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的秘书杜阿尔特脚步匆忙地走进亚历山大六世的签字厅,这是一个庄严而又富丽的房间,墙壁上满是出自于平图里乔的湿壁画,湿壁画的内容都是有关于基督的,从诞生到复活,色彩绚丽,人物栩栩如生,相当罕见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只谦卑地在基督复活的画面里占据了一个位置,不过人们可以在另外几幅画面里找到他的几个儿子与唯一的女儿,就连死去的胡安与路易吉也不例外,卢克莱西亚更是被描绘成一个抱着花束的天使。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今年已经是将近七十的老人了,衰老的特征在他的脸上愈发明显,酒精与女色带来的皱纹与黑色斑点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总是在愤怒的鬣狗;加上为了博尔吉亚家族的伟大事业,他这几个月几乎日日彻夜难眠,大大加重了他的火气,医生们在尝过他的尿液后,一致认为他的黄胆汁过浓,粘液过少,以至于体内的四种液体失去了平衡,他们给他开出了包括蜗牛与猫头鹰的配方,以及给他做了不下二十次的灌肠与放血手术。

“我不想见他,”教皇说:“你去办这件事情吧,杜阿尔特,”他按着自己的头:“我相信你,让他们把事情办得利索点。”

“还是让他见您一面吧,”杜阿尔特劝说道:“这样我们或许可以省下一笔费用。”

亚历山大六世犹豫了一会,答应了。

海因里希.克雷默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签字厅的,他在距离教皇还有四五步远的时候就垂下了丑陋的嘴唇,将教皇的脚捧在怀里,认认真真地吻了吻,他穿着黑色的多明我修士服,但在黑袍上除了奔跑的猎犬(多明我修士的标志)之外,还谄媚的将博尔吉亚家族的纹章——一头红色的公牛绣在了上面,而且按照比例来看,那只奔跑在公牛脚下的猎犬倒像是在服务于公牛而不是天主。

教皇衣着整齐,但他不是坐在座位上,而是斜靠在长榻上的,这种姿势会让一些骄傲的人感到愤怒,觉得自己被轻视,但克雷默修士可不是那种笨蛋,他觉得,这是教皇对他以往行为的嘉许和亲近,他跪在地上,恨自己没能长出尾巴。

杜阿尔特在一旁简单地代教皇颁布了他的旨意,克雷默恭敬地听了,眼睛中不由得溢满了激动的泪水,他再三地向教皇致谢,吻他的脚,并且发誓要将自己的钱财(那些在女巫审判中获得的)全都奉献给圣父,好让他夯实圣彼得的基座。

这让教皇因为疾病而紧绷的面容变得宽松了一些,他仁慈地伸出手,让修士吻了他的戒指。(虽然后来他让杜阿尔特用烈酒给他擦拭了很久)

克雷默不曾食言,他回去后,就向教皇缴纳了近一万金弗罗林的鬻官费用,还有授职费与年金的五千金弗罗林,更不论他献给教皇的贡品——珠宝与其他昂贵罕见的东西,这些几乎都是从那些不幸被指认为女巫以及其帮凶的人们身上勒索掠夺来的。

然后,他用仅剩的钱财雇佣了一队以凶悍残暴闻名的雇佣兵,足足有七八十人之多。一个被他钟爱的娼妓感到非常惊讶,因为那是一大笔支出,她满怀忧虑地询问克雷默是否遇到了什么危险,克雷默却只是哈哈大笑——直至在麦酒与葡萄酒的双重作用下失去了警惕,他才醉醺醺地告诉那位多情的女士,他被教皇指派去做卢卡的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这个职务甚至不是他苦心谋划而来的,而是可敬的圣父认为他可信任,又聪明,有才能,才让他去的——说到这里,他打住了,转而向情人许诺起来自于卢卡的丝绸与金币来。

这个消息被迅速地传到了宝拉那儿,又从宝拉那儿传到了埃奇奥那里,埃奇奥就在朱利奥,美第奇身边,一看到这个名字,他们就一起皱起眉头来,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海因里希.克雷默,这个在很多人,尤其是女性眼中与恶魔无异的修士在这个时候,被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派遣到卢卡是出于善意,那是个卑劣无耻的小人,他从不惮于疯狂撕咬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只要能够得到好处。

而就在这个时候,佛罗伦萨的康斯特娜.美第奇又送来了一整块金黄色的丝绸,申明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圣母无染原罪瞻礼做奉献的,埃奇奥打开这块丝绸的时候,闻到上面有一股轻微的酸味儿:“这是怎么啦,”他将丝绸递给朱利奥:“难道她忘记先漂洗一下了吗?”

朱利奥拿过来也闻了闻,而后他沉默了一会,站起身,提起银壶,将里面冷掉的茶水倒在丝绸上,茶水与柠檬汁产生反应,紫蓝色的字迹显示出来,“是来自于卢克莱西亚的信件。”他说,埃奇奥拉直了嘴角:“是密信?”

“我教的。”朱利奥说。

埃奇奥做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那么,”他说:“博尔吉亚说了什么?”

