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东?”李琴标志性地撇嘴。
“怎么了怎么了,他……不好吗?”王曼有点慌:“是不是姐你不同意,可是……指导员那边……”

实际上小山东人挺不错的,人长得倒也仪表堂堂,又活泼开朗。

李琴:“别的啊还好吧,就是年纪太小了啊。”

王曼:“不小了,他都二十岁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男人二十女人十八就可以结婚,到后来才改为男二十二女二十。

李琴哼一声:“二十岁的人应该在学校念书,还是个孩子,去结婚,那不是荒唐吗?咱们做姑娘的跟人结婚,应该找那种成熟稳重的男人。两个二十出头的人凑一块生活,谁照顾谁呀?”

王曼:“现在有几个人在读大学,像姐这样的知识分子毕竟是稀罕物。二十岁又怎么样,我平时也都自己管自己的。姐,这事都说好了呀,失约不好吧?”

看到她一脸羞红,李琴知道小妮子是对小山东动了心:“算了,你是指望不上了,我自己去。”

王曼吃惊:“姐,你一个人走山路?”

话音还没落下,李琴已经一个人出发了。看到她的背影,王曼感觉不安。

电影很好看,虽然以前已经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但看看那大平原的稻田、水车、小船、流水,也是好的,让人感觉到生活还是有希望的。

特别是电影里的演员,男的英俊,女的美丽,对眼睛来说也是一种享受。惟独……

惟独旁边的那老头实在讨厌,竟然提醒李琴:“公共场合能不能肃静点,你嘀嘀咕咕个没完,别人还怎么看电影?”

那么,李琴在嘀咕什么?

她在背台词呢!

“同志。”

“你是谁?是我认识的人吗?”

“怎么会认不出你呢!你是——副班长!我要叫出声了。”

“真的是你!副班长!”

这部电影的台词其实不多,正因为以前已经看过无数次,李琴早已经把里面的人物对话都背下来了。因此,银幕上的人说一句,她在下面接一句,玩得不亦乐乎。

这引起了旁边老头的不满,忍不住开口批评这个瘦高个的小同志。

被人打搅兴头,不可原谅,李琴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在说我吗?”

“怎么,说不得?”说是老头,那人其实也就四十来岁。只不过大约是以前生活条件艰苦,面上都是皱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兜里插着四支钢笔,也不知道是不是修文具的师傅,一发起怒来,额上白发醒目。

李琴:“就是说不得,你一老头,我还是个孩子,你欺负一个小女子,为老不尊,象话吗?”

老头显然平日里被人尊敬惯了,被小丫头片子一通喷,暴跳如雷:“你哪个单位的,敢不敢报上名字?老子处分你!”

李琴大小姐脾气上来:“我不告诉你,跟你说话就是浪费时间。”

“不告诉我你今天就别想走。”老头伸出手抓住李琴,手指很粗糙,全是老茧。

李琴忽然尖锐地叫了:“臭流氓,打流氓了!”

什么,有流氓调戏妇女,正义的人民群众义愤填膺,同时站出来,捉住老头,拳头不住砸下去。

老头被人将双手扭到背后,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被吓着了,满脑袋都是大汗,不住叫:“我不是流氓,我不是……我是装备处于处长,地师级干部。哎哟,痛,痛!”

“什么处长,处长就能强抢民女?打!”

“快,捆起来,送保卫科。”

李琴听到那人报上名号,吓了一跳,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也不废话,径直朝旁边的树林里一扎,逃了。

从工程处到了师部有十公里路,要翻过一座大山。

来的时候天还亮着,那年头的人体力都好,李大小姐心情美丽,一路莺歌燕舞,加上又是下坡,倒不觉得什么,回去可就惨了。

天黑下来,脚下的路也模糊不清,一不小心就会踩空。下面就是滚滚长江东逝水,真掉下去,别人给你开追悼会都找不到尸体。

同时,风大起来。

峡谷里的风如同一列刚进站的火车,呼啸着,挟泰山以超北海,吹得人站立不稳。沙子打在脸上,隐隐生痛,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劲儿。

