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这场大宴到底算是什么宴席,谈不上悲伤,更说不上欢快,似有一种压抑,却在压抑里又透出一点点的超脱。
吴仲书第一个提起酒杯上前去敬夏文。
夏文边喝着酒,眼神却在左右扫视,好似在找什么人。
原来是徐杰不在,徐文远是真的不在,群臣百官,一桌一桌,一排一排,就是不见徐杰。
此时的徐杰,漫步在后宫的廊道花园之中,宫内的廊灯,微微有些昏暗,映衬出来的景色,别具一番风味。
徐杰就这么走着,兴许有万千思绪,兴许只是在放空自己,内心里有一种解脱之感。
卫九跟在徐杰身后,陪着徐杰漫步在皇宫之内,并无太监宫女来往,好似整个后宫之内,就这么两个人一般。
卫九跟了许久,忽然轻声开口说了一语:“徐太师。”
徐杰好似没有听见。
卫九加大一些音量又道:“徐太师?”
“嗯?”徐杰反应了过来,也不知是思绪飞走了,还是未习惯这个称呼。
“徐太师,京里几天钱派人去大江了。”卫九说道。
“哦?去大江?”徐杰有些心不在焉。
“嗯,京里有人去了大江,拿圣旨去的。”卫九显然是在告诉徐杰一些事情。
徐杰只是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卫九似乎有些担忧,又道:“怕是太师家中有危险。”
徐杰摆摆手:“无妨,家中无事的。”
徐杰好似真不在意这些事情,徐仲在家,只要金殿卫的人没有往大江去,家里必然是出不来什么问题。
卫九见得徐杰不在意,便也不多担忧,沉默着陪徐杰走了一会,又问道:“太师见一见他吗?”
“见谁?”徐杰下意识问了一语,随后又说道:“哦,那就见一面吧。”
卫九闻言走到了徐杰头前,抬手作请:“这边。”
卫九兴许以为徐杰不知那个院子在何处。
徐杰也不说话,跟在徐杰身后慢慢往那座小院走去。
小院头前,卫九上前去拆刚刚封上的门板。
“不拆了,直接进去吧。”徐杰说完此语,已然跃了进去。
卫九也准备跟着徐杰跃进院墙,却又忽然止住了脚步,犹豫片刻,慢慢往远处退去。
院内,白日一寸阳光,晚间一寸月光。
呆呆傻傻的一人坐在月光之下,目光也是呆滞,仰头。
见得徐杰忽然进来了,夏锐定睛看了一眼,竟然往前直冲两步,在徐杰面前一个矮身。
徐杰低头一看,夏锐就这么直挺挺跪在了面前。
徐杰见得如此,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概是不想受这一跪。
两人距离极近。
“文远,文远,我……我头前,头前都是猪油蒙了心,都是……都是许仕达那厮言语蒙蔽了我,我……我……你我这般关系,你当是知道我的,我……我后悔不已。”夏锐断断续续说着。
徐杰不知如何回答。
夏锐见得徐杰不言不语,已然把手搭在了徐杰身上,又是一语:“文远,文远,我知道错了,我明白自己所作所为,我真的是狼心狗肺对不住你,我知道错了。你知道我的,知道我不是那般的人。”
徐杰忽然有点不能理解夏锐此时这般的话语与动作,其实心中却也是想得明白的,答了一语:“以往我的知晓你的,今日这般的你,我是真有些不知晓了。”
“文远,我们可以再多谈一番吗?”夏锐问道。
徐杰不置可否,并不答话。
“文远,我想明白了,也想通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的。真的。”夏锐一脸期盼看着徐杰。
徐杰看着夏锐,面前这个跪在地上的人,是真的有些陌生了。以往的夏锐,不会做这般的事情,不会跪在他人面前,以往徐杰看到的夏锐,至少是一个开朗、隐忍、真诚之人。
“郡王亲王?摄政王?都是可以的,天下兵马,文臣首席,都可以的。”夏锐急忙再说。
徐杰慢慢抬手,扶起了夏锐,让夏锐也如自己一般席地而坐。
徐杰这般的动作,让夏锐期盼的眼神更甚几分。
待得夏锐坐定,徐杰方才开口叹息一语:“覆水难收。”
夏锐双手已然抓在了徐杰手上:“覆水能收的,能收的,而今不过都是文远你一句话语的事情,能收的。往后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一切都听你的。”
徐杰并不把被夏锐紧握的手拔出来,反而也轻轻用了一点力道去握夏锐的手,口中答道:“你当真不适合,如今的陛下,比你适合。”
夏锐愕然片刻,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好似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道:“文远,文远,我不适合无妨啊,你适合就可以了啊。不适合岂不是正好,比那适合的更好。”
夏锐是真想到了一个道理,极为有道理的道理。对于徐杰这般的人来说,一个不适合的皇帝显然比一个适合的皇帝要好。
徐杰忽然皱了皱眉头,问了一句奇怪的话语:“觉敏,你觉得我这一辈子,可还能有纵情江湖的那一刻?”
