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淮安老城,上坂街。
淮扬兵备张文光手拿捷报,匆匆出了兵备府,乘轿前往不远的“总督漕运行政公署”。

上坂街一片官衙密集,淮安府署、淮扬兵备府、漕运公署都集中这里,从兵备府出来,其实步行不了多久就可以到达公署。但作为一道之尊,出门办事,就算目的地再近,也没有自己走路的道理。

作为兵备,张文光有门子四名,轿、伞、扇夫七名,此时就是前呼后拥的簇拥在车轿旁。很快他们到了行政公署的牌坊前,众人在这边停轿,门子上前通禀,不久里面有请,张兵备就带自己的门子长随,匆匆进入公署去。

张兵备年近五旬,相貌清雅,在轿中他一直捻须沉思什么,进了仪门后,立时换了张喜悦的笑脸,看到堂下相迎的总督史可法,连连呼唤:“明公,大喜啊大喜。”

史可法绯袍犀带,仍然面目黝黑,双目炯然有光,身后随着幕僚阎尔梅、姚康等人,看到张文光喜形于色样子,颇为惊讶。

张文光乃江南人,一向讲究官容体统,而且漕运总督虽统领颍州兵备道、徐淮兵备道、淮扬兵备道,中都留守司等诸多兵备卫所,但仅是节制,张文光等人非他直系下属,平时与漕运公署也多为公文往来。此时看张文光亲自登门不说,还一副失态的样子,史可法不由笑道:“兵宪,喜从何来?”

张文光从袖中取出一封捷报,扬在手上:“邳州苏知州传来捷报,就在本月初九,他麾下练总杨河于沭河边畔大破虏贼,斩首一千余级,俘获数百人,缴获不可胜计。”

“什么?”张文光神情激动,史可法亦是大惊,他身后幕僚阎尔梅、姚康等人都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

这可是东虏啊!凶名赫赫,几次入关破口如入无人之境,纵横南北,多少精兵强将不能挡。

是的,他们知道杨河很能打,几次大战流寇,斩获首级数高达数千,但还在理解范围之内。

这样成绩也不单杨河一家人,比如不久前总兵黄得功就与刘良佐合击张献忠于鲍家岭,斩首一万多级,夺驿马万匹。但黄得功、刘良佐等人可以与张献忠,甚至李自成打得有声有色,斩首几千上万级,倘若对上虏贼,安知能斩杀几个?特别听张文光说,此次大捷还是野外获胜,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众人不敢相信目光中,史可法接过捷报,双手有些颤抖的打开,这是兵备府呈上的捷文题本:

“崇祯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淮扬兵备府呈,兵备张文光谨题:为逆虏攻围宿迁诸垒,乡兵戮力捍御,击毙多贼,大获全胜事。”

“本日未时,据淮安知府周光夏报:据邳州知州苏成性报称,案照本年十月闻烽,本职即商同邳州练总杨河、指挥使孔传游、同知张奎祥等,督同各乡勇社兵旗军,商议相同,竭力布置。本月初四日,乡兵哨骑钱鼓瑟、李如婉、万天正、谭守勋等与贼死战,斩获虏骑捉生军首级三十一颗,计代子一人,白甲四人,马甲二十六人,擒获马甲生口一人。乡兵哨骑钱仲勇、夏聚香,骆自友,高甫官等亦与贼血战,斩获虏骑捉生军首级六颗,计代子一人,马甲五人,擒获马甲生口二人。”

“初八日,贼满洲正蓝旗索浑牛录乘势至宿迁钟吾寨外扎营,马步达贼约三百毒打,势甚危急。乡兵把总张松涛、副把总管枫、黎萼等竭力料理,官兵生民,势不两立。各用枪炮、灰瓶、万人敌等齐力杀敌打退,斩获虏级一百零一颗,烧毁盾车四辆,得获夷器、弓箭、兵器无算。”

“本职得此捷报,虑狡贼倾众复至,督同各官生军民愈加严防。初九日巳时分,贼满洲镶黄旗陈泰甲喇,偕满洲正白旗、蒙古正白旗精骑白甲百余众,果倾众犯我天月寨,凶焰滔滔,妄克我南直咽喉,谋狠且恶。本职奋激同仇,即督同邳州练总杨河,以乡兵社兵三千单薄之兵,旷野死战逆虏二千余。”