这里的天气暖和,李琴穿得单薄,很快身体被风吹透,冷得要命。

最要命的是,山上竟传来声声狼嚎。那叫声一声高一声低,让人的寒毛瞬间都竖起来。

李琴出发先还跟王曼大谈了一生态平衡的道理,说山上草都没有一根,也养活不了草食动物。没有了草食动物,狼失去了食物来源,也活不了。所以,山上没狼。

此刻,她忽然醒悟:工程处一周才吃一会肉,平日里不是豆腐白菜就是豆芽洋芋,我不就是草食动物吗?

路上那么远,蹒跚行得两个小时,回头看去,不过才走了三四公里,真让人绝望。

李大小姐害怕,用唱歌为自己壮胆:“最勇敢最善良的,到底是哪一个,哦,我亲爱的山揸树……”

声音中带着哭腔。

忽然,旁边有一道电筒光射到她脸上。

夜路遇到陌生人,李琴还是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流氓!”

然后她出人意料地一把抱住那人,继续叫:“流氓我也不怕,总好过喂狼!”

电筒掉在地上,借着微弱的夜光,李大小姐发现自己抱住的是连长孙大民。

孙大民整个人已经僵了,呆了。

山风很大很冷,他高大的身材却仿佛把世上所有的风刀霜剑都档在外面,给李大小姐留下身前小小的一片温暖的避风港。

须臾,李琴才回过神来,忙跳到一边,好奇地问:“孙大民,你怎么来了?”

孙大民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醒过来:“我我我……”

“你口吃什么。”

“我我我……”

“好了,好了,我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什么?”李琴:“我不当你是流氓那不就得了。”

孙大民才道:“我听王曼说你一个人去师部看电影,不放心,就过来接,走,回去吧!”

“你来接我回工程处,太好了。”李琴很开心,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回去的路上,孙大民显得心事重重,好几次还踩虚了脚,差点摔倒在地。

李琴不乐意了,道:“孙大民,你是来接我回去的,是来保护我不受野兽伤害的,看你这架势,比我还孱弱,靠不住啊!你是不是怕,怕就学我刚才唱歌啊。”

孙大民:“不会。”

“怎么可能不会,你是革命军人诶,军歌总会唱吧,来一个,来一个嘛!”

孙大民被她纠缠半天,实在受不了,张口:“向前向前向前,我的队伍向……”

“打住,打住!”李大小姐一脸不人猝睹的表情:“五音不全,还真要命啊!”

“我说不会你还让我唱?”

“要不,你说点什么吧,念几句诗什么的也好。”

一阵风吹来,吹得两人身上的衣袂猎猎做响。

孙大民:“那我就念一篇最喜欢的文章吧,当初读书的时候,我最喜欢篇文章了,我天天读天天读,幻想着有一天向文章的海燕那样在天际翱翔。”

说到这里,他忽然加快了脚步,高声朗诵:“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等等我,别跑那么快,我是个女子啊!”李琴追了上去。

孙大民的声音更响亮,仿佛雷霆,仿佛咆哮的江水:“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李琴也跟着念道:“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他们奔跑着,叫喊着,“喝呼呼!”

强壮其体魄,野蛮其精神。

他们跑不动了,同时倒在草地上,大口喘息。

这个时候,风停下来,天上的乌云散开。

有密密麻麻的的星斗在夜空闪烁,数也数不清。

良久,孙大民哈哈地笑起来。

李琴也在笑:“孙大民,想不到你平时那么严肃一个人,也有如此浪漫的一面。也对,你也是个大学生嘛!”

好亮的夜空好亮的繁星,回到窝棚里,不用开灯,里面也是一片通亮。

同寝室的王曼很生气,一直撅着嘴,显然今天搞对象搞得很不愉快。

李大小姐逗了她半天,又用勺子舀了一坨炼乳塞她嘴里,小丫头心里才好受了些,抱怨道:“小山东大傻瓜,大倭瓜,大地瓜。姐,他太不懂得怎么让人高兴了。”

“小山东怎么让你不高兴的?”

