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嬉皮士酒吧后门出来,到钟敏经常光顾的那家机械装配店,步行不过也就十多分钟。走过一条被四五层砖房夹着的,墙壁上满是签名涂鸦的小巷,便来到满是废弃餐厅改造成各种店面的后街。转个弯,通过头一条小巷子,见到一条萧条的路上有一个一百多年前的电话亭改造的小烟铺子,便算进了“碧蛇帮”的地盘。
“二丫头来啦?”
铺子里唤钟敏“二丫头”的并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是个头发花白,一脸当啷肉的看店的老太太。因贩卖香烟全部是自动售货,她便只需自顾自地坐在一把已经没了弹性的吧台椅上,打着她也说不清是什么样子的毛衣。
不过稍对下城区熟悉的人便知道,她可是碧蛇帮在地盘外的老眼睛,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能第一时间将情况通知给帮内。又因为表面里她是个糊里糊涂的老太太,实际上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便没人将她视作危险人物。
“赵奶奶,”钟敏将自己的身份完全当做个孙女,脸上带着旁人看不出端倪的天真烂漫。“绿毛今儿在么?”
“谁?”她看似没听清钟敏说什么,但这是暗语,意思是在里面。要是回复中有“声大点”三个字,便是不在,“没听清”则是现在帮里不方便见人。
“我说绿毛。”钟敏自然是懂暗语的。
“不知道,你问别人吧。”这意思是现在所有人可以去找他们想见的人了。于是钟敏便回着微笑,带几人继续往机械装配店走。
就在这时,古羽突然停在亭子窗口前,一手搭在窗口上,将被帽子遮住一些的脸微微扬起。“赵奶奶,好久不见,身体还硬朗啊?”
赵奶奶熟练的阵线突然停住,她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镜,将视线聚集在古羽的面部。“你是古羽姑娘?”
走在后面的钟黎看到古羽正用手势跟赵奶奶比划着什么。“您还认得我啊?”
“认得,怎么会不认得呢?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啊。”
“变还是要变,可再怎么变在您面前不都是孩子?”古羽同赵奶奶讲话的时候,身子一直背对着几人。钟敏也留意到这一点,于是退回来仔细观察着她的举动。不过除了细微几个模糊不清的手势,她再未多做别的什么。
“等我忙完了,回头再过来看您。”古羽似也察觉到几人的视线,便简单结束了寒暄,追上几人的脚步。
进了狭长的巷子,除了每个巷口盯梢的混混,四下里再无旁人,钟敏借机会便问:“古羽小姐跟赵奶奶也是老相识?”
“当年来这边办事的时候,有过几面的交情。”
“这么说,那些很多年前的有关下城区死神的传说,主角真就是你?”或许是因早在那边相处了不短的时日,钟黎对古羽提不起恐惧感,最多只是有些理性的戒备而已,于是便将三人都好奇的问题提了出来。
“不然还能有谁?”
虽说想不出其他人选,但是当事人这么简单直白的承认,还是让钟敏和袁纤吃了一惊。
“可那时你才多大?”
古羽莞尔一笑,“那你猜我现在多大。”
“跟我也差不了太多吧。”钟黎只能含糊地回答,“单纯目测甚至还比我小一些。”这道不是他有意在说好听话,而是古羽的确更像是十八九岁的样子。
古羽不做回复,而是继续问:“袁纤姑娘不也一样长得显小?”这话让钟黎没法回复。
“那也不能差出太多吧?”
“据我所知,咱们二小姐开始闯荡下城区的时候,不也还在上学?”
钟敏附和似的点点头,“我十四岁。”
“可毕竟事情过了八九年,连知道传说的人都开始少了。这时候传说的主角就站在自己面前,跟自己差不多岁数,怎么想也觉得很不可思议。”钟离这话与其说是在跟古羽说,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涂鸦墙的尽头冒出斜阳西向时暖黄色的光辉,三两个青年正窝在一角打着牌。一条稍显宽敞的街道后面,还有一截不算太长的巷子,便到了机械装配店。
等阳光全被砖质的破旧楼房遮挡住后,见四下无人,古羽便突然停在原地。
“怎么了?”
钟黎本是出于关心,不想古羽却突然在原地笑出了声,声音虽不大,却颇有一番嘲弄的意味在里面,这于这个平时说话办事都要掖着三分的她来说并不常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问话的是袁纤。她既不像钟敏打心里怵着古羽,也不像钟黎那样熟络。
“抱歉,我只是突然觉得什么流言还是江湖传说很好笑。”她很快收敛了戏谑一样的笑容,“而且那些只是些口口相传的传说罢了,他们把我传成什么下城区的死神,难道我就真成了死神?我不是正老老实实的跟你们走在一块儿么?”
“可是这些传说也不全是编的吧?”
