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深秋的下午,阳光很浅、很远。
诸航缓缓张开手掌,等待从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

树很粗,她一个人张开双臂都不能抱拢树身。枝干上吊着一个木牌,是园林处发的,上面写着:法国梧桐,树龄一百五十年,国家一级珍稀树木。有点夸大其词,北京古树名木之多,为国内城市之最。那些王府将相的旧宅,动不动就见一棵几百年的老树,目睹过几朝几代的战火硝烟、英雄柔情,这种百年的只能算一般般。

不过,它今天也有幸目睹本世纪一件惊世骇俗的奇闻。她笑了,三份俏皮,四份搞怪,还有三份无奈。

梧桐枝叶长势茂盛,前两天下过一场薄霜,打黄了枝叶。阳光好不容易穿透进来,落在掌心只有零碎的几滴,到是从另一侧倾斜射来的光线落在地上,拉长了她的身影。

那身影,猛一看真有点吓人:纤细瘦削的身子上仿佛倒扣着一口巨大的“锅”。

轻拍那“锅”,里面还有回应,像对面敲鼓,你一下,我一下,非常有节奏。

她咯咯笑出声,这是她最近常玩的一个游戏。

二十三岁做妈妈,似乎有点早。

妈妈生她时,四十二岁。

姐姐生梓然时,三十一岁。

但是——

妈妈生她,属于超生,违背国策,家中屋顶被计生领导掀了,倾家荡产才凑齐了罚款。

姐姐生梓然,痛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难产,至今身体都不算太好。

所以

“诸航?”秋风送来一声男人低沉的轻唤。嗓音不错,音质华贵,只是偏冷,却多了不容人忽视的威仪。

“到!”她下意识地抬头,双腿并拢。对于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来讲,这个动作有点难度。

哎哟,忘了,他今天穿的是便装。

她放松下来。

“到我们了。”男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嗯!”她深吸一口气,吃力地一步一步拾级向上!

男人蹙了蹙眉,向她伸出手。

她摇头,“不用,我可以。”气喘如牛。

男人没有坚持,目光却一步都没松懈。若有意外,他必然第一时间可以护她安全。

单单“英俊”两个字不能完整地形容眼前这个男人。当然,他肯定是英俊的,站立的英姿永远是笔挺的,眉宇浓黑,鼻挺高挺,唇角习惯地抿着,显得有些严肃。

如果一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气质能强烈到令人忽略掉他英俊的长相的话,那么,他脑袋里的内容肯定比他的外表出色的多。

是这样的,你看着他,只会被他的气质所震撼,从而忘了他原来还有不错的皮相。

调整了下气息,她看了看他的左脸,撇嘴,“我们进去吧!”

今天是周四,有点小周末的感觉,婚姻登记处里的空气已浮动着悠闲的粒子。

刚刚还有欢声笑语的办公室,戛地静成了一潭死水。

四位办公人员一脸惊愕地瞪着进门的两个人挺着大肚子的羞窘孕妇和脸上印着五根指印的俊伟男人,而且瞧着年龄就像距离不太短。

“你们是私奔?”谁傻不拉叽地冒出了一句,说完,暗暗咬舌。

男人没有答话,淡定自若地从手中提着的包包中拿出证件,准备工作非常充份,连两人合照都有。

他板着一张脸,她眉眼别扭地蹙成一团。那感觉不像是来结婚,而像是上刑场。

诸航抱歉地笑笑,似乎害大家这么吃惊,她非常过意不去。

她张开右手,正反转了几圈。

明了,那手指细长,男人脸上那指印,根根粗壮有力,不是她的杰作。办事人员轻轻点头。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两小时前,在一座门岗有士兵持枪荷弹的大楼内,那个令三军官兵高山仰止的头发灰白的高大男人,抬起手,狠狠地掴了过来。

那只手,在公开场合中,一起一落,都令世界瞩目。

手掌落下时,窗玻璃都震了下。

被打的人笔直地立着,纹丝不动。

“混账!”灰白头发的男人惜言如金,就这两个字就足已说明,此刻,多么的失望,恨到了极点。

如果持枪杀人无罪,他早已一枪毙了这个孽子。

“绍华,这不像你做的事。佳汐走了还没有三个月,她却怀孕八个多月,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挡在两人男人中间的高雅妇人无法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从小到大,一直都让爸妈省心。我和你爸爸都说这军中小辈们多少都是靠上一辈蔽荫纳凉,独有你是自己努力,成为军中最年轻的少将。佳汐过世,我们都体贴你心中不好受,可是你绝不会做出荒唐的事。这”

妇人眼中含泪朝门边的沙发瞥了一眼。

诸航摸着肚子,回过去一记抱歉的微笑。到底是知书达礼人家,并没有把情绪迁怒于她,只是视她如空气般。

他叫卓绍华,佳汐是他结婚四年的妻子。三个月前,一场小感冒就夺去了她的生命。医生讲是心肌埂塞。

生命如娇弱的花朵,不堪风雨。她同情地叹息。

“我们该怎样向佳汐爸妈交待?若不是有医生证明,人家会怀疑佳汐是你谋害的。”

“欧灿!”灰白男人高声厉吼。

她偷偷吐舌,栽脏呀!

妇人忙闭上嘴,只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不会在外人面前哭出声,虽然她心中已一片汪洋。

令她骄傲的儿子呀,三十三岁,就这么被这个桃色事件给毁了。而这事件,无论用什么方式捂都捂不住。

“对不起,这是事实。”卓绍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第一句是:爸爸,妈妈,我决定今天和诸航去登记,她怀了我的孩子。

这是男人必须扛下的责任,无关爱情。

“你给我滚,我只当没有生过你。”灰白男人背过身,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咆哮。

“卓明,这样子不行的”欧灿去拽他的胳膊。

“不要再讲了。”灰白头发男人断然摆了摆手。不然能让那个还像个孩子样的女人去堕胎?

“爸,妈,对不起!”卓绍华再次道歉,转过身来。

她看到他神情紧绷似化石,眼中一片凄冷。

她起身跟上,出门前礼貌地回头道别:“再见!”

欧灿眼中射出仇视的冷光。

勤务兵开的车,在车上不便多讲什么。但她还是没忍得住,他爸妈那样太让人可怜了,“那个那个要不结婚再等一等吧?”至少该给他们一个思想准备,现在等于是晴天霹雳,会死人的。还有那个掌印,会害人胡思乱想。

“能等吗?”卓绍华看着她,目光往下挪。

昨天带她去好友成功那里产检。成功是著名的妇科专家,虽然是男性,却照样名庭若市。

诸航不喜欢他。

成功看上去像颓废的艺人,脸色苍白,头发长长的,眼神慵懒迷离,有点梁朝伟演的那流氓医生的感觉。

成功盯着b超足足有五秒,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是个调皮的小子,在里面玩带子玩得欢呢!”