夏锐不明所以,不懂徐杰问的话语意思是什么,以为徐杰话语之中打着什么机锋在考验自己,脑中思虑几番,方才答道:“文远,你岂能纵情江湖?纵情江湖有什么好的?哪里有权柄在握的好?你天生就适合在这朝堂之上叱咤风云。”
徐杰闻言,似乎有一些消沉,答道:“唉……难道真的只有如此过一辈子了吗?”
夏锐闻言大惊失色,目瞪口呆良久不敢说话,连喘气之声都下意识收紧起来。
终于,终于夏锐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开口一语:“我答应你,我都能答应你,禅让无妨的,只要时机合适,禅让也无妨的!”
徐杰听得“禅让”二字,也是大吃一惊,便是不明白自己何时说过这句话语,更不明白夏锐是从哪里听出了这个词语。
所以徐杰起身了,看了一眼夏锐期盼的双眼,说了一语:“往后我当不会再来看你了,多多保重。”
夏锐闻言,连忙爬起身来,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徐杰的手不放,口中急道:“文远,文远,我会死的,你不能就这么看着我死,你岂能就这么看着我死。”
徐杰低头看着夏锐,面色似有些不忍。
“文远,你……你不能让我死啊!”夏锐已然涕泪俱下,瑟瑟发抖,徐杰已然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徐杰慢慢抬手,把夏锐的手拂了下去。
徐杰已然出得院外,身后的门板被拍打的砰砰作响,还有那一声一声肝肠寸断的“文远”在呼喊。
卫九从黑暗之中走了过来,又赶在徐杰身后慢慢走着。
走了许久,依旧是卫九先开口说话:“太师,此事如何处理?是杀是留?”
徐杰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卫九,一语:“此事不该有我做主。”
“明白了,明日里再问陛下。”卫九,显然也是一个办事人的角色。
大宴之中,好似有许多人都在找徐杰,却也没有人敢从这大殿出去找。
见得徐杰走了进来,立马有许多人上前来拜。
待得徐杰坐定在皇帝身侧,杯盏已然不停。徐杰却也不推脱,反而一一在记着这些人的模样姓名以及官职。
这个朝廷,徐杰是真的陌生,陌生到几乎所有人都不太认识。
听得左右的马屁谄媚之声,徐杰也并不表示出丝毫的厌恶。马屁浅显的,什么敬仰已久,闻名不如见面。
马屁高明一点的,便是说一说哪里听到徐杰什么诗词,惊为天人。
马屁最高明的,便是在徐杰面前不断夸赞欧阳正,几乎夸在了圣人,其他丝毫不多言。
徐杰都一一有礼有节微笑回应。
一旁的张立,早已喝得面红耳赤,与徐杰一碰杯,便是豪饮一大碗。
吴仲书坐在徐杰之下,颇有点不卑不亢的味道,一直先开口给徐杰介绍着各位官员。
当然,也有并不上前来敬徐杰的,兴许多少有些风骨,兴许也只是如李直一般有些心虚。
一直保持着一点点微笑的夏文,见得无人再上前了,终于开口说道:“刚刚问了吴相公,太师戴冠之礼好似就在这几日吧?太师若是不忙,不知可不可以由朕来帮太师完成此礼?”