“其时达贼马步左中右三翼,前阵盾车十辆,右翼盾车十辆,左翼后军白甲精骑三百余,妄图破克。我乡兵亦以叠阵迎战,乡兵把总杨大臣、韩大侠、杨千总督守前阵。乡兵把总杨天福、杨汉、杨祖文督守左翼。乡兵把总韩官儿、罗显爵督守右翼。练总杨河、中军张出恭、陈仇敖、钱仲勇、崔禄、常如松、张出敬等督守后阵。布置停妥,贼夷果三面狠打,精骑盾车,摇撼我师。我乡兵齐心协力,戮力死战,长矛盾阵,火铳佛郎机,鸳鸯战阵,铁骑骁勇,各奋勇杀贼。”

“赖圣上天威,我乡兵终于沭河边畔大破虏贼,斩首一千二百六十八级,得获贼虏陈泰大纛盔甲各一副、蒙古正白旗甲喇章京明安达礼首级一颗、满洲正白旗巴牙喇章京鄂硕首级一颗,虏满洲正蓝旗牛录章京索浑、镶黄旗牛录章京阿桑翰、拜萨穆、穆禄、苏喇首级各一颗。得获虏牛录旗仗五面,噶布什贤亲军营飞虎狐尾旗一面,白甲兵火炎旗数十面,俘获贼夷活口三百三十三人,得夷器弓箭兵器无算。”

“据此,逆虏犯我南直邳州,我乡兵戮力捍御,击毙多贼,合计斩首一千四百余六级,俘获贼虏三百三十六人,委是大获全胜,挫虏之气焰,扬我皇明煌煌天威。此番功绩真实可纪,乞候事平查明,以彭激劝。各有功官生军民人等,另文塘报等情到道。”

“准此,本道看得,该官兵此番功绩应真实可信,当候事平查明,从优叙赏。而逆虏嚣嚣南寇,邳州地兵寡城薄,幸该守官苏成性、杨河、孔传游、张奎祥等奋激同仇,戮力死战,击毙多贼,大折狂锋。殆二十年未有此挫虏者,尤宜破格优叙,鼓我介士之心也。谨据实具题,乞督院总督指示,伏乞圣上得闻捷音,敕下优赏。”

史可法连看数遍,喃喃道:“好,好啊!”

他心中欢喜极了,这份战报非常不可思议,虏贼从边镇破口,凶威赫赫,如入无人之境,却在南直隶境内吃了大亏。被斩首一千多级不说,此战还斩获贼虏甲喇章京首级两颗,牛录章京五颗,缴获大纛旗仗若干,可谓国朝数十年未有之胜事。倘若圣上闻听捷音,会是多少欢喜?

清兵入寇后,史可法也曾请旨入援,但被皇帝制止了,只让他谨守漕运,确保漕粮不失,此时能为君分忧,他感到份外的满足。

他指着捷报,细细品味:“这钱鼓瑟乃杨练总未婚妻室吧?数月前本督有见过一面,竟能斩首三十一级,果是巾帼不让须眉。钱仲勇诸人也是悍勇,慷慨豪杰之士。”

张文光道:“钱娘子确为巾帼,在当地颇有名声,其与杨练总已入三书六礼,亲迎定为明年春。闻听钱仲勇等人乃通州十二骑一员,杨练总麾下,尽多豪杰异士。”

二人指着捷报说了几句,这上面邳州知州苏成性自夸之言颇多,但二人都是老官场了,实情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不过素来持重的苏成性竟许可杨河到野外作战,也是有魄力。

反复看了捷报数遍,史可法才定下心神,将捷文给阎尔梅、姚康等人观看,众幕僚急切传看,振奋的同时,皆感到非常惊骇。

史可法请张文光堂内说话,他捻须沉吟:“虽有捷报,还要烦请兵宪往邳州一趟,体勘是实。果然战绩真实可信,立时造册,呈交巡按衙门。本督也当据实具题,乞伏圣上从优叙赏,不伤我忠勇将士之心。”

张兵备郑重道:“这是应有之意,下官不日就出发。”