“什么意思?”卓绍华问。

她在帘子后面整理衣服,好奇地竖起耳朵。

“脐带绕颈,三道。”成功在脖子这儿比划了下。

“这代表什么?”卓绍华又问。

“代表冷不丁他就要悬梁自尽。”成功毫不吝啬地露出一口白牙,仿佛暮光里的吸血鬼。

卓绍华抿紧嘴唇,线条僵硬。

成功耸耸肩,“也别太紧张,准备剖腹产吧。这坏小子一出来,我就踹他一脚,折腾人呢!”有意无意瞄了下诸航。

“好,明天我来办住院手续。”

“那就后天手术。”成功斜睨了下诸航,用胳膊碰了下卓绍华,“告诉我,当初是不是她给你下药了?如果是,这仇我一定要报。”

“你很无聊。”卓绍华推开他。

所以他们今天向家长备报,然后登记结婚,晚上住院待产。一天建座罗马城!

朱德庸说:爱情是一种梦境,婚姻是一种困境。

她作茧自缚,但愿有一天猪能破茧飞上天。

这么大个肚子,那一巴掌,到底是什么情况?登记人员心中八卦得要死,但还得按捺住,先做正事。

“诸航,你真的愿意嫁给卓绍华吗?”

“愿意!”对于军方的要求,老百姓还是乖乖配合比较好。

“卓绍华,你同意娶诸航吗?”

“同意!”干脆俐落,绝不拖泥带水。

“那希望你们幸福!”讲得真艰难。一般,她们都是讲:祝你们幸福,话到嘴边,不知怎么走样了。

鲜红的公章“啪”地落下,诸航捏着鲜红的证书,有点恍惚。

木已成舟,既将远航。

“首长,下面去哪?”勤务兵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医院。”

成功已把病房安排好了,单人的,在走廊最里侧,宽敞而又安静。特权就是好办事,她咕哝着,拿起手机看日期。

十月十五日,如果手术顺利,小宝宝的生日就是十月十六日,不错,大吉大利的日子。

卓绍华没有留在医院,他可不是她这无业游民,他有许多事要安排。

成功领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实女人,姓唐,说是请的月嫂,经验丰富。

晚上,唐嫂陪她过夜。她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早晨起来,唐嫂帮她洗了澡洗了头发。

护士带她做手术前的例行检查,注射麻醉前,卓绍华来了,成功让他在手术单上签字。

他到像没睡好,黑眸上浮出几根血丝,眼睛下方也是青的,衣冠却依然整齐洁净。

“那个我问个问题哦!”她清咳一声。

两个男人一同转脸看她。

“如果手术中发生意外,你是要孩子还是要”

“你怀疑我的医术?”成功阴笑着打断她。

“不是啦,问问而已。”这人插什么话,又不是问他。

“我告诉你,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成功咬牙切齿。

“万一呢?”

这次回答的是卓绍华,“我会以你为重。”

她心虚地咧了下嘴,汗,没有默契哦,其实这不是她要的答案。

“自私自利又居心叵测的女人。”成功狠狠地瞪她一眼,白袍一旋,飘然出门。

“成功是国内顶尖的妇科专家,你不需要担心。”语调平淡如水。

他是在安慰她吗?

哈!

确实,长这么大,她第一次住院,之前,连小小的感冒都很少。爸爸说她就是只能吃能喝的小猪。

怀孕不算生病,是历程,是修行。

一点小紧张,没有很多。

她被推进了手术室,所有的人都一个样,手术帽、口罩、淡蓝的手术衣,她还是认出挨她最近的是成功。

“都是你,害绍华落到这千夫所指的地步。我讨厌你!”成功冷哼着,伸出手,助产士放上一把手术刀。

那锋利的刀在水银灯下闪过一道白光。

她本能地紧闭双眼。

读大学的时候,诸航习惯在吃完晚饭后回宿舍上会网,这时,宁檬总趴在窗台上,拿着望远镜四下巡睃。

那望远镜是军训时小教官送她的。

宁檬个子小小的,那双眼睛看人时喜欢眯着,勾人似的,其实她是近视。你落花多情,她流水无意。

小教官就是被那双勾人的眼诱惑了。军训结束后,小教官一周来看她一次,有时是一束野花,有时是一袋水果。宁檬生日那天,他送了这架望远镜,说不管他身在哪,她都能看得见。

吹牛!这望远镜倍数又不高,了不得看看对方的男生楼。

一学期过去,小教官与宁檬的故事早已结束,望远镜却成了宁檬偷窥的工具。

诸航这间正对着男生楼的水房,男生们晚上穿条小内裤在这里梳洗、擦澡,那扇积满尘埃的窗从来不关。

宁檬啧啧称赞,学校真是人性化,男生楼与女生楼隔窗相望,窗外芳草无垠!

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宁檬嘴边常挂着这句话,说时,还不住去摸鼻子,生怕不小心会流鼻血。

诸航对此从不感兴趣,她从小和男生整天厮混,从没觉着他们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同屋的莫小艾偶尔过来瞟一眼。还没看清,就羞得满脸通红。

莫小艾是好孩子,同学和老师都这样说。

“上帝,猪!”宁檬娇声惊呼,仿佛ufo落在对面的屋顶上。

上帝与猪可以相提并论吗?诸航眼都没抬,她正在电脑上挖金子,那是极弱智的游戏,但玩起来人很放松。

“周文瑾师兄呀,我等了三个月终于看到他了,好激动。我靠,超有型,那宽肩、小腰、长腿,迷死人啦!”

“少在我面前提这人。”诸航拍案跳起。

宁檬目不转情地盯着,“还在羞恼他的袭胸事件?好了啦,我不知有多羡慕你。”

大一是新奇的,对什么都满腔热血。真的大学生涯开始,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那一堆的书,名字看着学问很高,学起来却是烦闷加枯燥,而计算机专业更加明显。

教授们又极不争气,上课能把人熏睡,也能把人催逃。

课程这么无味,精力如此旺盛,只有找其他途经发泄了。

宁檬是恋爱。

莫小艾是看漫画。

诸航是打篮球。

诸航球打得极好,头发短短的,身材高挑,一件大t恤,一条中裤,皮肤晒成蜜色,往男生中一混,冷不丁就鱼目成珠。

诸航很快在计算机系出了名,男生女生都简明扼要地叫她“猪”。

那天,和几个男生在球场打比赛,汗水把视线都模糊了,对方一个同学被老师喊走了,有人替补上场。

球传到她手中,她跳起投篮,替补的那个仗着身高盖帽成功,球又回到她手中,她做了个假动作,那人没上当,向前一跃欲抢。球从她手中滑落,那人一时收不回手,两只手掌正正地印在她的胸前。

