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科候诊区里熙熙攘攘坐着十数人,从挂号算起,每个人大概要在这里等上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虽说从二十一世纪下半页人工智能诊断就已大量应用在医院各科室中,且网络门诊的大量出现也解决了不少人的看病问题。但即便人工智能诊断是免费的,很多人也愿意花重金挂专家号,以毕生积蓄换自己心里安稳。尤其在潜行舱风靡游戏市场之后,脑科接待病人的数目便逐渐增高,接待量甚至回归了人工智能诊断问世之前的水平。
背景音乐里忽然出现了舒曼的梦幻曲,这是袁启之在等待的这些时间中唯一能辨识出的一首曲子。他曾经仔细听过舒曼的童年情景,也同寻常人一样,对这第七首百听不厌。他对那四个小节旋律既熟悉又喜爱,这轻盈融情的歌,似乎在娓娓诉说他心中的旋律。它讲着儿时的美丽的梦,也同时在抒发理想世界的温暖、深远与甜蜜。
听着听着,袁启之竟然兀自哼起了旋律,即便背景音乐已跳到下一首曲子。或许因为舒曼在创作这段旋律时包容了人们对生活、对爱情、对幻想的追求与希冀,也在表达人们对已逝去或将来到的美好的梦幻的热望与挚爱,袁启之竟回想起当初和汪旭一同研发分合的岁月。
青丝未白,笑靥依在,甚至清纯的心思此刻还能忆起,只是那容颜多少褪色且模糊了。袁启之想到这些便自顾自笑,那种同城头上一般想要潸然泪下的冲动,又一次涌上心头。
“莫非是真的老了?”
“袁启之先生在吗?”
略过了电子提示音,直到大夫亲自出门来喊,袁启之才意识到自己排到了号。于是揉揉鼻子,整整一领,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好意思。”他紧赶两步走过去。
等后区淡青绿色的墙壁转换成诊室中洁白的乳胶漆,不知为何,医院的阳光哪怕到了刺眼的地步,也从来难觉得明媚。袁启之坐在一个能晒照太阳的椅子上,侧面对着窗户,而只有他一半年龄大的专家则坐在一张米白色办公桌后的阴影里。
“能说说你的状况么?”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大的女专家先开了口。
袁启之琢磨着,袁纤再过四五年会不会跟她一样面无生气。“就是昨天晚上在潜行舱里突然晕过去了,大概过去了有四五分钟吧。”
“醒过来之后有什么表现?”
“有些恍惚,然后还有些恶心,不过现在好多了。”
“之前有过头疼或者什么头部不适吗?”
袁启之想了想,“有时候会头疼吧。”
“位置。”
袁启之又仔细琢磨了一下,用手指从两个颞骨以及前额处划了半圈。“这一带吧。”
这大夫将下嘴唇整个吃在嘴里,方才袁启之就注意到她上下嘴唇上的口红颜色略有不同,看来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随后她似做出决定一般说:“来,拍个片子吧。”说着就从座位上站起,从旁边找出一个比袁启之的头盔大一圈的金属头盔,看上去还颇有些分量。
“把这个戴上,然后扶稳。”
袁启之接过头盔,因它四面一样是个圆筒,也分不出反正,于是袁启之就将其直接扣在脑袋上。扣上去他才发现,原来头盔底部的胶皮垫子是有形状的,他将其略作调整便刚考可以卡在肩膀上。
“戴好了么?”
“好了。”袁启之感觉自己的声音全闷在头盔里,想要点头也点不动,但还是听见了好像插接电源的声音。没过几秒,大夫又下了“好了”的指示,然后帮着他取下这沉重的东西。
袁启之看着年轻的专家坐会原处,盯着传输到她屏幕上的结果,表情开始有些凝重,但很快又恢复了她那张没有生气的脸。
“您有家属过来吗?”
“我家姑娘出门了。”
“这样啊。”年轻的专家把头从巨大的屏幕一侧拉出来,将她一副斯文的眼镜摘掉,好让坐在对面的袁启之看出她是个有感情的人。“眼下这个情况有些复杂。”
2
在医院中做完一切检查,西阳已将满是白杨的大院染得一片火红。袁启之出了医院大门,将自己的检查报告折叠好,放入裤子口袋。又觉得不对,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了,觉得还是放在自己不常用但很保险的外套内兜里比较好。
他犹豫着拨通了袁纤的号码。
“喂,爸,你从那边回来了?”
“你还在钟黎那儿?”
“对啊,还有几天他才能回去,我就一直陪着呗。你有事啊?”