他也不是第一次去邳州了,三月时杨河两次对战流寇大捷,他就去战阵地点查勘过,但当时波澜不惊,此时去邳州的心情却是那么的急切。

他们倒不担心这份战报有什么问题,一是杨河几次大捷,战绩皆为真实,人品有这保证。二是很多文官贪心归贪心,但天性就是怕惹麻烦,倘若战绩有问题,邳州知州苏成性是不敢这样报的。三是斩首人头,特别俘获的贼虏俘虏在,旗仗兵器在,这是作不得假的。当然,该核实还是要核实,第一手的捷报题本在邳州知州手里,余者只是抄写润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二人堂中相坐,聊起这场大胜,都是喜气洋洋,国朝数十年来,太需要这场胜利了,在清兵肆虐南北的情况下,这场胜利更为难得。

喜悦中,张文光话风一转,聊起的却是杨河这个人,或许这也是他前来的真实目的。

“明公,杨河此人可用,眼下他再立新功,未知明公将如何安置此人?”

史可法微笑道:“兵宪以为如何?”

张文光诚恳道:“明公,官兵不可用,逆虏嚣嚣,奋勇挫虏者却是我淮安府的乡兵。昔状元公沈坤编练强军,大破倭寇,此时乡兵可用,何不再练强军,保境安民?”

他窥探史可法的神情,继续道:“杨练总文武双全,战功卓著,何不多让他掌兵练兵?捷报升赏下来,他至少可领府同知的官衔。下官以为,邳州、海州为南直门户,何不就让杨河充任邳海练备?下官为国朝事,亦愿将官邸移往宿迁,就近囊助监理。”

张兵备露出自己的意图,与很多人一样,他早注意到杨河这个人,注意到杨河手上这只军队。

很多人都想从杨河身上分一杯羹,张兵备当然不例外,特别这次前所未有的大捷后,他的心思就更热切了。

其实不久前淮安知府周光夏也曾拿着捷报向他报捷,还或明或暗点出,杨河可大用,全府的乡兵可归他掌练,当然,节制杨河的这个人选自然是他周光夏了。

只是很抱歉,这个功劳,张兵备要亲自抓了。

而杨河现在虽是七品官,但立下这样的功劳,连升数等只是等闲,至少可以升到五品官位,这样邳州练总的位置就有些配不上他了。

其实依大明的军功制,杨河领军三千人,斩首虏贼六十颗就可以升一级,按每六十颗加一级,他斩首一千四百余颗人头可以加二十多级。但遗憾的是,大明军功加级,只加到三级而止,其余止赏。杨河斩杀的人头富余了,但此战后升迁,却是板上钉钉的事。

张文光侃侃而谈,向史可法提议杨河可为邳海练备,掌邳州、海州、睢宁、宿迁、沭阳、赣榆二州四县乡兵事。两地知州,四地知县,可令其等赞画,但都归他张文光节制指挥。这样可避免各地方官敷衍了事,有什么功劳,他们可分润一些,还不必亲冒矢石,可谓皆大欢喜。

同时提议杨河为邳海练备,而不是淮安府练备,也是张兵备仔细思虑的结果,远离府城是非之地,强军强将由他独享。特别淮安府也有练备,由府通判担任,此人颇有根脚,张兵备不愿多生事端。

张文光娓娓道来,该考虑的都考虑到了,确实思虑周全。四品是道槛,能到这个层次的都有才能,就看你站在哪一边。

史可法静静听着,身后幕僚阎尔梅、姚康等人神情各异,良久,史可法道:“编练六地乡兵,钱粮何来?”

张文光道:“府道可善为筹措,六地可供应粮草,亦可效岳武穆,令杨河回易商贸,经理屯田矿治商货,当可妥善解决粮饷诸事。”

岳家军战绩卓越,军中需要大批的粮饷,除了朝廷拨下外,岳飞也设置了一个叫“回易官”的职位,经营酒库、营田、典库、房廊等生意,年收入百万贯,妥善的解决了军需粮草的问题,张文光认为可以效仿。

他关注过杨河的发家史,以剿匪起家,以战养战,所获颇多。然也有一个弊端,他麾下乡兵太强悍,每到一地,此地就治下清明,有钱没钱的匪徒都被剿光。编练六地乡兵,所需粮饷器械不少,光靠剿匪不行,需要开辟新的财源。

史可法沉吟良久,点头道:“善。”