虽然她形容自己是飞机场,那也是个有坡度的飞机场。

那人呆若木鸡。可能想不到这生猛的球员居然是女生。

她愤怒地跳起,双手一推,那人踉跄两步,跌坐在地。

那人就叫周文瑾,大三,从工程系转过来的。

她和他的梁子就此结下。

所以他纵使“貌美如花”,在她眼中也是一人渣。

“唉,真是吝啬,还穿背心、长裤,露两点又不少块肉。”宁檬气愤。

“猪,晚上陪我去看个老乡,我妈妈托他带了点东西给我。”莫小艾念念叨叨从外面进来,双手合十,不住向诸航作揖。

她胆子特别小,而诸航没有胆,一个人在球场练球能练到半夜。

“行!”诸航正烦,出去透口气也好。反正也没兴趣去图书馆抢位置,搞不好会碰上那个周文瑾。

傍晚的公交总是挤得人不能呼吸,夜色缓缓降临,街头的华灯一盏盏亮起。春日的夜晚,令人沉醉。

“我那个老乡很优秀,是中校,在国防大学进修研究生,作战指挥专业。”莫小艾说道。

“中校是多大的官?”诸航对军中的官衔没概念。

莫小艾双目幽幽灿亮,“军中官职是尉、校、将三个等级,中校在校里面的中间,将最大。”

诸航喔了声,没什么兴趣。

“我老乡有位教授是少将,一花一星,才三十出头。少将相当于军长!”

“不会吧!”诸航怔住。内战时,林彪十八岁任军长,被称为军事天才。那还是特殊时期,大部分人不上学,有点本事就被吹得天大。现在可是和平年代,精英辈出,三十出头的少将,太夸张了。

莫小艾鼓起双颊,拼命点头,“真的,他是国防大学特聘的,一周只上一节课。”

“他是不是全军楷模?”诸航打趣。

“我老乡说是遥不可及的星辰,他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少将,估计后无来者了。”

两人相视大笑,差点错过了站。

国防大学门前士兵如石雕,肃穆庄严,经过的人情不自禁要放缓呼吸。

莫小艾打了电话给老乡,过了会,老乡提着个大包跑出来。

两人只说了几句话,老乡就着急告辞,说晚上还要上课,军中纪律严明。

两人目送他走进大门。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从夜色中驶出,站岗的士兵刷地抬手齐眉,大声喊:“首长好!”

车停下,车门打开,一位俊伟的男子从里面跨出,微笑回礼。

炽目的灯光清晰地洒在他肩上的一星一花上。

本已俊逸逼人,再一身的军装,越发英气勃勃,沉稳卓然。

诸航与莫小艾不禁双手紧握,屏住呼吸。

他并不知自己落入别人的眼中,泰然接受一路军官的致礼,款步向前。

诸航扭头看莫小艾,两人不约而同跳起来。

是他,是他那位传说中的少将。

“man啊!”诸航叫道。

“帅啊!”莫小艾喊着。

那时,诸航觉得真的很幸运,居然亲眼目睹到这样的传奇人物。

如同皮特很性感、基诺里维斯很迷人、金贤重非常养眼见到都会兴奋地想尖叫,但是从没想过这些人和生活里的自己有什么关系。

仰望他们就好了。

可命运是顽皮的,冷不丁就冒出这样那样的意外。

四年后,她怀孕,搬进一个小四合院。是老舍笔下那种几家人合住的老式四合院,特别热闹,邻居间也特别朴实。院中有一口古井,四周布满青苔,还有一颗古槐。那时,槐树正开花,白色的,一串一串,像小小的铃铛。摘一片放进嘴边,甘甜清香。

她每天都在身上罩一件防辐射的外衣,早晨背背英语单词,下午上网做点事,晚上看书。

邻居们好奇她怎么没有老公陪着。

她随口接道,他去美国出差几个月。

邻居都非常关心她,热心地指导她怎样做一个准妈妈。

八月,北京的桑拿天。孕妇特别怕热,屋子里是有空调,吹久了也不舒服。她出了一身痱子。

太阳落山后,她打一桶井水,然后光着脚泡在水中,沁凉透体,那是她夏天最快乐的时刻。

院门吱地响了一声。

在院中忙碌晚饭的人纷纷抬起头。

那位肩上扛着一星一花的首长就那么站在门外,不过那天,他穿的是便装,淡如远山。

“找谁?”房东问。

他盯着井边的她。她夸张地嘴巴张大,眼睛瞪得溜圆。

“诸航?”他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出口的两个字,别人听着是称呼,她听出是质疑。

“从美国回来啦!”房东热心地招呼。

他点头,“是。”

他大步向一脸呆滞的她走来,“最近好吗?”就像是每天都见面的人,问“吃过了吗”那样自如。

如果算上在国防大学校门前那次,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整整隔了四年。

一点都不好。

诸航脑子嗡嗡作响,差点一头栽进井中。

怎么会是他?她一遍遍地问。

诸航吃力地睁开眼睛,窗外天已黑透,眼前一盏柔弱的小台灯,是房中唯一的光源。

“男生,三点五公斤!”卓绍华正站在她的床前,神情掩在黑影中,看不真切。

是呀,怎么会是他呢,她怔怔地看着床前的首长。

“你还好吗?”他以为她没听清,身子微欠,又重复了一句。

她想戏谑地回句“为人民服务”,嘴唇一张,随即整张脸挤成了一团。



前所未有的痛,痛得浑身冷汗涔涔、揪心虐骨。

他按下被角,“忍一忍,这是手术后的反应,明天就会好受点了。”

她咝咝抽气,脸惨白如雪,抖得床都跟着晃动起来。

“孩子头发很长,个子也很高,护士抱去洗澡了哦,已经回来了。”

“夫人醒啦,快看看小宝宝。到底妈妈年轻,宝宝特别结实,在十多个刚出生的孩子中,嗓门最大,以后一定也是个将军。”唐嫂把怀中用薄被抱着的小娃娃放到她身边。

嗯,将门无犬子,表现杰出是必须的。

夫人?妈妈?呵呵

不能笑,一笑更扯动神经,痛得撕心裂肺。

“小帅哥呢!”唐嫂拉开薄被。

她瞟过去一眼,接着,眼睛抬起,对着首长一脸愧疚。

遗传基因那么好,她却把孩子生得那样丑。小脸团团的、红红的,绒毛很长,看不出哪里帅,真像只小猴子。

“初生的婴儿都是这样。”首长宽慰,“唐嫂,你把宝宝抱走吧!”

