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马克西米连一世一直深以为憾,他总是希望他的子孙能够在罗马接受教皇的加冕的,而且,鉴于这位皇帝与尤利乌斯二世达成的交易,想让这位年轻的教皇为小查理加冕也不会是是件难事。而且,对于西班牙的廷臣们所希望的,小查理在托莱多大教堂,由托莱多大主教,也就是西斯内罗斯枢机代为加冕的事儿,他们是坚决反对的。
西班牙的廷臣们当然能够猜到这些神圣罗马帝国人的想法,毕竟他们也怀抱着相同的心思——如果小查理是在托莱多加冕的,那么在这位年幼君主最初的意识里,他是个西班牙国王,而不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但此时马克西米连一世还不准备那么快的去见仁慈的天主,也只好先让他去罗马,在罗马加冕为西班牙国王,以消弭西班牙人对他可能的影响。
但就在三天后,西斯内罗斯枢机就在托莱多大教堂,志满意得地举起了国王的冠冕,轻轻地放在王储查理的头上——王储查理就此成为了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而且他之后还会继承更多的领地,但他现在的神色并不如人们期望的那样好——他正处于一个相当尴尬的年纪,不是个孩子了,但也不是一个成人,而在这个年龄阶段的男孩,几乎都有着强烈的虚荣心与自尊心——他是见过自己的母亲,胡安娜一世的加冕仪式的,因为这是卡蒂斯利亚与阿拉贡两国合二为一的首位君主的加冕仪式,所以格外的盛大与辉煌。
而查理五世的加冕仪式却要匆忙与简陋了许多,倒不是西班牙人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人有意怠慢,而是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他们将珍贵的时间,人力与钱财耗费在一场仪式上——贡萨洛.德.科尔多瓦,特拉诺瓦公爵,他不但从神圣罗马帝国与西斯内罗斯枢机的手中逃脱了,还带走了被藏在塞戈维亚城堡的女王次子斐迪南。在卡蒂斯利亚议会的支持下,他悍然以女王胡安娜一世的名义发动了叛乱,当然,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场正义之战,而且卡蒂斯利亚人以及一部分阿拉贡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有许多领主或是倒向贡萨洛与斐迪南王子,或是索性袖手旁观。
另外,他们也得到了消息说,罗马先是发生了平民暴动,然后法国人借机侵入罗马,占领了梵蒂冈宫与圣天使堡,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与他的教士们逃走了,不知所踪,这样,就算查理去了罗马,也没人给他加冕,反而会成为法国人的人质。
年仅九岁的查理五世并未被允许了解其中的详情,他或许以后会成为一个睿智而又强悍的统治者,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没有那个资格与智慧让那些奸猾的臣子与领主们服从于他,他被安排了很多课程,教师之中,神圣罗马帝国的人占了大半,他身边的护卫也是,他发现,虽然他成为了国王,却不比以往自由、愉快——这些人似乎在努力地争取他倾向于其中一边,西班牙,还是神圣罗马帝国?查理认为,自己无需选择,因为他终究会成为这两个国家的主宰,但他的教士与护卫却认为这种想法是绝不可取的,他们一再地指引、劝诱甚至威胁,反而让查理生出了无比强烈的逆反心理。
或者说,他是见过他的母亲,胡安娜一世是如何做王的,虽然人们都说,她是个疯癫的女人,但她安坐在宝座上的时候,即便是西斯内罗斯枢机,或是特拉诺瓦公爵也不敢如同现在的教士与护卫对他一般轻慢地对待她,她的意见与想法不是没有被驳回过,那时候她就会好不羞惭地做出极其不符合身份与礼仪的举动——仿佛就是在证明自己确实是个疯妇,可是,相对的,它们总能让她达成自己的目的。
查理五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知不觉地,竟然走到了塞戈维亚城堡最东侧的塔楼前,老式的防御塔楼,门距离地面有近五尺的距离,撤去木质的阶梯后,想要攀上去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尤其是上方还有手持长矛与弓弩的守卫时——而周围还有一小队骑士,因为这座塔楼里关着他的母亲,被废黜的胡安娜一世,就在他仰头上望的时候,他听见从塔楼的窗户里传出了女性尖锐而悠长的叫喊声。