此后堂内气氛有些沉默,张文光欲言又止。

史可法当然知道他想什么,兵备大人说了一大堆,然有最关键一点没说出来,或许就是等着自己开口。

史可法起身缓缓踱步,编练乡兵,不是能不能,而是可不可以的问题。大明现在鼓励各地士绅团练乡兵,但仅用来自保,并不鼓励州县联合,甚至一府之内乡兵一统都是大忌。这是骨子里的忌讳,谁敢违背,谁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典型例子很多,沈坤的状元兵不说,大学士冯铨与巡抚梅之焕也曾组建团练,都颇有功绩,但最后冯铨党争下台,梅之焕有功荫子,然终不召。他们的团练始终不能正规化,更不能出境作战,否则就是形同谋反。

更有带兵勤王的唐王,半路上被崇祯帝勒令退回,很快被废为庶人。

种种铁线,让人不敢越雷池半步。各地乡勇虽众,但都州县各自为政,成不了气候。

只是

大明现状,还有选择吗?

东虏又一次入寇,还打到南直隶,多少精兵强将不能挡,唯一一场畅快淋漓的大胜,还是南直隶邳州的一只乡兵打出来。

史可法当然知道朝廷诸公在恐惧什么,流寇与武夫不可怕,甚至东虏都不可怕,最可怕就是内部出现的懂治军、懂经营,还掌握巨大私兵权力的读书人,一朝不慎,就是汉末豪强,唐时军阀再现。

他史可法岂又不知乡兵之利?幕僚姚康更多次劝过,他一直犹豫不决,也是怕害了杨河。

然是速死还是饮鸠止渴,还存在别的救国方法吗?

史可法缓缓踱步,众人目光都盯在他的身上,阎尔梅皱着眉头,姚康抚须若有所思。

史可法踱步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今时不同往日啊,为大明江山计,别无选择。

他看着张文光道:“编练六地乡兵,当为善策。捷报勘查为实后,本督当向朝廷报捷。同时上疏陛下,请准淮安府编练乡兵!”

阎尔梅惊呼道:“史公!”

史可法摆摆手:“我意已决,不必多言。本督也相信,杨慎言定不会负了朝廷!”

他语气斩钉截铁,似乎刀剑加颈,斧钺临身,也不能改变分毫。

张文光脸上露出笑容,起身施礼道:“明公拳拳报国心,下官感佩。”

阎尔梅恨恨看了他一眼,此獠也是阴险,有什么风险让史督臣顶在前面,有功劳则跟在后面捡,端的不当人子。

此后又议些乡兵之事,张文光提议,为免引人关注,杨河这只军队能低调就低调。

他对史可法诚恳建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杨练总还年轻,此次战功核算,有首级二三百足矣,再多也是虚名,反被有心人关切。倘若朝廷诸公盯上怎么办?调他去打流贼,甚至调往边镇?杨练总乃我淮安府难得的种子,当妥为保护才是。”

张文光走后,阎尔梅冷笑道:“便宜他占,黑锅督臣来背,张兵备好算计。”

编练乡兵的好处谁都看得到,然风险也谁都看得到,圣心难测,倘若因此犯了忌讳,别看史公圣眷正隆,转眼会有什么坏结果谁也预料不到。

史可法倒不在意,他行事做派,并不计毁誉得失,他只回想张文光最后说的话。

张文光话中意思他当然明白,声名太盛,对杨河并不是好事。从实利上说,杨河不管是斩首二三百,还是斩首二三千,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官位不能涨,脑袋再多也只是锦上添花。反因名声太盛,引起很多不必要的关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惹来大麻烦。

只是他明明斩首一千多级,还有斩获奴目的大功劳,却要将功劳分润他人,岂不是委曲了他?虽然他有交待张文光,到邳州后关于此事问问杨河的意见,但思来想去,总觉对他不公。

史可法一叹,又想起现在虏贼肆虐,就算战绩勘查下来,也不知捷报什么时候能送往京师。

现在道路梗塞,士子难行,恐怕明年二月春闱也办不成,无数学子的功名成为泡影,大明局势,真是每况愈下。

他走到堂前,看外面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寒风席卷,凌冽雪花扑打身上。

他沉思入神,眼下大明的形势让人忧心,好在从杨河这些年轻人身上,他看到了大明朝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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