“夫人怎么没用止痛棒?”唐嫂心疼地替诸航拭拭汗。

“我不让用的。”成功理直气壮地从外面进来,后面跟着个从发型到服饰,都像吉普塞人的女人。“有勇气生孩子,就不用怕痛。”

真是最毒医生心,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诸航真想跳起来,和这个流氓医生打上一架,这明显就是放暗箭。

“嗨,绍华。”吉普塞女郎冲卓绍华嫣然一笑,然后就专注地打量着诸航,那目光毫不掩饰是鄙夷的。

“成玮,你好。”卓绍华点下头,对成功说,“打针镇静剂吧,她疼得不行。”

“不会死人的。”成功气哼哼的,没得商量。

成玮噗哧一下笑了,“哥,你要和个小朋友计较?”

“女士,你今年高寿?”诸航忍不下去了。听名字,这吉普塞女郎和流氓医生是一个窝的,讲话都听着别扭。

成玮笑意一冻,“应该比你成熟。”

“女人的年龄计算要像黄金一样,用盎司算的,算到两,到分,锱铢必较,别这么模糊,你给个确切数字!”她打赌这女郎绝不敢接招。

成玮一下给呛住,当着卓绍华的面,又不便发作,只好生着闷气,丽容都青了。

成功眯起了眼,冲卓绍华挪嘴,“你瞧这人需要打镇静剂吗?再来一刀都没问题。”

卓绍华眼底一片幽然。

“玮玮,走吧。我告诉你,得罪谁都别得罪小人,知道么?”成功测了下体温,朝病床上的诸航冷冷地笑。

诸航朝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病房里又只有她和卓绍华。

卓绍华慢慢踱到窗前,背对着她,周身被浓重的缄默所淹没。

“给宝宝起个名吧!”他说。

“呃?”她怀疑她的耳朵也病了。

“你起乳名,我起学名。”他侧过身。

“可是”她咂嘴,这不应该是她的义务。“我读的书不算多。”一头的汗,是疼痛,也是紧张。

“用嘴巴讲就可以了,不必写下来。你有想过吗?”

从来没有,这件事连影子都没在脑海中闪过。

“那现在想想。”他抿上嘴,静静地等候。

赖上她了?

“帆帆行吗?”既然船起航,肯定不能少得了帆,她恶作剧地回道。

他居然同意了,“行,那学名就叫卓逸帆。”

还是他学问高,她不得不佩服,普普通通的名,他加个字,就显得那么有气质。

疼痛泰山压顶般,她撑不住,又沉沉睡去。

依稀听到宝宝哇哇哭个不停,嗓门真是大,她不禁皱起眉。

唐嫂说:“宝宝一定是饿了,得让妈妈喂奶。”

“冲点奶粉。”首长命令。

“喝妈妈的奶比较好,增强宝宝的免疫力,又不会凉不会烫,多方便。”

“冲奶粉去吧,宝宝我来抱。”

“夫人不愿意喂奶?”

“我觉得男生应该独立些,不要养成依赖的习惯。”

唐嫂瞧瞧一脸严肃的卓绍华,哑口无言。

诸航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小护士立在床前换药液,笑盈盈的。

手机的铃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护士体贴地为她从包包中取出手机,顺手按下通话键。

“航航,你起床了吗?”是姐姐诸盈。

诸盈特别疼诸航,妈妈生她时属于高龄产妇,家中事务又多,诸盈休学一年在家帮着带诸航。诸航对姐姐是又爱又敬,但诸盈要求很严厉。

“起了,正要去洗漱。梓然上学去了?”诸航尽力装出自然的口吻。

“你姐夫送他刚出门。北京过两天要降温,南京冷吗?”

“南京是江南,秋意刚起,舒服着呢,我我只穿一件衬衫就可以了。”

“出门要加件外套。到了年底,早早把房退了,还是回北京来好好复习,准备明年二月的雅思考试。”

“嗯!”

“只要你雅思考试通过,我想哈佛那边肯定会同意你的申请,学费我已准备好了。”

“姐”

“不多说了,我也要洗洗上班去。晚上不要玩太多游戏,回北京时告诉我,我去车站接你。挂了。”

“姐姐再见。”懒懒地把手机扔到一边,想叹气。唉声没出来,发现床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首长的母亲。

“你是不是天生就爱撒谎?”欧灿冷冷俯视着因懊恼而表情耷拉的诸航,“我要为宝宝和绍华做亲子鉴定,也许会有什么意外发现。”

“好啊!”那样不止是有意外,还会有惊喜。

欧灿愣住,讶异她的轻快,或者讲像是无限期待。而对于刚才电话里的谎言,她却避而不谈,仿佛没必要回答。

“妈妈,你来了。”走进房间的卓绍华脚步有点匆匆。

“喔,我来找你有点事。”欧灿转过身,“我去婴儿室看过孩子了。绍华,以前你曾经讲过你身体”

“既然是病,总有办法治,只是需要时间。”他用眼神堵住她欲出口的话。

“你确定孩子是”在父母面前,绍华向来有分寸。自从突然冒出这女子出来,绍华变了。从前,在她讲话时,他从不会无礼地打断她。

“他的长相随我。”

欧灿无语以对。

诸航叹息,不敢苟同。

“你爸爸在气头上,一时半会不会消气。今天沈秘书打电话给你爸,让你做好思想准备,纪检组要找你谈个话,会有个处分。唉,我不知还能和你说什么。”欧灿仍然无法消化这件事,想想都觉得这是梦,不会是真的。

“诸航还没能进食,需要休息,我送你下楼。”

卓绍华情绪没有丝毫波动,似乎聊的是件和已无关的事。

“绍华,你可曾后悔过?”欧灿问。

“从不曾。”

欧灿苦笑,“不要送,我自己会走。”

阳光爬上了窗台,歪歪扭扭穿过树梢,伴着晨风射进室内,楼下的草坪刚修剪过,空气里飘荡着青草的气息。

走廊上杂乱的脚步声多了起来,每天例行的查房时间到了。

诸航属于成功的病人,查房医生经过门前却没有进来,流氓医生会单独折腾她。

睡过一觉,疼痛感消除了许多,随之漫上来的是饥饿感。隔着被子,她都能听见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我一会去单位有点事,等成功为你检查过后,先喝点粥。”卓绍华又回来了。

好窘,他也听见那饿鸣!

“好,你多保重。”他的单位不是那普通的机关,那所谓的处分也不知是什么样。她如此寄语,有点像送君去前线作战,你可千万要平安回来哦!

他笑了,那笑意如流星划过夜空般,让人来不及捕捉。

“其实你可以实话实说的。”她替他打抱不平,“我挺你,绝不背叛。”

“我没事,委屈你了。”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相信她不是信口开河。

他想起几个月前,暑热渐消的秋日黄昏,他陪她散步。她住的四合院挨着城郊,走几步路能看到一畦畦的菜地。在路口的小超市,她停下,说要买点牛奶。

进门时,两人与一对中年男女擦肩而过。

“绍华?”女子扭过头,目光与他相遇。

他僵住,心里知道,终有一天,会东窗事发。

“她是谁?”女子发现了怀孕的诸航。

他沉吟,想着该如何解释这件事的。

诸航下巴一抬,抢着回答:“我是他表妹!”

