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新建的邳州练总府署内,杨河身着便服,身前一干部将心腹坐着,官邸门口还有陈仇敖领着铁甲护卫们守卫。

此时他却是与众人商议邳州的事。

接风洗尘后,按规矩,具体公务要三日后知州苏成性再与他详议。

此时节奏是很慢的,父母官都是很悠闲的,他们主要任务是吟诗作乐,公事大部交给属官,或幕僚师爷忙。

这是此时官场常态,便如苏东坡,倘若他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恐怕也不会有《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千古名作传世了。

但杨河倒没闲着。

相比睢宁练总府署,邳州练总府署大了许多,建筑面积近三千平方米,有大堂、二堂、后堂等,内花厅幕厅,官邸上房具备,还有幽雅的后花园,景致非常不错。

果然七品官待遇就是比九品官要好。

杨河到任后,依他的官级待遇,州衙方面还给他配了一个攒典,两个门子,六个皂隶,两个膳夫,一个马夫。

不过杨河看看这些人,不比睢宁那边“相对纯朴”,这些配来的人都是奸险油滑的皂隶公人。

杨河就让他们都待在大堂二堂那边,他的近百铁甲护卫们,则轮流派一半待在练总府署内,大堂、二堂、后堂都由他们看管把守大门,巡视衙署。

不过他们是军人,不是佣人,端茶倒水,打扫卫生等方面杂役的事,自然不能让他们干。好在他还带来了邓门子,就安置在后堂一处厢房,平时干些倒茶清洁,送信跑腿的事。

杨河出行也可兼任跟班,携带拜匣,坐垫衣饰等等。

官邸很大,院中树木森森,邓门子倒了茶后,就机灵的退出厅去。

杨河总觉得他有出息,他名字也取得好,邓经世。

黄花梨官帽椅上,杨大臣、韩官儿、罗显爵、张松涛、张出恭、曾有遇、钱三娘等人坐着,各人聚精会神,听着身前的情报所主管胡就业禀报邳州探来的一些情报。

然后胡就业身后还站着一瘦弱的年轻人,面善貌端,脸上笑容总是温暖和善,却是刘大有。

几月前他加入情报所后,地位稳步上升,现在都可以跟在胡就业身边,进入这种核心的议事场所了。

“关于邳州的事,情报所兄弟尽心竭力,这两个月探了甚多,重点就是三条,青皮、私牙、土匪……”

胡就业手上拿个小本本,正说得口沬横飞。

“话说这邳州啊,人多!”胡就业说道,“不比新安庄与睢宁县,乡卡卡,情报所估计这邳州连城内,连关厢地方,可能有十几万人。这啥……‘聚城而乱’,人一多,泼皮无赖就多了。”

胡就业看了眼小本本,一下粗言,一下雅语不自知。

杨河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国初邳州编户四十七里,但几百年繁衍,人口肯定增加不少,特别泇运河开通后。

虽这方面文册不清,但亦有迹可循,比如最近统计数据是天启年间的《淮安府志.贡赋志》,天启四年时,曾记载邳州有户九千九百七十七,人口十万三百八十七。

这些还不知有没有计入隐户,如果没有,人口还会更多。

虽到了崇祯年,战乱饥荒等各方面原因,人口损失不少,但总体邳州这地方安定,加上外来人口涌入,估计人口十万上下还是有的。

“邳州青皮多到什么程度呢。”胡就业高声道,“当地人说就象黄河水一样泛滥,情报所粗粗调查,连城内,四面关厢,这边打行、抢行、骗行就有上百家,还有形形色色的恶丐等。”

“这些青皮没有长技,没有恒产,没有职业,有人的地方就有他们,动不动什佰成群,耍拳使棒,百姓深受其苦。”

“这些还是小角色,普通的泼皮,邳州最知名的是四棍,赌棍、讼棍、媒棍、葬棍!”

胡就业说得抑扬顿挫,依他说的,邳州这边赌场甚多,动辄数百人聚赌。赌就算了,棍头还常常诱引良民为恶,很多人堕其术中,倾家荡产,最后不得不卖妻鬻子,家破人亡。

每每他们拿不出钱来,打行就出手了。

还有讼棍,不是普通的诉讼,而是诬告陷害、敲诈勒索。

这些讼棍背后有奇奇怪怪的人,且多跟城内外的抢行有勾连。

每有命案,各讼棍如获至宝,令抢行立时上门冒认尸亲,然后寻找良善怕事之家下手,以为奇货可居。

这些人以齿牙伶俐者为官证,串通衙役,气焰嚣张,稍不如意,就纠集多人,上门打抢,一而再,再而三,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

