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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杨河几人很早就醒了,不过他一直没开门。

吃过早饭后杨河练习弓箭,杨大臣则是打扫整理物什堂院,辛勤的忙个不停。之后杨大臣练习弓箭,挥舞腰刀,杨河则教弟弟妹妹学了几个字,虽然在逃难途中,但功课不能落下。

近午时,杨河打开大门,就见那懒收巾与瓦楞帽站在大门不远处,见大门打开,杨河出来,二人都是一震。他们拘谨地看来,想上前说话,却又犹豫不决。

杨河看了他们几眼,淡淡道:“我乃鹿邑生员杨河,尔等何人?”

就见二人又是一震,脸上齐齐现出肃然的神情,果然是生员,这么年轻的秀才公。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可能那懒收巾是读书人,由他先说话,当下他郑重拱手作揖:“原来是杨相公,学生姓严,贱名德政二字,本是凤阳府亳州人氏,这是本里的里长齐友信。”

那瓦楞帽连忙上前施礼:“小人齐友信,见过相公。”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杨河观看,“这是小人的户帖。”

杨河接过看了,果然是民户帖,上面有户部半印勘合:“户主:齐友信,八口。南直凤阳府亳州五马乡民,万历四十八年入籍。男子三口,成丁二口:本身四十二岁,男智磊十八岁。不成丁一口:次男智祥十岁。妇女五口,大二口:妻赵中举四十岁,男妇李钦鸾十七岁。小三口:女婉容八岁,次女婉德六岁,次女婉君四岁。事产:瓦屋三间,河滩地二顷。右户帖付齐友信收执,准此。”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押名,有户部尚书、左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等等,又有本州县正从官、部官、知印吏等押名。

这是洪武三年就通行的户帖样式,却是作不得假。

杨河容色稍霁,将户帖还给齐友信。

齐友信连忙双手接过,神情却有些黯然,他一家八口,逃难途中大儿子与媳妇却是死去了。

严德政也连忙将自己的户帖给杨河看,看完之后杨河打量二人。

那齐友信形象还好,虽然一样满身尘土,衣衫褴褛,但至少皮肤有些光泽,神情隐见精明,戴着个瓦楞帽,也有几分公务员气质。

那严德政要不是穿了身长袍,就一点也看不出读书人的样子,才四十岁的人,满脸的皱纹,懒收巾内的头发都要白光了。身上的衣袍千疮百孔,密密麻麻都是补丁,眼神难以形容的沧桑混浊。

“进来坐吧。”

杨河最终说道。

他带着二人走进宅院,齐友信与严德政都是恭敬的跟在身后。

此时杨大臣在练习弓箭,弟弟妹妹在堂中读着三字经,看杨河带着二人走进来,都是好奇的看来。

“瑛儿、谦儿,不要分神。”

杨河说道,他在堂首正端跪坐下来,指了指两旁:“请坐。”

齐友信与严德政连忙一左一右的跪坐地上,同时心下暗赞,果然是书香门第,家风严谨,便是这逃难途中,都不忘教习弟妹读书识字,督促家仆勤学武艺。

同时一股温暖迎面而来,不由精神一振。

此时堂的正中烧着一个火塘,炭火正旺,一股股暖气喷了出来。

在火塘上还温着一个陶罐,却是早上的粥有些没有喝完,就架在火塘上一直温热着。

似乎闻到了粥的味道,齐友信与严德政都不由得喉结上下滚动。

“大臣,给客人端碗粥来。”

杨大臣哦了一声,放下弓箭过来,他对二人看了又看,不过还是依杨河的吩咐,分别给二人装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

“谢相公厚赐。”

二人大喜过望,都是大礼拜谢,看那热气腾腾的米粥端到自己面前,二人神情都非常激动,特别是那严德政,眼中泪水不受控制的就流了下来。

二人不顾米粥烫嘴,都是狼吞虎咽,途中严德政犹豫了一下,可能想留一半米粥给自己的家人,但这碗不是自己的,他总不能把人家的碗端走吧。

喝完粥后,二人又再拜谢,杨河摆摆手,问严德政道:“严小友都读了些什么书?”