他黯然。

一直微笑打量着她的中年男子乐了,“我怎么不知有个这么大的女儿?”

她纳闷地看向他。

“千万不要讲是远房的,卓家有几个亲戚我比你清楚。”中年女子接过话。

他的爷爷膝下只有一子一女,这女子就是他的小姑卓阳,中年男子是她的老公晏南飞。

诸航听完他的介绍,肠子都会悔青了,祸从口出呀!

她原意是想维护他的形像,却弄巧成拙。

他很吃惊,真的,二十三岁的小姑娘,算精确点,是二十一周岁多几个月,却尽力张开那双纤细的手臂,想为他挡风挡雨。

“呵,还好还好,蓬毕生辉呢!”从阶级层面上来看,她绝对是高攀他的。

“那就好,下午见。”

“如果有什么责任,你往我身上推,没事的,我无党无派,无组织无纪律。”就差讲天不怕地不怕了。

她笑着叮嘱。

他摆摆手,走了。

经历的意外多了,却哪一年也没今年多。

上班时间已过,大门口非常安静。车滑过岗亭,士兵抬手敬礼,他缓缓闭了闭眼。

该庆幸是在军事部门工作,没人有闲情打听别人的八卦。他有孩子这件事,事实上知道的人并不多。

微笑和迎面走来的同事相互敬礼问早安,每个人都是忙忙碌碌的。

秘书告诉他,成书记在办公室等他。

成书记是成功的父亲,私下是熟悉的长辈,工作上是他的上级,分管思想工作。

他敲门,听到里面叫“进来”,忙立正敬礼。

“坐。”成书记拿下鼻梁上的眼镜,高深莫测地看了又看他,然后起身把门掩上,哈哈大笑。

“说实话,那件事是成功做,我信,你?我不相信的。”

“只能讲我也不是个完人。”

“你是不准备和我说实话喽?”

“这就是实话。”

成书记眯起眼,笑容一点点敛去,眉宇威严地蹙起。“虽然你现在属于单身,娶什么样的女子,组织不便干涉,但是这却无法掩盖你曾在婚姻状态下与别人有染的事实。若在军中传开,作为一位年轻的少将,将是什么样的影响?所以组织决定,对你进行记大过处分。你接受吗?”

“接受。”他笔直地迎视着成书记犀利的视线,无所畏惧。

“你小子真够犟的。这可是大的污点,你父亲对你可不是一点厚望,你知道吗?”

“我很惭愧让他失望。”

成书拍拍他的肩,“既然这样,我无话可说。记大过,在将级军官会议上作书面检讨,然后到纪检组学习一个月。”

“是!”他起身敬礼。

成书记失笑,“你呀好了,不说这个,说点别的。上面有个计划,准备在军中成立一支新型部队,是为提高部队网络安全防护的,叫‘网络奇兵’。当前网络安全已经成为国际性问题,它不仅影响到社会领域,同样也影响到军事领域。美方称每天都探测到大量试图侵入其网络的黑客袭击,中国也有这方面的隐患。这个任务让你能做最合适不过,你是计算机专家。在这个月面壁思过时,你好好地写个方案出来。”

他点头。

“听成功说,是个刚出校门的小女生,怎么认识的?”成书记挑挑眉。

他无语。

“罢了,你可以不回答。还是要恭喜下你荣升父亲了,你爸爸虽然气你气得不轻,估计也会窃喜下,孙子呀!我家那不成器的成功不知什么时候能定性呢!这两天你在休假,我不多聊了,走吧!”

他开门出去。走廊向左是电梯,向右走几步是他的办公室。他迟疑了下,转身向右。

部里的一切都非常军事化,方是方,圆是圆,什么时候都是井然有序。

办公桌上一盏磨砂玻璃台灯是室内唯一带点异域风情的物品。

那是佳汐从意大利带回来的。玻璃易碎,怕摔坏,一路上,她都抱在怀里。灯只在家中搁了一天,她便硬搬到他办公室了,说他伏案工作多,办公室的光线太炽亮,对眼睛不好,这灯光线柔和。

他哭笑不得,办公桌上搁这像什么?

灯还是带来了,一直塞在柜中。直到处理完佳汐的后事,他才从柜中拿出来。

学艺术的女生,都有些不切实际,佳汐是画画的,也是重感性少理性。他们是姑姑卓阳介绍认识的,她和卓阳都在中国美院工作,佳汐那时刚从国外留学回来。那样的女子,家境好,娇养大的,恰好又懂事乖巧,权利和金钱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力,又有宽裕的环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她想学坏都没机会。

相处了三个月后,很快双方家长碰面,订婚,接着结婚。

不知道别家夫妻是如何相濡以沫的,他与佳汐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他应该算是称职的丈夫,她是合格的妻子。

只是他不懂佳汐。有时,他从电脑前抬起头,发现正在看电视的佳汐忧心忡忡地凝视着他。当对上他的目光时,她忙挪开视线。再迎视,笑靥如花。

佳汐娇气,又偏食,弱不禁风似的,但没生过什么病。

那天晚上,两人和爸妈一起吃了晚饭,走着回自己的住处。天气那么暖,她竟然感冒了,鼻子呼吸不通,嗓音也有点哑。

她喜欢央视二套的交换空间,把节目看结束了才去洗澡。

他在书房写份报告。

十一点多,两人一同上床休息。睡前,她还吃了颗感冒药,嘀咕着:不能加重哦,我还有重要的事呢!

凌晨三点,他翻了个身,身边的佳汐安静得出奇。他习惯地帮她掖被角,指尖触摸到佳汐的脸颊,已僵冷。

医生测定是突发性心肌埂塞,这种病,只几分种,有时几秒,就可夺人性命。

佳汐妈妈哭着说佳汐小时候心脏不太好,但发育之后就很正常,想不到病根还留

着。

在佳汐变成一捧灰装进一个玫瑰木的盒子里时,他才相信,这个世上已没佳汐。

成功私下里问他是不是很难受?