“他呀,和我单独出去爬山说话。别人搞对象,怎么也得送点礼物,带点零食,那怕瓜子也装几颗吧。该死的小山东什么都没带,气得我呀!他还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啊,哦,还有爸爸妈妈,你是独女啊!放心,将来你爸爸妈妈老了病了,躺床上动不了,我侍侯他们吃喝拉撒。你说,这人怎么这么恶劣,咒我爹娘呢?”

李琴:“……”

王曼:“他还说,你是独女,没有兄弟姐妹,将来如果在婆家被欺负了,娘家也帮不上忙。放心好了,我会待你好的。等你有了孩子,就是我们的家的女主人,你来管家,我不让我娘管家里的事……我才答应跟他出去散步,他就说要生孩子,这不是耍流氓吗?”

李琴:“……”

王曼感觉很屈辱,眼泪都落下来了,哽咽:“电影里的男男女女谈恋爱谈得多好啊,我怎么就这样?”

李琴也感慨,说:“这小山东还真不是浪漫,要不你回了人家,说这事就算了。”

也是啊,爱情是多么美好,如果不浪漫,那还有必要谈吗?

不美好的罗曼蒂克,勿宁死!

说到浪漫,李琴忽然想起刚才她和孙大民在狂风中奔跑,长啸,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又想起他温暖宽阔的胸膛。

不觉痴了。

美好吗,还真有点。

李大小姐忽然失眠,她走出窝棚,又抬头看着漫天繁星,白亮亮如磷磷波光。

混蛋王曼,不知廉耻。第二天一大早,小山东竟跑来窝棚,提着笤帚就开始扫地。

小伙子还真精神,不但把屋里的卫生都打扫干净,还把王曼的衣服被子都洗了一遍。洗到最后洗无可洗,又把主意打到李琴头上:“李工,你的袜子要洗吗,搁我盆里。”

袜子可是很隐私的物品,这小山东还真是傻,李琴没好气:“墙角有一堆煤炭,你如果实在没事做,不妨洗白白。”

他表现实在太好,一个上午下来,王曼绷不住,中午的时候,两人就欢天喜地地跑去食堂吃饭了。

王曼还不住给小山东夹菜。

李琴气得差点把筷子给撅了,她昨天晚上还建议王曼和小山东分手,今天人家就和好了,这不是枉做恶人吗?

正在这个时候,指导员喊:“李琴同志跟我去一下办公室,有工作找你谈。”

指导员是个和气的人,请李琴坐下后,就笑眯眯问:“李工你认识装备处的于处长?”

李琴眼皮子一跳,心中大觉不妙:“不认识。”

“怎么可能不认识呢?于光荣于处长啊!”指导员道:“于处长是大别山人,当年咱们的部队千里跃进大别山的时候,他参加了革命。后来参加过淮海等一系列战役,立下赫赫战功,到现在,脑壳里还留着敌人的弹片,用手指一摁,咯吱做响。他做战勇猛,为人正直、成分好,对待同志象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工作认真负责。地师级,每月工资一百一十二块五毛,还有各项津贴。”

“一百一十二块五!”李琴吓了一跳,她才拿三十块一个月工资,这于光荣太有钱了。

看样子,于处长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这老头想干啥?

李大小姐疑惑地问:“指导员,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指导员面容沉重地说:“老于为革命历尽千难万苦,又因为要建设国家,个人问题就这么耽搁了,一耽搁就耽搁到现在。他向组织打了报告,申请和你结婚。今天一大早,人家就把电话打到工程处,问了你的情况。小李,老于不容易,这事就这么定了。”

“啊!”李琴眼珠子就要掉地上:“那老头想娶我,开玩笑吧?他都快五十岁了吧,我才二十出头。再者,我跟他又不熟,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林妹妹能嫁给焦大?”

指导员还想劝,孙大民走进来:“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毛病真多。”

李琴火了:“什么我们这些知识分子,你不也是大学生,不也是工程师,说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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