现在更流行先上门打抢,然后鸣之公堂,言为索要人命,讨还血债之意。

总之这些讼棍颠倒是非,变乱黑白,百姓苦不堪言,就算普通的讼事被这些人介入,原告被告常常都会家破人亡。

媒棍,不是做媒,而是抢孀卖寡,拐卖妇女。此些辈多跟骗行丐帮有勾结,经常纠众抢孀,很多寡妇力弱不支常常被抢,最后也不知被媒棍媒到哪去,私下拐骗妇女幼女更不用说。

此实为风俗人心之大害,当地百姓恨之入骨。

最后是葬棍,也就是土豪恶棍青皮纠为行帮,又有打行们相勾连,每遇丧葬,就庇索阻埋,索要财物。若不能满足他们,死者就不能下葬,很多善良停柩家中经年累月。

这百姓活不起又死不起,还不能入土为安,本地百姓对这些葬棍亦是恨之入骨。

“还有牙人,特别私牙,对小老百姓危害极大!”胡就业义愤填膺的说道。因杨河交待情报所需多关注底层,他领情报所也用了力气,此时愤愤不平,似乎他被牙人敲诈过一样。

“这些私牙,用白赖青皮作打手,行头不是秀才,就是衙役。不是豪绅,就是市棍。我日嫩管管,这些人横行霸道,俺老胡认为官牙够恶了,跟他们比起来都一个天一个地。”

他还举了本地一妇人龚七姑为例,说在这些私牙的盘剥勒索下,本地的小老百姓,根本活不下去。

这些人也可算入青皮之列,各处脚行也差不多,都是泼皮作行头,用棍棒控制一些脚夫。

总之邳州青皮地棍极多,情报所粗粗估计,仅那些活跃的青皮们,人数就高达数千人。

众人都是吸了口冷气,罗显爵喃喃道:“这么多?”

他是归德府永城人,那边也有青皮地棍,但显然数量种类都没有邳州这么繁多,听来这么触目惊心。

杨大臣哼道:“不用说,就象在睢宁一样,将他们都杀光!”

杨河沉声道:“情报所分析过这些青皮来源吗?他们本地人多,还是外地人多?”

胡就业连忙翻了翻,还好小本本上有记录分析过这方面的情报。

他说道:“说起来邳州青皮还是外地人多,但头目骨干多是本地人。他们来源,主要是各地来的农户莠民,邳州这边是漕运要道,外来人多,很多人找不到活干,就变成无赖。本地青皮则多是破落户,很多绅商子弟潦倒了,就成为恶少。很多打行骗行的头目骨干都是他们。还有很多小商小贩,动不动活不下去,就成为青皮。”

众人都是意外,原来青皮这样来的,还以为他们天生好逸恶劳呢。

情报所这样一分析,众人对这些青皮的成因来源也了解许多,眼光拨到了一个更高的角度。

杨河亦是一叹,这两天他看了邳州城的市容风情,总体感觉邳州城虽说繁华,但贫富悬殊过大,富者光鲜亮丽,穷者穷困潦倒,似乎中产阶级太少。

这贫富一悬殊,肯定会造成很多问题,特别绅商子弟破产,成为城市游手无赖一员,那危害性更大。

因为他们有一定的见识经历,就如文人加入流寇队伍,那流寇的危害性就会加大一样。

张松涛哼了一声:“本地青皮横行,官府就没有管制?”

胡就业道:“倒也有,听说那苏知州发了很多告令,禁止游手无赖,但没用。本地士绅也建了育婴堂、同善堂、栖流所等等,想吓阻无赖勒索,一样无用。”

他脸上现出讥笑:“要知道很多打手打行什么,原就是这些士绅养出来的。现在这些人也倒霉了,被恶狗反咬自己身上。”

杨河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其实他很早就关注过明末城镇的无赖青皮问题,也知道各地官府采取种种措施,意图扼制这种风气的蔓延,但没有用。

因为说白了,这其实是体制的问题!不是想扼制就可以扼制的。

因为他们是以农业社会的思维,来管理商业社会的事务,自然事倍功半,甚至全无收获了。

明末很多地方已经很繁华,商业兴盛,特别城市的规模,城镇的规模急速扩大。

但这种扩大并不是好事,因为此时大明仍然是小农经济,完全没有独立的、专业的城市管理体系,甚至那种思维。

大量的人口进入,但管理跟不上,城市人口的安置更跟不上,流入城镇的人口谋生困难,怎么办?