他没来得及太难受,就得集中全部精神面对接二连三的意外了。

“锅”卸下来的感觉真的是非常好,诸航真想用“身轻如燕”来形容自己。

她是第三天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间方便。在前三天里,令人羞恼无比,她居然吊着尿袋。

稍微有点目眩,脚下发软,起身时,眼前金星直冒。她悄悄看了下肚皮上的伤口。成流氓虽然讨厌,手术做得真不错。刀口是横着的,缝补时用的肠衣线,不必拆线,自然与身体融合。线迹不很明显,时间久了,只会留下淡淡的疤痕。

到第五天,她出出进进,已经非常自如。

唐嫂羡慕至极,拼命地夸年轻就是本钱呀,她生孩子在床上躺两个月才能下地。说到这,她又转折了下,我们那时孩子都是自己带。

诸航呵呵笑。

小猴子啊,人家有名字了,小帆帆呀,现在看看,好像是有一点小帅。胃不小哦,每天咕咚咕咚能喝一大瓶奶粉,他喝的时候,她趴在边上看,就看见那小肚子像青蛙似的慢慢鼓起来。她摸一下,他会哼哼回应。

喝完他就睡,醒了继续喝。一天里睁眼睛的时间不多,她见过他的眼睛,黑水晶般。

唐嫂说月子里的孩子看不清楚东西,但能分辨熟悉人的声音。

她一咳,哪怕他正在喝奶,都会睁开眼睛追着声音,脑袋转来转去。

她笑着说像小小狗。

“夫人,你真的不给帆帆喂奶?”唐嫂认为她太狠心了。

她笑笑,不接话。

卓绍华晚上也住医院,是成功的休息室。

从卓绍华的脸上,是看不出他受了什么处分,她也没继续问。

第七天,成功替她做完各项检查,眼皮一抬,“走人吧,你!”

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

唐嫂替她穿上大衣,还裹上围巾,戴上帽子,“月子里落下病,以后治不好的。”她拨开诸航反抗的双手。

小帆帆是一身簇新,卓绍华抱在怀里。他抱孩子有模有样,到是诸航至今都没抱过,她只有时用指头戳戳帆帆的小手。她一戳,帆帆小手就攥紧紧的,要硬掰才能抽回指头。

“帆帆我来抱,卓将,你打伞。”唐嫂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黑雨伞,超大号的。

外面秋高气爽,风和日丽,诸航眨眨眼睛,懵了。

“夫人刚生过孩子,身上有血光,会惹上天上的神,打着伞就能躲开了。别不相信,很灵的。”唐嫂抱回又睡得鼾鼾的小帆帆,语重心长。

诸航差点被这话给雷倒,更雷人的是卓绍华不动声色地接过了雨伞。

勤务兵进来提上行李,与唐嫂先出去了。

“还有什么事?”卓绍华看着双手紧抓着床柱的诸航。她并不善藏心思,看得出来,她有些纠结。

“其实那个大杂院也不错。”她抓抓头发,几天没洗,不是一堆乱草可以形容的。

他点头,“那儿太小,住不下帆帆和唐嫂。”

“他们不要过去的。”她耸肩。

“两边的距离不短,唐嫂跑来跑去,那个年纪,怕是不能胜任。”

“我不需要的”

“我不这样认为。我们该挪个地方,下一个病人很快就要到了。”

他没有伸出手来,她的体内像有一台发动机,任何时候都让她活力四射,哪怕是手术后不久。

他二十一周岁时,一边接受军事化训练,一边读研,精力看似非常充沛,但停下时,便不想动。

她的眼睛与鼻子都挤到一块了,没有继续讨论。他在前,她在后,半步的距离。七天没有出病房大楼,突然沐浴在强烈的阳光下,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开时,一柄大伞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以为别人会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他们。聚光率是很高,但眼神都是善意而又祝福的。也许这真是个美好的风俗,入乡且随俗。

勤务兵今天开的是辆宽敞的商务车,很舒适。唐嫂与帆帆坐在后座。上车的时候,卓绍华托了她一下。

久违的街景,让她有点唏嘘,如同重见天日般,仿佛已一个世纪过去了,她真的蹩坏了。

街道越走越宽,车辆越来越少,渐渐就只有他们的车在两边长着高大古木的林荫间驰骋。

一座高大庄严的门楼跃入眼帘,门楼下是持枪站成一把绷紧的弓似的士兵。放眼看去,可以看到里面树木郁深,树梢间隐隐有房屋林立。只是空气太过严谨,连飞鸟都不见一只。

她不由地拽住卓绍华的衣角。

他侧目看她。

“他们有枪。”她指指士兵,车速已放慢。

“嗯。”然后呢?

“我会情不自禁地想投降”她以只有他听到的音量低语。

“为什么?”

“我手里没有枪呀,打不过他们。”

嗓子发痒,他咳了几声,“应该没有机会打得起来的。”他很认真地回答。

“可是这气氛让人不由自主会产生这样的联想。我还是住到”大杂院去。

“第二个院子就是我们的家。”他拍了拍她的手,打断她的担忧。

他没有提过,他的家也是四合院,不是大杂院,而是独门独院。

一个比唐嫂稍微大个几岁的妇人腰上扎着围裙从院中出来迎接他们,抢先探身拉开小睡被,看了看小帆帆,嚷道与卓将出自一个模子。

卓绍华又把伞撑开了,他告诉诸航,妇人姓吕,是家中请的阿姨,负责家务和做饭,唐嫂专门照顾帆帆和她,偶尔有重活,勤务兵会来帮忙。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让她没有后顾之忧,没人会当她是使唤丫头?那么她就不是必不可少的。

“夫人累了吧,我扶你进屋休息。”精明的吕姨看出她的别扭。

“我来。”卓绍华点下头,“麻烦你收拾下行李。”

她法律上的家,与她来讲,是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环境。

与外面肃严庄重的气围比较,院中温和太多,正中间有一个花圃。她认得里面种的是玫瑰,大部分均已凋射,只有一朵黄色的玫瑰与已不再翠绿的枝叶一起在风中摇曳。这个品种很名贵,栽种起来也很复杂。想像呵护它们的,必然是一双纤细的手和一颗温柔细腻的心。

左右的房间是书房与客房、画室,朝南的是客厅与主卧室,现在多了间婴儿室,住着小帆帆。她坚持住朝东的客房,这样,太阳一升起,打开窗,就能看到第一缕阳光。

没有人否定她这个决定,吕姨和她有灵犀,说这屋她一早就通风,里面的被褥铺得非常软和,闻闻还有阳光的味道。

产妇吃的饭都是淡而无味,她只能勉强自己吃几口。

家中多了新成员,总有点忙乱,到九点个个才回屋休息。她没有往客厅与主卧室跨一步。

房间里没有书,也没有电视,这是唐嫂的意思,说为了她的眼睛。她睁着眼躺在床上。这里位于都市,却无喧闹。寂静中,风卷起树叶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她数了会羊,数了会兔,突然发现一件事,小帆帆属兔哎,于是,她缕续数兔,大兔、小兔睡意缓缓袭来。