“啊,没有,就是问问你。”袁启之忙说,说完又犹犹豫豫想着要不要再说点什么。
袁纤似乎也听出他的犹豫,于是又问:“你要是要我回去你就说。”
“没事。我,我就是打个电话问问你怎么样了。对了,古羽前一阵来找过我了,商量了人工智能人性学习系统的事。”
“她跟你怎么说?”
“一句话也说不清楚,眼下正商量如何签合约的事,这个等你回来你可以替我参谋参谋。”
“没事,你想怎么选择我肯定都支持你。”袁纤虽这么说,但她也想到钟黎先前说的,这种时候或许袁启之需要她的意见。“你要说非想让我看看,那我这两天就回去。”
“没事,先玩你的。徐扬战场我已经收拾清楚了,古羽出了些主意,赢了跟瀛岳的决战。眼下九江收回来了,江夏他们也割给咱们了,等你和钟黎回来了,咱们该想想下一步了。”
“哦。”袁纤只是应了一句,也不知她是不想在电话里讨论那边的事情,还是不想听到古羽。
“行了,没事,等过两天你回来再说吧。”袁启之挂断电话,最终也没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甚至连意思透露出讯息的勇气也没有。
他又拉开衣服,一手拽着衣襟一手从内兜里摸索出检查报告,急匆匆地从开头翻看到有确证一栏的那一页,然而他再怎么翻看,确诊栏中那赫然的四个黑字也不会因太阳落下而消失。
3
袁启之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从冰箱中拿出可以速热的方便饭菜。他一向不会挑选这方便饭菜的口味,只是拿出一带加上热水,然后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就这代码一起吃下。不过今天他可以从中间挑了一袋,他平日里觉得还不错的酱爆鸡丁口味的,他觉得不知为何要加进去的豌豆,再被开水泡开之后反倒有不错的口感。
倒上开水,他脱去沾染着医院消毒水味道的外衣,到只有三平米大小的卫生间中洗个淋浴。
“梦幻曲。”他在洗澡的时候一般会放一点轻音乐,但今天他可以要求播放这一曲。
当熟悉的四小节音乐又一次响起时,袁启之终于忍不住他这一日一直垂在眼角边的泪水,唰唰的淋浴声正好足够他默默痛哭。同工作组众人一起熬夜的场景,汪旭穿着婚纱说出“我愿意”三个字时沾着泪水的样子,袁纤降生时啼哭的声音,初入分合时明媚的阳光,袁纤当上将军时那一身红袍威风的模样,以及前些时候连野横江,遮盖万物的白雪一幕一幕在他眼前流转而过。
果然人生许久,回头全似梦幻一般,既想随手抓住,又想往前寻觅重温,还想着日后再实现新的梦想。原来一声下来,人终究逃不过这些可谓是贪婪的渴望。
还想见袁纤穿上婚纱,还想见分合成为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世界,还想寻个懂自己的人度过余生这些念头袁启之觉得既恳切又可笑。短短两分钟的梦幻曲结束了,而他的念头却不会随着曲子终止而停止,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空虚,以及始终如一的不住的流水冲刷声。
从浴室出来后,只有十几平大的客厅里已满是有些水气的熟酱味道,袁启之打开密封口,用塑料勺子搅拌了记下粘了吧唧的烩饭,吃了一口,时间泡的有些久。他没有像平日那样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脑码代码,而是翻出日历,一口一口吃着水糟糟的饭,一件一件想着眼下的事情。
“眼下是9月28号,钟黎应该是10月4号能重新回去,纤纤应该也是这前后回来。人性系统上线时间,原定是明年1月2日,眼下来看,这时间恐怕还定不了,这中间要同古羽再做商议,不过还是先等纤纤回来吧。
“要是按里面时间算,从现在到程序上线,应该有一年时间。说来纤纤跟钟黎都老大不小了,按那边算都认识七年了,该有个结果了。这边时间来不及,跟钟黎家里也没见过,但那边或许这一年能把事情办了。系统上线之后,那边也能养育孩子,算过了只要抓紧,明年3月或许能把一切做得差不多。
“眼下看,半年时间我还是能坚持的。只要把眼下事情做完,我也就该知足了。之后的事情就留给后来人办吧,按那边的时间,我都上百岁了,也该知足了。”
这般想着,一种莫名的反胃感不知从何而起,虽然之前他在食用这种方便食品时也曾觉得不怎合口,却从未出现如此反应。他跑到厕所,趴在马桶上干呕了记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只觉得一阵头涨。站在狭小的空间了,靠着挂满水珠的防水墙壁又站了一会儿,恶心的感觉自然下去,向被铅水浇灌了一样的头痛感又袭上额头。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提醒我。在这之前我肯定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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