“的确,解散的帮派是解散了,死了的人也真的死了。”见三人满是疑惑,古羽便又说道:“算了,这些传言什么的我早就想澄清一下了,今天正好这里还有个在下城区说话有分量的人物在,那我就把当时的情况说出来,省的日后有些人见了我跟见了瘟神一样。”
7
因赵奶奶的大嗓门早将钟敏等人到来的消息通知到碧蛇帮各处,所以这片刻停歇的工夫,这条不算长也不算宽敞的小巷两头便聚来了不少人。不过钟敏向来和碧蛇帮交好,古羽的名号也有老一茬的人知道,于是所有人都是远远地注视着四人,谈论什么也是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并没有真正围拢过来。
古羽早就注意到渐渐多起来的人,但她依旧决定将事情解释出来,又或者说她本就乐意多一些听众。
“现在在下城区传的最多也最邪乎的事就当年‘立水帮’的事吧,说什么我为了报复那个对我有不轨之心的三当家,把他做成了义体艺术品,然后二当家的在下水道里疯了,这还不算完,还把他们头儿的飞机给拦截了。虽说当时我也不是一点能耐没有,但你们觉得一个小姑娘只身进入这么个大帮派内部,然后一夜只之间将他们连窝端了,这不跟一百来年前某些神剧的剧本一样了?”
“那你要说的事实情况呢?”
“事实情况是当时二当家的觊觎帮主的位置已经十几年,可大当家的非但没有退位的迹象,反而越老越活跃,而且新提拔的三当家在帮派中的人气也越来越高。正巧我去的时候大当家出门,然后二当家便借机办了酒宴,在我和三当家最后的两杯酒里下了慢性的安眠药物,将我俩放在一个房间,然后导演了一出三当家对我图谋不轨的剧情。
“原本他想的是让自己手下发现情况,给三当家扣个罪名先囚禁起来。结果不想三当家的药没下足量,就跟二当家的手下打起来了。三当家受了重伤被自己人送上手术台抢救,二当家的阴谋被人发现,于是被追杀时跌跌撞撞掉进下水道。我在房间里睡得迷迷糊糊,或许是碍不着他们,就幸运的在天快亮时醒过来逃出了已经乱作一团的立水帮。”
“那三当家被做成义体人和大当家飞机撞上山呢?”
“大当家这是简单,他原本就被二当家算计了,二当家这么做必须同时消灭他,不然等他回来,自己谋害三当家的事情也就水落石出了。至于义体人的事情,是后面他们自己的人做出来的。
“那件事情后虽然立水帮分崩离析,但是依然存在,只不过是没落为二流的小帮派。当时立水帮群龙无首,后来接起立水帮旗号的那几个头头,为了聚拢下面的人,便将整个故事编排成现在你们听到的这个版本,然后打着为老当家的们复仇的旗号,留住了很多不知道事情真相的年轻人。”
“那你岂不是要天天被人追杀?”
“其实还好,因为当时立水帮残部的首要任务是稳定帮内局势,而不是来找我寻仇。加上当年他们同诸多帮派有过节,只要我不走进他们的地盘,那些愣头青小混混便也拿我没辙。”
“那后来呢,因你解散的帮派可不止一个立水帮吧?”
“那几个其实也差不多。我追踪跟立水帮有关系的那单生意时,后面又会了不少别的帮派。当时正好是下城青黄换代的时候,有了我之前在立水帮的传闻,很多帮派便拿我做文章,然后来搞这种上下换代的事情。当然,哪个帮派也不只一个想暗算别人的人,于是解散几个也就很正常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虽然袁纤只是这么不冷不热地评价了一句,但古羽听得出她实际上已经接受了这种解释。“只是历经这么多危险,你是怎么做到安然无恙的?”
“如果说立水帮的事情是靠运气,后面几个基本就靠名声了吧。想利用我名声的人通常不会加害我,畏惧我名声的人也不会轻易拿我怎样。当然我本身也是个情报贩子,各方消息也算灵通,该躲的时候躲了便是。”
“这么说,那四个帮派和二十多条人命跟你一点关系没有?”钟黎这么问,他当然不想一个看上去绝对想不到“丑恶”二字的姑娘,身上背着这么多黑暗的过去。
古羽轻叹了口气,“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如果没我的名声,或许有些事情也不至于闹到那种程度。我就正好成了催化剂一样的东西。”
钟敏看着眼神中透出些许惋惜之情的古羽,不知何时竟心生一缕同情。或许原本下城区死神商人的传说过于离奇,如今被她这般解释后倒更像是他们这种经常混迹下城区的人能遭遇到的事,于是便有了相似的感受。
“这些事为什么现在才说出来?”
“有时名声本身就是一种保护,这点你也懂吧?如今的下城区早不像当年那样腥风血雨,我也是过了气的人物,所以说出来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夕阳斜的越发厉害,砖墙上大片金黄的光渐渐变成一条橘红的光带,而古羽洁白的衣衫和帽子,则被越发黯淡的影子,染上了青紫的颜色。
或许是话说多了,钟敏不似一开始时这么惧怕古羽,但她从各种老人对古羽的反应中看出,她既不想传言中说的那么邪乎,也不似乍一看那么简单。包括八九年前的事情,知道真像的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早被下城区的新人遗弃在某些角落,这便同罗生门一样是个解不开的谜团。眼下她只能替哥哥还有袁纤这两个看似聪明,实则心思简单的人去了解古羽。
“时候也不早了,还是抓紧办事吧。”
古羽从大片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是啊,故事说的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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