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杨河焦虑,军中其它人也有这样的疑虑,不过相比军官高层,普通士兵想法就单纯多了,反正跟着杨相公,杨相公让他们怎么办,他们就怎么办,想那么多干啥。
壕沟挖开,带着一点泥土的腥味,有时还会渗一点水出来,很多军士的鸳鸯战袄上,斗篷上,就沾上了点点的泥水。
午时了,太阳也猛然高升,混着杂草中的水气,给人一种湿热的感觉,这边就是这样,雨停了,太阳就来了,大雨大涝,小雨小涝,无雨旱闹,庄稼人苦啊。
第二道壕沟内,管枫与呼延晟并排靠坐在壕沟内侧,用手中的细布,细细擦拭着手中的燧发新安长铳。擦过外壳,擦得油光发亮,又将保险金属片拨到左边,抽出铜栓擦拭。
他们将铜栓擦拭得金灿灿的,还用小铁棒细细的通了火门眼孔,用小勾钯将后膛孔钯了又钯,内中不留一丝杂物。最后满意的将铜栓推进去,再右按一下,铜栓机就卡在坚硬的空槽内。
空槽处已包了铁,虽然硬木坚硬,但为了延长使用寿命,正月后,各铳兵手上的新安铳,空槽处统统都包了铁。
二人最后将保险金属片拨到右边,珍贵的铜栓就不会掉落了。
放眼壕沟内延伸的大排铳兵,他们皆是如此,细细的检查保养手中的武器,这方面的条例很严格的,特别军法队随时会过来抽查。
若各人手中武器保养不到位,如后膛孔残留有杂物,火门眼堵塞,后面的铜栓积有灰尘等,不但该员士兵要被重责军棍,连带他们的甲长,队长,把总都要遭殃。
所以士兵们没事就保养手中的武器,有的人反复检查了多次,查无可查,就用磨刀石细磨手中的解首刀。
管枫与呼延晟无事闲聊,都在分析流贼是否会过来,他们身旁不远是把总韩大侠,副把总罗显爵,二人轻声嘀咕什么,似乎还在确认防线的各类细节。
最后副把总罗显爵无奈起身:“好吧,俺再检查一遍,唉,真是的……”
二人互视一眼,脸上都是露出笑容,把总韩大侠古板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在他手下任副把总,那可不是轻松的事。
不过他们只是一二队的队副,上头还有两个队长,有事也轮不到他们。他们还看到队长马祥、杨天福好容易坐下来,二人都是抺着额头上的汗水,一屁股坐在泥沟上,掏出椰瓢只是灌水。
一队队副虎蹲炮满意的保险金属片拨到右边,看马祥在身边坐下,他瓮声瓮气道:“马队长,你转个啥呢?就这点事,也要转个五六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把总。”
精瘦的马祥骂道:“俺这叫职责,你个夯包懂个屁啊?”
他说道:“你说,你为啥跟着杨相公打流贼?”
虎蹲炮乐呵呵道:“还用说,报恩呗,不是杨相公,俺早死在逃难路上了。”
马祥欢喜的骂道:“就说你是个夯包,这报恩只是基本,这叫唇亡齿寒。俺们不打流贼,流贼就要过河,新安庄就要糟了。杨相公早说了,要御敌于国门之外,你上课时都睡着了?”
虎蹲炮摸着头傻笑,众铳兵也是笑起来,壕沟内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管枫与呼延晟也是笑,最初他们与虎蹲炮的心思差不多,不过入庄之后,内中灿烂的烘炉反复将他们捶炼,命运就似乎浩瀚莫测的汪洋,最终会汹涌往何处去,他们也说不清楚。
很快,快到未时,流贼仍没有来,总内就分下一些干粮,都是巨大的烙饼,一个就可以吃饱,只不过这是昨晚烙制的,到了现在,已经干硬,又不能生火造饭,就这样冷着吃。
好在队兵们都苦惯了,就是干冷的烙饼,配着椰瓢中的水,也是吃得津津有味。
管枫与呼延晟也大口吃着,管枫舔着手中的油脂,看呼延晟似乎吃饱的样子,但手中的饼还有一小半没有吃完,他正寻思向他讨要过来,忽然见呼延晟将手中残饼往斗篷兜中一塞,凝声道:“流贼来了!”