内中好逸恶劳的游民就变成无赖了,他们又欺压良民,让一些人坠入奸邪,就这样恶性循环下去。

这也是历代不喜欢商人,打压商人的原因之一,因为统治者潜意识就不喜欢商业社会这东西,太脱离他们的统治能力之外了。

大明也打压了商人近二百年,一直到明中期,时人笔记也称这段时间是明朝风俗良善的黄金时期,被文人士大夫广为赞誉。

到明末,商人打压不住了,因为官绅自己就成为商人了,不过看笔记,官绅自己都不喜欢这个时代。

这也是众人向往三代之治的原因,纯纯粹纯的小农经济,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管理上是多么的轻松方便啊。

还有牙人。

想想这里,杨河也是感叹。

最初牙人是有意义的,比如此时信息闭塞,商品分散,一些外来商人要收购贩卖都不便,就出现牙行这一中介,让双方便利。

对百姓来说,你去买东西,也怕遇到奸商以次充好,银色不足,甚至遇到假银假钱等问题,这时候也需要牙人这个中介。

特别对一些百姓来说,如果有大交易,如买牛,买马,买骡等等,更怕遇到次等货,更需要牙人了。

就算牙人有“成三破二”的规矩,从买方提百分之三的佣金,从卖方提百分之二的佣金,许多人其实也愿意付这个钱。

对官府来说,他们也需要牙人。

此时代很多物价是由牙行评定的,商人纳税,禁物要物运转,都需要牙人监督。

可以说此时社会方方面面都离不开牙人。

但因为垄断,牙人权力太大,慢慢脱离了中介的意图。

牙人不需要本钱,却赤手拿鱼,空手套白狼,以半官方身份欺行霸市,垄断市场,欺骗客货,拖欠货款等等,早对市场经营形成严重干扰障碍,必须改变。

至于私牙,早成恶棍集中地,没有任何意义,剿灭便可。

……

杨河让胡就业继续说土匪的事,这方面,胡就业情报所倒了解不多。他情报所现在只是发展初期,只能探探关厢与近郊的匪情,说匪徒啸聚为盗,强半无业游民。

又说这方面水很深,情报所只粗粗知道很多豪强大户养匪,或本身就是匪。

负责治安的快班也有很大的问题,有些人自己就是匪帮的后台。

更远的地方,就要看骑兵队与哨探队了,特别青山贼与地方土匪。

杨河看向钱三娘与曾有遇。

钱三娘站起身来,胡就业连忙坐了下去。

“青山贼老巢早已锁定,随时可以剿灭!”

钱三娘声音清冽,若清泉雪莲。

她灰毡斗篷,高挑的身段站着,就飒爽、矫健。

“现在关键是地方上的土匪。骑兵队哨探,邳州的土匪确实多,不说各山寨,连每个村寨几乎都有匪。按划分的话,当可划为土匪、兵匪、义匪、积匪几种。”

钱三娘眼神湛湛,比起往日,她自信了不少。说话也带了逻辑条理,可能受杨河影响。

每次看到她,杨河总觉赏心悦目,这是个适合他审美观的女子。

又因为九爷出去招兵买马,钱礼魁留在新安庄准备复开飞云镖局,骑兵队这边,就由钱三娘主理了。

“土匪,就是普通的匪,很多游民生计没有着落,就变成了匪。若有活干,他们又成为民。或是忙时干活,闲时做匪,邳州很多村寨都这样,有些村子,整庄的人都是匪。”

“兵匪,就是溃散的军伍了,邳州靠北面较多。”

“义匪,很多人自称杀富济贫、替天行道,但还是匪。”

“最恶的就是积匪,这些人世世代代做匪,不管家中贫富,就是喜欢干这行,当地人又称他们惯匪、世匪。这些人非常恶,抢劫烧杀、绑架勒索是常事。骑兵队哨探到本地一个称‘马嬷嬷’的女匪,似乎就是积匪,但还未查到这马嬷嬷是谁。”

曾有遇忍不住插了句:“关于积匪,哨探队也听到不少,邳州很多匪徒就是积匪,他们世代抢劫做贼,却不以为耻。甚至有积匪说:‘生而为强盗,做鬼也不冤。’‘宁我欺负人,不能受人欺。’‘年轻不刁人,到老后悔迟。’很多积匪家族祖孙、父子、叔伯、兄弟、子侄都是匪,就象开个铺一样传袭接代。”

曾有遇与胡就业一样,最近也越来越想表现,此时忍不住插口。

比起骑兵队,他的哨探队人数也早补充好了。

李如婉带来了霍家寨的人,他们老少二百多人,内男丁二十五人骑术娴熟,还可马上劈砍,就充为精骑,选入骑兵队。又二十人不可劈砍,但马术娴熟,就选入哨探队。

余下的男女老少,其实都能娴熟的骑马,但年纪不适合,就去养马。

有这些人加入,不说新安庄一千多匹马骡,就是再来一千匹,照顾的人都足够了。

“现在关键是,邳州土匪多如牛毛,很多就在村寨,跟百姓混居。他们脸上没写土匪二字,百姓又胆小怕事,不敢指认。队中分不出哪个是匪,哪个是民,总不可能不分青红,全部杀了吧?”

