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筝对上那双眼眸时,没来由地心中一安。
他分明是她的克星,数次三番弄伤她的脖子,威胁要杀死她,可是在她如此绝望的时候,他的出现却像是一棵救命的稻草,攀附了她所有生存的希望。
她的恐惧和惊颤渐渐平静下来,她觉得不必再担心会葬身兽腹了,这个男人一定会救她,她笃信。
同时她也很清楚,她的得救意味着这次逃离的彻底败结,以后,她恐怕也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机会离开。
自由虽然可贵,但倘若是以生命为质,这代价未免太高了一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识时务者为俊杰,颜筝决定,暂时先抛弃迫不及待要离开的念头,说动眼前这个男人救她离开,活下去。
她长而卷曲的睫毛微颤,一颗豆大的泪珠便从眼眶中跌落,“有人要杀我,我不想死。”
这一句话,足够表明她背着包袱在深更半夜闯入迷踪林的理由,有人要杀她,她若是不逃,必死无疑,而她不想死。
元湛眉头微皱,目光犀利而冷冽地在颜筝脸上打转,似要看穿她真实的心思,但那张脸上满怀着惊恐和惧怕,以及对生的渴望,看不出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
他心里不觉松了口气。
五年那年父皇送了他一只南珈国进贡的长毛狮子狗雪团子,他心里欢喜地很,但二皇兄说只有女人才喜欢像雪团子一样的小狗,真正的男子汉爱的都是凶猛的巨獒。
他的相貌继承了蔺皇后多点,生得柔和姣丽,比寻常的女孩子还要美些,是以很忌讳别人说他不够阳刚,为了表现得他是个坚强勇敢的男子汉,而不是二皇兄口中胆小懦弱的女人,对雪团子他便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冷淡模样。
后来有一天,雪团子不见了。
他心急如焚,平素伪装的冷酷彻底坍塌,哭着闹着求父皇搜遍整个帝宫,但却一无所获。
当他觉得雪团子恐怕是遭了难,永远都不会再回到他身边的时候,雪团子竟从他寝宫的地窖里钻了出来,那种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回到身边的滋味,他至今想起时,仍然十分眷恋。
可惜,八岁那年,二皇兄弑父谋逆,他被逼离帝宫,没能带走雪团子。
元湛望着泪眼婆娑的少女发起怔来,他也不晓得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忽然想起了他童年时最心爱的雪团子,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此刻的心情,与多年前雪团子失而复得时,是一般的。
以为她会从指间溜走,但她却并没有,不管她离开或者留下的理由是什么,她没有走,这已经足够。
他眉头掠过几丝笑意,对着满身狼狈的少女伸出手去,“抓紧我的手,我带你上去。”
颜筝痛苦地摇了摇头,右手拨开那些土灰,惨然地冲着元湛一笑,“云大人,我的左手卡在猎人的陷阱里的,这铁夹太重,我掰不开。”
元湛面色倏地沉了下来,他矮下身子去检查颜筝的伤口,清冷月色下,依稀能看出她手腕处的骨肉翻开,血水混入土灰,一片湿黏腥气,他黑着脸问道,“疼吗?”
颜筝苦笑起来,“疼过了头,现在好像不大觉得了。你能帮我弄开它吗?”
元湛轻轻将她手腕转平,贴着铁夹的下方放好,然后小声嘱咐她,“我掰开时可能会擦到,你的手别动,不要挣扎,就不会受伤。”
他见颜筝点头,这才用力将铁夹掰开,把她受伤的手抽了出来,带着她离开了陷阱。
颜筝蓬头垢面,身上的衣裳凌乱破碎,左手低低地垂着,全然失去了知觉,她跟在元湛身后走了两步,忽然顿住,拿右手去拽他的衣裳,“我现在不能回显慈庵,盏儿要杀我,我设计让她受困自己逃了出来,不晓得广莲山上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她咬了咬唇,“我也不能回韩王府,司徒侧妃冲撞了花神要我去祈福持诵,还未到半月之期,我不能回去。”
“而且,”她抬起头来,一双墨黑发亮的眼眸直直地望进他的,“盏儿是司徒侧妃的人,她要杀我,就算不是司徒侧妃授意,也必然是明净堂几位嬷嬷的意思,我就这样回去,等于羊入虎口,我说过的,我不想死……”
元湛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颜筝咬了咬嘴唇,“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不是永帝派来的奸细,也从未想过要对韩王府或者韩王有任何不利,如你所见,一个猎人设的陷阱都能让我轻易折倒,所以先前的事,全是一场误会。你我之间,原本没有深仇大恨。”
她微顿,“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握手言和?我不计较你从前弄伤我的脖颈,你也不要再怀疑我别有居心,可以吗?”