查理看了看周围,“给我把阶梯搬过来,”他说:“我要见见我的母亲。”
“陛下。”他的侍从立刻走上前来,温言劝说道:“请安心,虽然……您也知道,她已经疯癫了,而疯癫的人总是喜欢大叫大喊的,事实上,她被很好地照顾着,听听,我的陛下,她的叫声中并无痛苦,她在这里生活的很好。”
“我要去见见她。”查理说。
侍从直起身,与那位骑士队长交换了个眼神:“好吧,”他说:“但请我们去告知一下诺梅尼阁下。”
诺梅尼伯爵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个领主,也是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相当信任的大臣,这次他作为使者出行托莱多,不可谓不完美地完成了皇帝交付的任务,查理也曾经对他保持着兴趣与好感,但如今,他只觉得羞耻,从什么时候开始,西班牙的国王在自己的城堡中行动,也要经过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者允许了?但他对此无可奈何,只得站在原地僵硬的等待着,幸而骑士回来的很快,他身后还跟着诺梅尼伯爵,一见到查理,他就深深地弯腰鞠躬,他倒是真的没对这位小陛下有什么愚蠢的想法,查理现在是西班牙的国王,今后也会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他的主人,他即便不会现在就忠诚于他,却也不会有意蔑视他的权威。
只是鉴于胡安娜一世愈发疯狂的言行举止,他们也要小心查理五世的安全,毕竟斐迪南王子已经被贡萨洛带走,现在他是仅有的,在他们手中的正统继承人。
“请允许我陪您上去吧。”诺梅尼伯爵说,但他刚想解释这种行为的必须性,就被国王打断了。
“随便您。”查理五世阴沉沉地说。
诺梅尼伯爵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幸好此时木质的台阶也被搬过来了,他们上了台阶,穿过打开的铁条木门,沿着盘旋的狭窄台阶往上走。
胡安娜虽然被关了起来,但她的房间依然十分符合一位贵妇人的身份,齐全而又精美的家具,绸缎与丝绒的帷幔,床铺上堆满了羽绒枕头与温暖的毛皮,壁炉里火焰熊熊,墙壁上覆盖着厚重的挂毯以抵御缝隙中刺来的寒风,人们的脚下也一样有着华丽而柔软的丝毯——胡安娜穿着合体的黑色丝绒外套,外套上缀着金扣子与珍珠,宽大的裙摆从椅子边缘一直拖到壁炉边,一条足以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的,乳白色的羊绒披巾将她的头发与半张面孔都遮盖了起来,她望着窗外,等到侍女向她通告的时候,才冷漠地转过头来,向来人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个疯子,那阵歇斯底里的叫喊似乎也与她无关,查理深深地吸了口气,握了握拳头镇定了一下,在侍从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我来看看您,母亲。”他说:“您的胃口可好?晚上可能安睡?或是还需要其他的一些东西,只要您需要,我总能为您置办的。”
查理觉得,他的表现简直可以说是可圈可点,作为一个国王与胜利者的宽容与慈悲都已在他的姿态与言语中表露无遗——他注视着自己的母亲,发现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娇小而又脆弱的生物,即便他还未成年,但他很快就会长大,也许几年后,他就会成长为一个连她也认不出的伟大的国王,到那时候,她会懊悔的,也许会跪在他面前忏悔,痛诉自己不应该那样轻视与羞辱他。
胡安娜的视线从停在窗台上的一只鸽子,转移到壁炉的火焰上,又从火焰上,转移到墙上的圣人画像上,最后她看向自己的长子,笑了笑:“怎么,”她轻缓而又温柔地说:“终于发现一切一如既往吗?”她的舌头宛如浸透了蝮蛇的毒液一般:“不,等等,应该说,以前你只需要服从我,而现在,你需要服从的人就太多了,感觉如何,我的儿子,这就是你出卖了你的女王与母亲换来的酬劳。”
查理的面颊顿时失去了血色,他做好了被辱骂被殴打的准备,也想好了应该如何反击才能进一步地彰显自己的威严与强大——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他是来俯视他的敌人,好让自己得到安慰的,但他自以为坚固无比的堡垒,却在一瞬间就被胡安娜犀利的话语击打得粉碎。