……
“流贼来了?”
第一道壕沟内的杨大臣,第二道壕沟内的韩大侠都是双目一凝,分居左右翼指挥的韩官儿,杨千总,罗显爵也是郑重看去。
真武庙残破,内中积满灰尘,院子还有一口井,井旁缺腿的案桌摆着,杨河将手中吃了一半的烙饼一放,就往庙外走去,中军张松涛,持着盾牌,背着标枪的陈仇敖立时跟上。
还有曾有遇,各护卫队员们,个个铁盔铁甲斗篷,行止间甲叶锵锵作响,也一同跟了去。
护卫队副王大义,雷雳跟上时,雷雳看了看,将案桌上吃了一半的残饼收走。
庙门不远有一堆乱石,旁边满是近人高的杂草,众人都掩在山石草后,杨河偷偷往山下眺望,看西南远处官道上,似乎有一些武器的寒光,还有招展的旌旗样子。
一道腾腾的人流,正往这边逼近蔓延过来,那举止嚣张之极,光明正大,大摇大摆,除了流贼没有别人。
流贼果然来了!
杨河心中大石落下,同时他心又提起,流贼来多少,也是个重要的问题。
他细细看着,旁边陈仇敖锐利目光,也是盯着官道那处,他出声道:“流贼不止千人,但马队应该就是一千上下。”
杨河点头,陈仇敖入过军伍,对军队人数的估计比较敏锐,而依他知道与审问所得,流贼的军伍构成,步兵也不单纯步兵,马队不单纯马队,内中颇有一些厮养,或成年人,或少年人。
这厮养就类似辎兵辅兵的存在,运粮,造饭,杂务,修理器械等等,每队马兵五十人,就会配备厮养小儿三十至四十人。
流贼马队若来千人,那随从的厮养,也会有六百人到八百人之数,喂马挑草,这合起来人数就快到两千。
曾有遇与张松涛的判断,流贼马队也是一千上下,杨河再看一阵,心中最后大石落下,他沉声道:“传令下去,依早先安排准备作战。医护队,战事一起,立时点火烧水,准备救护伤员。”
李家乐也蹑手蹑脚的跟在后面,入新安庄养了几个月,他不再那样瘦弱,也有了些医官的气质,此次前来,他准备充分,酒精,药品,纱布,绷带,都准备得非常充足。
他扒着石头,看着官道流贼,大大喘了口气,然后又蹑手蹑脚,几乎四脚爬着回庙。
此时流贼还远,他就是站起来也看不到他,不过此战众人都非常小心,他们没有失败的本钱。
很快,杨河带着陈仇敖,曾有遇等人摸到第二道壕沟前不远,潜藏在杂草中,他一直全副武装,铁盔铁甲,外罩黑色的斗篷,此时再检查了一阵武器。
斩马刀,三眼燧发新安手铳,还有双插。
他用的弓,一直是那副上力开元弓,强悍之极,按此时“个力”计算,九斤四两为一个力,十个力为一石,他的弓力就是十二力,一石二斗的强弓。
换成后世拉力达一百五十八磅,比西方顶级的长弓拉力还强,在清军中,也只有巴牙喇才能使用这种十二力弓。
今日大战难说,所以杨河也准备充足,箭囊中装的都是破甲重箭,一根箭的重量超过一百克,被射一箭,就类似被标枪投一下,杀伤力非常强悍。
他细细准备一番,身边人也是忙活,哨探队,护卫队员,个个在草地上蹲趴着检查武器,前方两道壕沟处,更看不到人头,两翼的杀手队兵也看不到人影。
他们都做好了最后的准备,特别火器队兵们,在军官低低喝令下,都装上了一发定装纸筒弹药,甩亮火摺子点燃了火铳上的火绳。
五门猎鹰炮,也都装好了子铳,炮手将铁钎刺入孔洞,塞上了鹅毛引药管,点火手也燃上了自己的引绳。
……
闷雷似的马蹄声响彻不停,但没有烟尘,因为此时官道上仍然满是烂泥,不过数千只马蹄踏在泥水上,除了水花四溅,远远的,就是一片沉闷的轰隆声。
“闯”字的大旗飘扬,还有一杆“谢”字的将旗,一行马队旗帜众多,每队都有一面标旗,奔腾时标旗手奔在马队前面,然后一队的骑士,尽跟着标旗行走。
井然有序,奔腾中自然保持一马距离,显示出非常精锐的样子。
“轰轰……”
马队奔腾,从官道西面滚滚而来,马上骑士,大多数马术娴熟,个个或裹头巾,或戴毡帽,基本上穿着蓝衣,披着斗篷,携带各种长兵短兵弓箭,脸上就满是骄横自信的神情。
特别前方一半的骑士,个个携有马刀,部分人还穿着厚厚的绵甲,携带双马,那神情举止,又更为精悍。
旌旗飞舞,蹄声雷响,千骑马队奔腾过来,那气势真是慑人。
“谢”字将旗下,闯营大将谢君友面无表情的看着官道两侧,从灵璧过来,就是这样的荒野,一路的烂泥,路两边尽是半人高,一人高的荒草,偶尔一些灌木丛。
特别湖边河边的芦苇丛,普遍都是一人高。
这样的地形地势,若放在几年前,他说不定还担心哪里埋有伏兵,但现在,官兵还敢跟义军野战吗?