钱三娘继续说着,声音依旧清冷动听,却带了丝丝忧虑。

断断续续她骑兵队哨探匪徒也有一段时间,遇到的最大问题也就是在这里。

若宋甘来那样的人还是少,多数的百姓都是胆小怕事,瞻前顾后,不说指认土匪,就是个泼皮无赖瞪他一眼,就要胆战心惊个半天。

这土匪认不出来,不知哪个是民,哪个是匪,民匪混居,又如何剿灭?

难道全部杀光不成,那邳州地方还有人吗?

说起这事,堂内众人也是头痛,连杨大臣也不敢说全部杀光了。

土匪跟青皮不一样,绝大部分青皮就差脸上写着我是无赖二字,但很多土匪看上去老老实实就跟普通人一样,没有犯事时,被抓到时,你都不知道他是土匪。

胡就业也说情报所探知邳州周边匪情时,很多百姓其实知道土匪的事,但他们就是不敢说。

张松涛沉声道:“属下这两日在城内行走,无意在茶馆听百姓议论,说已调往府城任推官,前任时的邳州判官沈冷之曾说过此种情况,他言说:外民杂处流丐往来,故外来之贼多于本地。办贼之马快又廖廖数名,百姓虽甚悉贼而既无缉捕之责,又恐诬扳之累,往往明知是匪隐忍不言,故稽查颇难。”

杨河心中一动:“百姓虽甚悉贼而既无缉捕之责,又恐诬扳之累?”

……

堂内各人争论,现在情况已经明了了,近期要解决青山贼,土匪,青皮,奸牙诸人。

青山贼好说,直捣黄龙便可。

青皮奸牙也好说,就算背后有隐藏人物,明面上的人杀光了,他们也失去爪牙了。

而且到时斩杀,说不定背后的人会跳出来,正好一起杀。

就是隐藏土匪……

杨大臣言设保甲、巡捕局,张松涛赞同,但言这需要时间,特别需在邳州经营时久。

比如你现在邳州地方设保甲,你有管理人手吗?你了解地方吗?

特别邳州复杂,人员往往来来,现又未统计门牌腰牌,谁知道来来去去的人是奸是善?

暂时在关厢与地方设巡捕局所是可以,就怕介时事多,巡捕们会疲于奔命。

还有,欲设巡捕,还必须先从州衙那边拿到巡捕的权力。

杨大臣不以为然:“哪来那么瞻前顾后?先干再说吧!”

杨河在堂内缓缓踱步,他听各人争议,心神却飘到很远的地方。

半年,最多半年时间,他要邳州成为他安定的后方,安心在这边发展壮大。

因为他时间不多了,特别年底就要对抗清军。

他要为战事准备,在要点修建军寨,修整武备,扩充军力。

特别武备,这点非常重要。

目前他火铳只有一千杆,铁甲棉甲四百多副,这怎么行?

要知道他现在最大假想敌是清兵,他们实力不容小看。

就在今年,满蒙汉八旗基本成形了,按兵力丁口算,他们满八旗约有310个牛录,六万二千旗丁。蒙八旗118个牛录,二万三千六百旗丁。汉八旗164个牛录,三万二千旗丁。

满蒙汉二十四旗差不多拥有旗丁兵额十二万人。

他们的披甲兵人数,满八旗是三丁披一甲,约有二万的披甲战兵。蒙八旗五丁披一甲,约有五千的披甲战兵。汉八旗十丁披一甲,约有三千二百的披甲战兵。

满蒙汉二十四旗差不多披甲战兵在三万人左右。

又有科尔沁部,各外藩蒙古等,约有旗丁十万,披甲战兵二万。

这样清国麾下能用的披甲兵就约有五万人。

未来要对抗满清,最终大战时,怎么说麾下披甲兵数量也要达到五六万吧。

但看看自己,现二千多兵力,连缴获的流寇棉甲在内,铁甲棉甲不过四百多副,披甲率仅六分之一。

而装备的重要性不容置喙,战场上有甲没甲,天差地远。

所以杨河必须快速安定地方,安心生产,年底扩充兵力到三四千人,并争取到水力干枯前,生产出后膛新安铳三千杆,连上原有火铳,计有四千杆。

还有盔甲,至少需出产士卒铁甲一千八百副,连上原有的铁甲,达到二千副。

如此装备部下,才能年底与某路前来抢掠的清兵一拼高下。

他必须在血与火中锻炼自己的队伍。

他必须拼命!

因为倘若现在不拼命,未来可能连拼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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