二十及冠,徐杰还真把这一茬给忘记了,听得夏问之言,倒也不拒绝,只是起来躬身一拜,答道:“多谢陛下。”
夏文笑意已浓,大概是徐杰这么一个躬身拜下,让夏文感觉甚好,口中说道:“朕之荣幸。太师如此年轻,却有经天纬地之才,当真让人羡慕。”
一旁的张立闻言哈哈大笑:“那是,贤弟……不,太师当真让人羡慕,正是风华正茂。不像我一个粗汉,转眼就是不惑之年了。”
徐杰答了一语:“陛下过奖。”
徐杰答是这么答着,心中多少也有一些无所适从,这种无所适从是有些不习惯,场合与场面,特别是这种聊天的氛围,这种直白的受人寒暄捧的时候。
酒宴并不热烈,今日这般酒宴如何也热闹不起来。甚至菜肴看起来都没有人吃上几口,也不见有人相谈甚欢。
隐隐透露着一种尴尬之感。
徐杰看得明白,稍微等了一些时候之后,开口说道:“陛下,今日不早了,明日加一朝会,不如今日就这么散了去吧,好让诸位同僚回家早眠。”
夏文笑着点头,站起身来,待得所有人都看向他的时候,便开口道:“诸卿早归,明早再朝。”
所有人都起身作揖,没有一句多言。
却是所有人也站着不动,徐杰等候的片刻,方才反应过来,知道所有人都等着自己先往外走。
徐杰起步往外而去,其余之人都随在徐杰身后鱼贯而出。
却是走得不远,徐杰又被人拦住了。
只见一女莲步款款走到近前,微微一福,说道:“太师,可否稍待片刻,奴家备了薄酒,想再谢太师。”
徐杰看着眼前的女子,想起了许多,想起了昔日缉事厂里宽衣解带的场景,摇摇头说道:“时候不早了,不敢叨扰公主殿下,不若来日再会。”
此时能出现在这里的女子,自然是夏小容,闻言之后,面带失望,还有一种心虚与自卑。只是再福一礼,低头不言。
徐杰轻叹一声,准备再走,耳边却听得有一声细若蚊鸣的声音:“太师放心,奴家自爱。”
徐杰终究还是停住了脚步,这个女子,实在可悲,连徐杰自己刚才都下意识有一种躲避之想,这种想法,其实归根结底就是带有一种歧视。
夏小容显然能感受到这种歧视,所以才有那“自爱”一语。
停住脚步的徐杰,微微行礼,说了一语:“殿下请。”
夏小容闻言颇为诧异地看着徐杰,稍一反应,连忙又是一福,作请。
琴音慢起,实在悦耳,这是徐杰第二次听夏小容抚琴,第一次是在究勤源中。
徐杰慢酌几杯,吃了一些饱腹的食物。
夏小容就这么扶着琴,不抬头,不多看,更不言语,一心一意拨弄着那几根琴弦,全心全意投入那几根琴弦。
时候是真的不早了,徐杰终于开口:“待得些时日,寻个良人,让陛下把婚事赐了吧。”
琴音一止,夏小容微微抬头,月光与灯火交相辉映之下的那张面庞,姣好非常。
“奴家往后便不去祸害他人了,这辈子不嫁了。”夏小容这一语倒是说得不那么心虚自卑。
徐杰不多言,放下酒杯,起身作揖之后,离去,留一声叹息清晰可闻。
悲哀的女子,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在落,夜深人静,似还能听得泪水落地的滴答之声。
随着滴答之声,看着那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的背影,一双剪刀起着摩擦之声,落地的青丝,两尺多长,铺满了一地。
青灯古佛,却成了她的归宿。
半夜,夏锐那小院面前,夏文驻足良久,卫九躬身在后,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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