严德政小心翼翼地道:“回前辈的话,四书五经倒通读了一遍,只是学生愚钝,不求甚解,所以一直未曾进学。”

齐友信在旁恭敬地听着,这边读书人说话,却没有他插嘴的份。

随后杨河又问起齐友信的事,他们为什么逃难。

原来他们逃难情况跟杨家差不多,都是傅宗龙在项城大败后,传言闯贼东进,凤阳府将贼势熊熊,所以他们这个庄子的人就在当地大户的带领下,意图逃向淮安府。

他们最初的路线是从亳州经过宿州,然后取道灵璧、虹县、桃源、清河等地到达淮安府城,不料闯贼虽然没有东进,但沿途的匪贼数不胜数,给他们一行人造成了严重的生命威胁。

本年五月时,土寇袁时中又曾聚众二十万准备攻打凤阳、泗州,然后被总督朱大典击败,袁时中只带几百马贼逃命,却将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匪贼残留在淮北的各州各县。

总兵刘良佐在这场战斗中也属于胜利的一方,但也不是没有溃兵逃兵残留在各乡各里。

淮北的州县同样还有革左的匪徒在活动。

所以到达宿州后,一行人就再也无法东进,于是他们就向北渡过睢水,准备取道睢宁、宿迁、桃源等地前往淮安。

然睢水北岸一样不太平,他们一行人最初有几百人,然从亳州出发后,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只余这几十人了。

而且这几十人还不是最初一个庄子的人,内中至少有一半是亳州、宿州、甚至归德府乡间或是逃荒,或是逃难的百姓。因为严德政与齐友信一个是里长,一个是读书人,在百姓心中多少有些份量,于是众难民就聚到了一起,相互扶持而行。

至于齐友信这个里长,却不是他愿意当,而是一份祖传的职业,有点类似军户,想甩都甩不了。

所以他谈起后,不但没有荣耀之感,反而有点自卑自贱的感觉。

杨河摇摇头,明初里甲长颇为尊荣,甚至有机会见到皇帝,所谓民徙不出乡,事咸统于里长,那时的父兄之训是子弟以能充粮长里甲者为贤,而不慕科第之荣。

然后慢慢变了,里长甲首、里老人都成为一种贱役,人皆耻为。

里长不想当还不行,一为里长,终身为里长,世世代代为里长。

即使是已经从富户变为贫户的里长,也很难摆脱身份上的束缚,因为富豪之家往往利用自己的财富和威势,串通里书,降低户等,从而逃避担当里长的责任。

而且现在晚明的风气是地方士绅豪强坐大,好事轮不到他们,但若催科派差,征调赋役等坏事、累事、脏事就有份了。在士绅豪族面前又毫无尊严可言,属于夜壶与仆从的角色。

说起了自己的事,齐友信满腹怨言,里长虽然有些权力,可以从中渔利,搞些油水,但收获哪可以跟付出相比?

正所谓别人吃肉,自己连汤都喝不到,再想想先祖当里长时的尊荣,齐友信就份外觉得心里不平衡。

杨河点了点头:“里甲长便若人之手足,手足不存,夫复何存?”

里甲制曾是大明行之有效的基层组织,这种组织被破坏了,就等于瘫痪了自己的手足。而这种小农社会没有强有力的中央集权,行之有效的上下通道,带来的后果是毁灭性的。

别的不说,修整长江、黄河、运河,还有各种河渠水利等,就不是某个地方政府能办到的。

富户地主,一村几户,最多挖点水井水渠,修缮下自己的小家小业,但一场洪水过来,万千个自我经营的小家小业就没了。

如明末的这种大灾难,其实在明初,明中期也不少见,那时都安然渡过了,就因为那时基层组织还在。大明现在这种情况,有若大脑还在,但手脚已经瘫痪,便是有再多的人力物力又如何?

杨河的话让齐友信大起知己之感,他感慨地道:“若朝中都是杨相公这样的人,那就是百姓之福了。”

几人在堂中说话,听二人话里话外意思,不乏有想要投靠杨河,找个领头人之意。

他二人带着难民一路行来,早有力不从心之感,一家几口又多是幼小,时时心下焦虑。而杨河年纪轻轻就是生员,又有强大的武力,在这乱世中是个强大的保障。

若投靠他,不但现在有了保障,就算日后到了安全之地,众人也有了依靠。

杨河当然听出他们话中之意,他正在沉吟,忽然外间传来小孩凄厉的哭声,间中隐隐约约的孩童哭求声音:“……娘亲……不要……求求你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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