没睡多久,她被饥饿叫醒了。仿佛前心绞着后背,一刻都不能忍。怀孕的时候,为了小帆帆的营养,放开肚皮来吃,把胃撑大了。

屋中没有零食是自然的,她打开门,仔细辨认了下方位,记得厨房在院门隔壁。

夜深如海。外面的路灯透不进茂盛的枝叶,唯有天上的月借了点光明。

厨房的门没锁,灯的开关就在门边,冰箱在里侧。拉开冰箱门,她失望得想吼。除了给她煲的那些营养汤,没有一点吃的,哦,还有几根黄瓜。

她挑了根品相不错的,拧开笼头洗净,也没削皮,啃得咯嘣咯嘣的。

咀嚼得正起劲,墙上突地多了一道影子。她认得来人是卓绍华,羞得恨不得钻桌子下面,感觉像半夜越墙潜入的宵小,偷的是一根黄瓜。

她撇下嘴,无奈地转过身,呵呵挤出两声笑,“我有点饿。”

不知怎么,他不言不笑的样子特别慑人,她像是有点怕他。

他穿了件睡袍,钮扣扣得一丝不苟,腰带扎得严严实实。默默闭了下眼。他走过去,从她嘴边拿过了黄瓜。用刀切去她啃过的那一端,然后把余下的切成了丝。那刀法,娴熟流畅。

碗里放进两碗水,点火,水开,从柜子里拿出一卷面条,倒入水中,等沸的时候,从冰箱里倒了一碗煲好的汤,在微波炉中加热。面条起锅,稳稳的盛入汤中,然后把黄瓜丝搁上面,再加了些熬好的肉酱。

他用眼神示意目瞪口呆的她坐下,递过一双筷子。

她双手接过。

他在她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眼神落在院中的黑夜中。

黑暗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却用来寻找光明?

她埋头吃面。

没有人说话。

她把面连汤吃得一干二净,话说份量可不太少。

他递过一个水杯,水是温温的,让她净口,他返身把碗筷洗了。

熄灯、关门,他送她到客房前,看着她进屋上了床才离去。

她打了一夜的饱嗝,暗暗发誓:即使以后饿死,也绝不出外觅食。

饿死与撑死,都是死,前者至少留有尊严。

夕阳落下去了,空气里有了凉意。诸航看着那角还在天光里的院墙,一棵青松成了黑色的剪影。

长长的岁月,就这么又撕去了一页。

这生活有如风烛残年,天亮时睁开眼睛,然后慢慢静待天黑。

仰起头,她的天空是四方的。

唐嫂甚至在走廊上给她搬了把躺椅,阳光不错的时候,让她晒太阳。她就差一幅老花镜,一个毛线球,一只卧在脚下的老猫。

不能看电视,不能看书,不能喝凉水,不能吃冷菜,不能吹风,不能淋雨,不能出门从医院到这四合院,其实就是从一个监到另一个监。唐嫂和吕姨是那牢头狱霸。

二十多年没干这样的事了,她又掰着指头数日子,如儿时盼着过节去外婆家做客。外婆家在市里,她家是个小镇。市里的游乐场和动物园,那是孩子最留恋的地方。

还有十二天,就是所谓的“满月”,听说那是她的赦免日。

院中也没人来串门,从院中看见路过的其他住户的保姆们,一个个都是腰板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地向前走,似乎都藏着重大的机密,一停下,就会被人窃听。

唐嫂和吕姨也很有职业道德,不论人家长短,交流的都是做饭心得、护理孩子。唐嫂手巧,正在为小帆帆做棉鞋,鞋头上绣着个老虎头。

小帆帆和她一样,不太适应环境。现在除了睡觉,醒着就是哭个不停。那音量一点都不藏奸,有多少力气就使多少力气,小脑门上密密的汗,小手还在空中挥动着。

唐嫂怎么哄都不行,一次急得对诸航叫道:“夫人,你不能只看着,你也该抱抱孩子。他听不到妈妈的声音,没有安全感。”

说完,把小帆帆朝她怀里一塞。

她双臂僵直,肌肉绷紧,一动也不敢动。

小帆帆哇哇大哭,她惊恐地瞪大眼,无措地哼哼着:“帆帆好,帆帆帅,不哭,不哭!”

奇迹出现,小帆帆小嘴叭啦一下,哭声渐弱,最后似乎还叹了口气,往她怀中蹭了蹭。

她面容都扭曲了,一半是因为羞窘。

“我说了吧,帆帆就是在找妈妈,现在,他是饿了。”唐嫂洋洋得意,把一个灌满奶粉的奶瓶塞到帆帆嘴里。

吃饱的帆帆依在她的心口睡熟了,小手还勾着她的一个指头。

从这天起,她不得不多出一项工作,早晨起床后,要去婴儿室陪着小帆帆。他不一定要她抱,只是醒来时,必须听到她的声音。

婴儿室隔壁是客厅,再过去就是主卧室。

主卧室和沐佳汐的画室,并不是禁地。吕姨每天打扫,都会把每个房间的窗和门打开着,里面的布置,人站在院中一览无遗。

可能唐嫂与吕姨以为她是忌讳里面有佳汐的痕迹。虽然她们掩饰得很好,有时也能捕捉到她们射过来的探究目光。

她只当没看见。

首长只休了三天假就恢复上班了,但上下班很守时。晚上回来都会和她一起吃晚饭,早晨她会多睡会,起来时,他已走了。晚上的时间,他都是给小帆帆。

一天之内,他们之间讲的话用一只手掌就可以计算完毕。

她以为帆帆晚上是和唐嫂睡,后来才知唐嫂是独自睡在婴儿室,早晨首长才把帆帆抱给她。

她听得瞠目结舌,无法想像那么高大的男子和一个几十厘米的小娃娃躺在床上是什么情景。万一小帆帆尿床呢?万一小帆帆要喝奶呢?

半夜里,起床去洗手间,发觉月光明亮如霜,多看了一眼,忽见院中树下有人影一闪。她吓了一跳,还当是小偷,再看,又是首长。夜里的风有些大,将他的头发吹得微微飘起,指间的烟头也忽隐忽亮,像田野里的萤火。

在寂静无人的深夜,才可以察觉他是这般的孤单、凄清。

深爱的妻子突然与自己天人相隔,那种痛没有词语可以恰切的描绘。

她心中不由发酸。怕他发觉,放下窗帘,又埋进了被窝中。

她曾经不肯生下小帆帆,哪怕已是六个多月的身孕,因为她无法给帆帆一个光明的前景。

堕胎是可耻,但在腹中只有短短的几个月,出生后却是几十年长长的人生。她什么时候都可以冲动,无所谓地夸下豪言壮语,她斟酌了又斟酌,她负不起这个责任。

他说服了她,他说他来带,他会做个称职的父亲。

他没有食言,是吧?