埋伏?连两个三边总督部下的精锐,宿州城的官兵们都不敢出城埋伏,区区沿途小县城,又哪来这样的精锐?
所以他一路走来,放心得很。
当然,谢君友作为日后“五营二十二将”之一,前营的左果毅将军,搏战谨慎已经到骨子里,每每看到有地形不对,他都会让哨骑搜索一番。
只是到处都是荒草,这荒野无尽,谢君友不会不耐烦,他随同的部将都不耐烦了。
沿官道奔腾过赵耳山时,谢君友又眉头一皱,他猛的手一扬,“唏律律”,就是一片马匹止步嘶鸣的声音,每人马匹鼻中,尽喷着浓浓的白气,各人的斗篷,在荒野中飞扬一片。
谢君友身旁一个将领无奈的道:“谢爷,又怎么了?”
谢君友只是策在马上冷冷的看,他虽外表粗豪,一身的棉甲,大红的斗篷,戴着毡帽,看起来仍象个打铁的,但他是闯营中的老人,大小战事经过无数,战场上各方面的嗅觉无比敏锐。
他就说道:“驴球子,某总感觉不对!”
身旁将领苦笑道:“谢爷,一路来,你已经感觉六次不对了,哪一次不是虚惊一场?我们已经进入睢宁境,这只是小县城,最多一些乡勇民壮罢了,他们还敢出城野战埋伏不成?”
又一个将领也是道:“妈妈个毛,若敢埋伏倒好了,俺们挥师东进,所遇城池,哪个不是龟缩不动?每次驱饥民攻城,都闷出鸟来了,换换新花样也好。”
说着他就大笑起来,骄横之气蔓延,身旁一些贼将也是大笑。
早先将领看看天色,说道:“谢爷,还是赶路吧,你大可不必担心,这种小地方的民壮乡勇,哪有出城野战的可能?就算他们出城,看看这些山包,除草高一些,不险要又平缓。他们敢埋伏,我们马队千人,一半是精骑,就将他们消灭在这野外。”
身旁一群贼将也不以为然,这谢爷真是人越老,胆子越小,此次他们前来,除了厮养,余者尽是马队,内中更有一半是精骑,还有部分的骁骑,还怕区区小地方的民壮?
精骑这称呼不是随随便便就可拥有的,至少都有马上劈斩的能力,余者马术再好,只能算马兵。
骁骑更会骑射,这样的兵力,看谢爷还是犹豫,他们就瞧不起。
此时流营还未订官制,上下尊卑不重,各贼将又多是各营下的管队、领哨、掌家等精悍头目,领着马队,也有自己的话语实力,语气神态中,就对谢君友不那么敬重。
很多人脸上眼内,甚至现出不耐烦的神情,谢君友只是冷冷看着四周。
这边的队兵们大气也不敢出,杨河趴在草丛中,他眼不眨一下的紧盯着那边。
看流贼马队都停下来不动,他不由心头一紧,流贼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他看向东面河流那边,希望设在那边的疑兵可以起到作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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