元湛双眼微眯,料到她后头尚有话要说,便点了点头说道,“接着说下去。”
颜筝抓着他衣衫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她凝了凝眉头,似是下定了决心般郑重恳求道,“我不能回显慈庵,也不能回韩王府,所以……你能不能看在我身世凄苦一生浮萍这样可怜的份上,放我走?”
她的语声低缓沉怨,几乎便是哀求,“云大人,求你!”
元湛眸色一沉,再缓缓抬起时目光里却写满了坚定和不容置疑,他说道,“你是四季园的美姬,我是紫骑的统领,你让我放你走,那是对韩王的不忠,亦是我的失职。很抱歉,我做不到。”
他看到颜筝的脸色一下子煞白,眼眸一抬,接着说道,“但我可以保证你在韩王府中的安全,不会有人胆敢谋害你的性命,或者对你不利,便是司徒侧妃也不行。”
这保证坚定有力,颜筝晓得是该信服的,但她的期望一直都不只是安全地活下来,而是要顺利地离开。可现在,这保证几乎打碎了她所有私逃的机会,除了期待九月之后被求娶,她没有任何希望了。
她一时怔忪,也不晓得是该欢喜还是难过。
元湛见颜筝气虚无力,想了想,便将她打横抱起,怀中的人儿有些扭捏挣扎,他的铁臂将她箍得更紧,一边又安抚地说道,“你脚伤未愈,手腕又添了新伤,走路太慢,我怕浪费时间,耽搁了治伤的时机,以后若是废了左手,便就不好了。”
他微顿,“你忍一忍,很快就到了。”
颜筝听罢,便渐渐停止了挣扎,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事出紧急,也可权宜,云大人说得不错,她的左手麻木太久了,假若再不及时治疗,错失了良机,将来后悔也来不及。
这样想着,她便乖顺地窝在他胸口不动,过了片刻又发觉不对,云大人走的既不是去显慈庵的路,也似乎不是回韩王府的路,不由低声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元湛听到她说“我们”,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然有一丝甜蜜流淌,他的眉眼柔和下来,连声音都温柔了几分,“我们……去找大夫。”
段青衣看着元湛抱着个满身灰土的女人进来,先是一惊,后来看清楚那女子的容貌,便就漾起莫测的微笑来,他看过颜筝手腕上的伤,安慰地说道,“还好,未曾伤及筋骨,只是点皮外伤。”
但他随即又说道,“不过伤口处落了那许多灰,沾染了许多脏污,得好好处理干净,否则也有些难办。”
元湛急急地说,“那还请段先生立刻给她清理伤处。”
他从前上过阵,也杀过敌,晓得寻常刀伤剑伤只要未及要害,不曾失血过多,是死不了人的,但也常有兵士因为伤口不曾及时清洗,令脏污沾染了伤口处,引发高热红肿,最后无药可治而过世的。
段青衣挑了挑眉头,笑着指了指颜筝,“王……云大人没有瞧见这姑娘脏得像个泥人?先去把她弄干净了,我才好给药不是吗?”
他笑眯眯地对着颜筝说道,“我家后院恰好有一潭溪水,是从后面的山上引下来的,水清且浅,姑娘先将身上收拾干净了再说。你这手上的伤不重,上几次药就能好了,莫要担心。”
段青衣生得面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说话时又总是笑容满面的。
颜筝想到云大人给自己脖颈上涂的那药,想来便是出自这位段先生之手,那药效显著,不过才涂了两次,她脖颈上的刀伤就很快愈合结痂,掉落后也不曾留下疤痕,她心里崇敬段先生的医术,对他也很快就放下了戒心。
刚才来时她有意观察过地形,见此处空阔,人家稀零,这座小院又是被一圈篱笆所围,想来后院的水潭该十分隐蔽,这大晚上的,也不会有什么人有这闲情逸致守在那处偷窥,便点了点头说道,“有劳段先生了。”
但随即她的眉头忽然皱起,转头望向元湛,可怜兮兮地问道,“云大人,我的包袱……你拿了吗?”
元湛摊了摊手,“段先生这里有我几件素常穿用的衣裳,都是干净的,你先用着,你那破包袱,回头我让人取来便是。”
他拉着颜筝起来,“夜深路滑,我带你过去。”
颜筝有些为难,脸色一下子就红了,好在她此刻脸上一团脏污,恰好掩盖了她的羞涩和忐忑,但想到这座小院外头没有灯廊,乌漆麻黑的,她又是头一次来,根本找不到所谓后院的清潭在何处,便也只有乖乖地跟着云大人过去。
段青衣望着他两个的身影,满面笑容地抚着下颔的长须,眯了眯眼赞叹道,“倒是一对璧人,只可惜……罢了,以后如何,都是造化……”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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