早晨通常是被小帆帆的哭声叫醒,今天安静得有点出奇。她起床时,看了下时间,小帆帆该醒了。

叮叮咚咚的琴声随着薄凉的晨风一同吹来,唐嫂笑咪咪地在院中晾衣服,吕姨不在。

唐嫂朝主卧室挪了下嘴。

她沿着琴声走过去。

那幅画面,美得令她怯步,生怕一踏进去,会打碎那份美感。

他的主卧室很大,外面是间起居室,钢琴挨窗放着,上面蒙着针织的白色琴罩,琴罩上是沐佳汐的照片,黑白色的,背景很暗,越发衬得人美如诗。

卓绍华一手抱着帆帆,一只手欢快地在琴键上游走。她对音乐是门外汉,只觉着曲子清灵剔透,如潺潺的泉水缓缓流过心田。

小帆帆安安静静地呆着,很是享受。

“诸航,进来吧。”他明明没有扭头,不知哪只眼睛看见她了。

她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诸航猪航会飞的猪,姐姐叫诸盈,明显就比她的秀气多了,还好她不是个秀气的人。爸妈和姐姐叫她航航,同学叫她猪,只有他认认真真地叫她“诸航”。

低沉温厚的嗓音叫出这两个字,听着似乎也不那么难听。

她犹豫了下,跨了进去。

今天是周六,他穿便装,深v领的驼色毛衣,卡其的休闲长裤。

他收回手,让她抱着帆帆,微微往一边挪了挪,给她挪了个地方,然后十指如飞,一曲温婉轻柔的音符从指下流淌出来。

一寸阳光打上他俊美的面容,如果宁檬在,肯定要流口水。

首长很帅。

一曲弹毕,又是一曲。难得她听出来了,是贝多芬那首有名的快乐颂,短短几句,奏得神采飞扬,欢愉无比,结尾音符活泼似跳舞。

她先是笔直地坐着,在琴声中,慢慢放松下来,她低头看小帆帆。这家伙很不厚道,秀气地打了个呵欠,眼皮眨了几眨,睡上回笼觉了。

悠扬的音符在空中完美的画上句号,他转过身来。

她姿势别扭地拍了拍掌,急忙遮住小帆帆的脸,免得首长深受打击。“很好听,很好听,再来一首。”

“嘘!”他竖起手指,压着自己的唇,“别把帆帆吵醒了。”

“呵,他刚睡了一会,没有很久。”她苍白地辩解。

他淡淡一笑,接回帆帆。两人一同进婴儿室,把他放上摇篮。

“有没觉得帆帆长大了?”首长温柔地拉起帆帆的手,吻了又吻。

有吗?抱在手中还是小不点哎!她瞪着帆帆白白的小手,发呆。

“诸航,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我?”她愣了下,不习惯这么跳话题,“我妈妈讲我很野,男孩子爱玩的我都爱,而且玩得比他们都好。经常闯祸,一闯祸就要罚跪。我家有个香案,每次要跪足一柱香。一柱香很长时间呢,姐姐要是在家,就会偷偷把香掐断,只留一小截。”

“在性格上,帆帆可能随你了。”他少年老成,从没有这般肆意飞扬的时刻。

这是夸奖还是讥讽?

午饭后,家里来客人了,是戳破他们东窗的姑姑卓阳和姑夫晏南飞。

真是恨呀,他们开车去郊外玩,路上,车出了点问题,才到那家小超市买点水,结果就撞上她和首长了。不然,事情不会这般复杂的。

诸航还是开心,至少今天不需要看着日头等天黑。

卓阳对诸航并不热情,表面上的礼貌还是有的,打过招呼,便和卓绍华去了画室,她陪晏南飞去婴儿室看帆帆。

晏南飞带了v8,拍了会帆帆,“奶奶想帆帆呢,只是忙,不能抽身过来。”他解释道。

诸航耸肩。

帆帆喝了果汁,刚刚解过大便,洗过小屁屁,哼哼唧唧了一会,睡着了。

诸航领着晏南飞去餐厅喝茶。

“不了,我们就在走廊上坐坐。”他看见诸航的那把躺椅,放松地坐了下来。

早晨吕姨刚清扫过院子,现在又落了一层树叶,最后一朵黄玫瑰也凋谢了,秋,临近尾声,挡不住的萧瑟幽幽漫来。

“绍华心情怎样?”晏南飞人很温和,年近中年,但外型仍很俊朗。卓阳就一般了,连清秀都勉为其难。可是她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举手投足间俨然以美人自居,这要么是自小被家人宠坏了,要么是晏南飞的深爱,让她混淆视听。

诸航不太明白地拧了下眉,“和以前一样啊。”她站的地方恰好对着对面的画室,她看见卓阳抚摸着墙上的画,不时抹泪。

佳汐音容不在,灵魂却已永恒。

晏南飞叹了声,“也只有绍华,背了这么大的处分,还能这般云淡风轻。你呢,好吗?”

“我说我很好,你会不会很失望?好吧,我有强烈的罪恶感。”她把几根不听话的头发别到耳后,一不留神,头发长及肩头了。

晏南飞挑眉,不禁莞尔,“你的神情可不像。不过,我欣赏你这样。人应乐观地向前走,而不是怨天尤人地陷在回忆里。”

她讶异他的态度。作为卓家的长辈,恨她才是正常的。

“你一定很爱绍华。”

她差点扑倒在地。

“这么年轻的女生,心甘情愿地为他生儿育女,连个象样的婚礼都没有,还要被长辈们误解,不是爱又怎么撑得下去呢?”

腹中笑得“内牛满面”,面上一派严肃。

“我当然是爱他,这样我的行为是神圣的。如果不爱,我不过是破坏别人婚姻家庭的坏女人。”

晏南飞没有笑,“不要这样讲自己。我看得出你不是个坏丫头。谁没有年轻过,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一两件冲动的事?”

“你会相面?”

他摇头,“丫头,你的姓是朱还是诸?”

“诸葛的诸。”

他怔怔地盯了她有一分钟,眼神幽深恍惚。

她心中毛毛地摸摸脸,“我脸上沾东西了?”

他回过神,遮住眼底的失落,“没有,没有。下次不要这样讲,诸葛是单独一个姓,你要说是诸子百家的诸。”

有区别吗?首长提过这位姑夫原先是中国驻希腊的参赞,最近才回国调进工信部任职。

“我以为你和他们应该是一派的。”他对她太亲切了,她朝画室飞过去一眼。

他戏谑地回道:“因为我姓晏呀。”

她点头,竖起大拇指,随嘴溜了句,“怎么没带你家孩子一起来玩?”

“我们没生孩子。”

她愣住,讪讪地笑,“丁克家庭呀,好前卫呢!”

“我喜欢孩子,卓阳怕痛,也怕影响体型。现在我也习惯了,两个人也很好。”不知怎么,深埋在心底的这些话,晏南飞没有丝毫犹豫地就在诸航面前说了出来。

“如果可以,我也不生孩子。”

晏南飞笑,“现在讲这话是不是有点晚了?”

诸航跟着笑。

夕阳又西沉了,今天的时光过得有点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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