归,你买不起。”
姜晚轻笑:“瞧瞧,这姑娘既瞧不起我这个首富之女,也瞧不上你们尊主呢!”
黑衣女子转身,冰冷地盯着杨玉英,她尚未开口,忽然警觉,身体宛如折断一般向后倒去,只见一道寒光,宋晟的剑穿过长空,直直刺入墙壁。
白逸风咋舌,叹道:“你就不能再忍片刻?”
“总不好连累旁人。”
宋晟淡淡道。
姜晚心口一痛,脑子嗡地一声,整个人失去理智:“连累?我还偏要连累,你待如何?”
她转身指了指杨玉英,冲黑衣女子道:“你叫我一声夫人,现在我说,我要她做媵妾,随我出嫁,你怎么说?”
黑衣女子莞尔:“遵令!”
她全然不把宋晟的剑放在心上,话音未落,长袖一甩,朝杨玉英的腰身上缠去。
杨玉英很淡定地双手抱肩,任凭对方的袖子缠上她的腰,她不是不想避,只纵然她有惊天的本事,用别人的身体,也不可能骤然间就能使得出。
如今她用翠玲的身体,已能发挥本身实力的三成左右,对付一般人,甚至对付姜晚都绰绰有余。
可眼前这女子,不要看似是仆从之流,连个名字都没有,却是当今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三个宋晟加起来,也不一定能胜。
杨玉英自己同她,大约也只能说是伯仲之间。
她一眯眼,就决定做一回柔弱女子。
“住手!”
宋晟色变,怒叱一声,长身而起,刚要出手,人还未动,忽就听见了一阵风雨声。
外面一直在下雨,雨声也一直在,可是这一刻的风雨格外不同。
阴冷的雨气转瞬间化作清亮。
“下雪了?”
宋晟本能地警惕,一伸手,握住一片雪花。
就在这时,黑衣女子脸色骤变,毫无征兆地,砰一声趴倒在地上,头发,衣服,鞋袜,被雪白的冰晶覆盖,她整个人都宛如冰雕,嘴唇不停地抖动,身体却连动都动不得一下。
杨玉英笑了笑,冲黑衣女子和姜晚道:“我说过,你们买不起。养我很贵。”
随着话音,她身体一飘,就落在一个冰凉的怀抱中。
连同酒肆的客人,所有人不自觉转头看过去,这一看,只觉头脑一片空白。
姜晚也呆愣当场。
神仙吗?
这世上总有人超越了凡俗。
门外的人,以冰雪为骨,仿佛从天上来。
“庄主,你仿佛晚了一点。”
杨玉英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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