“您僭越了,殿下。”诺梅尼伯爵见势不妙,立刻上前大声说道,但胡安娜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就重新将视线转回到圣人的画像上。
“我很好,”她说:“尤其是看到你很不好之后,查理,所以,”她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臂上,“你可以走了。”
查理站了起来,转身冲出了这个令他窒息与痛苦的房间,而诺梅尼伯爵则气恼地向胡安娜行了一个礼,就匆匆追了出去。
这番短短的对话很快就被回报到西斯内罗斯枢机这里,诺梅尼伯爵在当晚就找到了他,发誓要将这个疯癫的卡蒂斯利亚女人毒死或是绞死。
而西斯内罗斯枢机用一种看着同时傻瓜与聪明人的复杂眼光看着他,当然啦,就胡安娜一世的疯癫与狠毒,他既然已经背叛了她,当然是希望她也能早日回到天主的怀抱里去,但问题是,她终究还是查理与斐迪南的母亲,即便查理被她的喜怒无常折磨的不轻,但谁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还残留着一丝母子之情呢,哪怕现在查理很愿意有人为他解决这个麻烦,但也许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又怀念起自己的母亲,或是为了自己的声誉,而决定处死那个敢于谋刺国王之母的人呢?
据说敢于刺杀国王、王后与王太后的人都会被处于三种以上的刑罚——绞得半死后剖开肚子让肚肠流出来,放在火上烤,最后拴住手脚,用四匹马向东南西北拉扯直至四分五裂,死后还要被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注定永远无法安息。
无论如何西斯内罗斯都不愿尝试,他还有大把的好时光等着挥霍呢。他也知道这个混乱诺梅尼伯爵为什么回来找他,告诉他自己的企图,因为这样他就不得不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同谋了,谁知道人们,最重要的,查理五世是不是会相信他与此毫无关系呢?
“我可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枢机干巴巴地说。
“她仍然对我们的国王有很大的影响力。”诺梅尼伯爵说:“而且那些叛贼正以她的名义对我们发动攻击——战场上的局势不太妙吧。”
“你们承诺的军队呢?”不提这个就算了,提起这个西斯内罗斯枢机几乎快要气得变作第二个胡安娜:“你承诺过的,你们的皇帝承诺过的!”
“确实如此,”诺梅尼伯爵无奈地说,“但我们不能将整个意大利丢给法国人吧。”
“哈!”西斯内罗斯枢机怒极反笑:“那么西班牙呢?你们不再需要西班牙了?”
“所以我们得让胡安娜去死啊,查理是长子,斐迪南是次子,如果胡安娜死了,贡萨洛就失去了最大的依仗,而查理作为胡安娜的首位继承人,西班牙的国王,完全可以要求他向自己宣誓效忠,如果他不愿意,那他就是叛逆。”
“不,不行,她终究还是陛下的母亲。”
“但一个疯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谁也猜不到。”诺梅尼伯爵冷酷地说:“也许就在今晚,她就会从塔楼上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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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无比晦暗的夜晚,不见月亮,也不见星辰,只有混沌而又阴沉的天空,吝于给人们留下一丝光明与希望。
胡安娜屈膝在低矮的跪凳上,闭着眼睛,喃喃祈祷,向天主,向圣灵,向她的圣人。
她身边只有一个最为亲近的侍女,在祈祷完毕后,她会服侍胡安娜就寝,她虽然也在祈祷,但比起精力充沛的主人,侍女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门被打开了。
侍女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叫喊,随即就是沉重的躯体落在地上的声音,。
胡安娜猛地抓住了藏在前臂的小剑。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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