朱利奥将潮湿的丝绸递给埃奇奥,埃奇奥仔细地阅读了一遍,不由得露出了可怕的神情。

“别这样,埃奇奥,”朱利奥将手臂交叉在胸前,“我们都清楚,博尔吉亚已经是敌人了,我之所以还未遭到致命的打击,是因为圣父现在正在忙于他一统意大利的事业。”

“差不多了,”埃奇奥说:“或者说,比其他手段更令人憎恶,超过了毒药和刺客……他让这样一个恶毒的小人来污蔑你,审判你,甚至处死你,是在公开宣称,比起海因里希.克雷默——博尔吉亚的一条疯狗,你的地位更为卑下,渺小,不值一提。

再深刻一点来说,你若是认罪,还有可能影响到你的导师皮克罗米尼枢机,谁都知道,你才是他最心爱的弟子,是他的继承人。”

“大概就是如此吧。”朱利奥平静地说,一边将湿漉漉的丝绸卷起来,投入壁炉之中,在腾起了数蓬烟雾后,火焰很快就将它吞噬了。

“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埃奇奥问道:“是否要将计划提前——还是预先掌握卢卡的宗教审判所?”

“没必要,”朱利奥说:“只是一个小麻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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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因里希.克雷默坐在一头壮硕的驴子身上,慢悠悠地向卢卡城区进发,他身边,身后都是雇佣兵——作为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即便尚未履职),他也是有权力招募雇佣兵来保护自己与执行其命令的,而这些亡命之徒愿意先拿一部分定金,就离开罗马,跟着他到卢卡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克雷默的大名他们也听说过,当然,他就是个魔鬼,但雇佣兵们从不介意自己的雇主是否高尚纯洁,或者说,恰恰相反才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毕竟跟着一个圣人,顶多能吃到面包,若是跟着一个恶棍,他们能够享受到的东西就多了去啦——像是这位克雷默大人,他已经为卢卡的每个人,安排好了必须缴纳的……贡金、税金、赎罪劵的各项费用以及没收财产的比例等等,当然,这些里面也会有他们的一份,并且相当丰厚,毕竟需要动用武力时,他们总是必不可缺的。

而且克雷默大人还承诺过,若是他们能够捉住那位不幸被魔鬼诱惑了的,可怜的大主教,他可以打开圣马力诺大教堂的圣物室,让他们随意从里面挑选一件战利品,哦,为首的几个暴徒几乎都迫不及待了,他们也听说过那位大主教,即便没听说过,在他们的认知中,一个年轻的圣职者,难道不比一只肥胖的兔子更容易对付吗?他们丝毫不害怕,还没到卢卡,就开始考虑应该从圣马力诺大教堂的圣物室里拿走些什么好东西了……黄金的圣物盒当然好,可是白银的祭器更容易出手,但若说容易携带,镶满宝石的戒指或是金环的项圈更合心意……

这行队伍就这么在法兰齐齐纳大道上拖拖拉拉地走着,黄昏时分,一列修士的队伍迎面而来,雇佣兵们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对方——他们连鞋子也没有,赤着脚,头发蓬乱,满面胡须,除了一件褴褛肮脏的灰色斗篷之外别无他物,连同克雷默,雇佣兵们不禁在心里齐齐呸了一声,这显然是一群贫穷的小兄弟,方济各会修士,没有丝毫油水可捞。

雇佣兵的首领看了看天色,这里可能是法兰齐齐纳大道最为荒凉的一段了,若不是他们还有个雇主,他也不介意将这些就面容来说,也不是那么老迈的修士们统统捉起来,送到奥斯曼土耳其人那儿去传福音,但现在……有富饶的卢卡在前,他也不是那么在乎几个金弗罗林了,只是不免还有些遗憾。

就在他那么想的时候,两支队伍已经交错着走在了一起。

雇佣兵的首领还未将视线从天空收回,就听见了雷声,起初他是迷惑的,然后,他听见了士兵们的哀嚎声,它们听起来是那样的轻,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他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的耳朵流了血。

他转过身去,看见一个修士掀开斗篷,拔出短剑。

是敌人,他想要叫嚷,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的手向下移去,才发现正在流血的,除了他的耳朵,还有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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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没有必要亲自来。”拉尔夫说:“还是有些危险的。”

“有个人我必须亲手处理。”朱利奥说。

他走到海因里希.克雷默的身前,他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只是被倒下的驴子压住了,他比十几年前要胖得多了,根本没有办法爬起来,那张丑陋的嘴唇倒是一如既往,令人印象深刻。

“你还记得1484年的福利尼奥吗?”朱利奥问。

克雷默的眼里掠过一丝茫然。

“你在那儿主持了一场审判,有四个女巫被判处火刑,但其中有一个……就是异教徒的女儿的那个,她的父亲送了一盒子珠宝,换取她被勒死后再烧的那个?你记得吗?”

克雷默还是没想起来。

“最年轻,最美丽……的那个呢?”

啊,克雷默想起来了,他和司布伦格享受了很多次的那个,他们借着这个女孩儿,将她父亲的钱囊掏空,但最后还是没让她活着走出监牢,怎么能让她,一个异教徒在外面对教士的行为胡言乱语呢,那当然不可以。

“你想起来了啊,”朱利奥说:“那么,你准备好去见她了吗?”

克雷默想要说话,想要求饶,想要忏悔——至少应该让他忏悔!他不是异教徒,他是一个修士!他是……

朱利奥直接斩断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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