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4年的8月,西克斯图斯四世在诸位枢机主教的环绕注目下去世,他是肯定要上天堂的,而他所爱和憎恨的人还是要留在污秽的俗世受苦——洛韦雷与博尔吉亚的争斗愈发白热化,他们的支持者甚至在罗马掀起了一场血腥的暴乱,死伤超过五百人,到处都是暴徒,商人们被劫掠,妇女被羞辱,即便是在白昼时分们,街道上也是空荡荡的一片,人们纷纷跑去西斯廷教堂的青铜门前祈祷哀求,要求被关在教堂内的二十七位红衣主教尽快选出上帝的使者,平民们不在乎是谁掌管通往天堂的钥匙,在他们看来,不管是谁都是一个样儿,他们只希望圣彼得的继承人能够结束罗马街头的混乱局面。
但一如往常,平民的抗议是不会被关注的,红衣主教们的选举总共进行了四轮,前三轮都因为没有一个候选人的票数过三分之一而宣告无效,因为延迟时间超过了一周,主教们的食物从肥美的肉、鸡鸭和鱼变成了苦涩的葡萄酒,面包和清水,他们蜷缩在冰冷的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蜡烛,便桶和十字架伴随他们入眠,装着甜饼干和蜜饯的盘子也被收走,只给他们留下一小撮盐,但枢机们还是坚持着讨价还价到最后一刻。

结果出来了,所有人面面相觑,除了意大利热那亚人乔瓦尼?巴蒂斯塔?西博。作为候选人之一,要说他没有期望过这个位置当然不太可能,但几乎每个人都认为这次渔夫之戒的主人不是博尔吉亚就是洛韦雷,在思考了片刻之后,接受了两者贿赂的主教们偷偷地微笑了起来,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旗鼓相当,博尔吉亚与洛韦雷都没有把握自己可以被选中,更不用说,红衣主教马尔科.巴尔博(一个品行端正,作风严谨的好人)在威尼斯人的全力支持下竟然直接威胁到了博尔吉亚与洛韦雷的位置,为了家族,也为了自己,他们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将自己认为合适的人选推上了教宗的宝座——一个以温顺著称的热那亚人,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几乎从不反对他人的意见,哪怕那个人是他的下属,因此受到了当时的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的信任,先是给了他萨窝那省主教的职位,又将他擢拔为莫尔费它大主教,在1473年又让他成为了一个枢机。

热那亚人,也就是教宗英诺森八世,对博尔吉亚与洛韦雷当然是感激不尽的,他们获得了新的,更具权势的职位,更多的教区与特权,这些对于性情偏执的洛韦雷和生性贪婪的博尔吉亚只能说聊胜于无,但不管怎么说,这桩就连圣母也要发出诅咒的恶心事儿终于告一段落,他们在重整旗鼓的同时,也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在这方面,洛韦雷可就比不上博尔吉亚了,博尔吉亚现在有四个儿子,都很健康,洛韦雷只有三个女儿,他曾经有过一个魔鬼般的儿子,但现在想想,哪怕是那么一个魔鬼的儿子也要比膝下空空来得好啊。

与过于急切的美第奇家长不同,博尔吉亚固然思念自己的儿子凯撒,可他不会直白地要求皮克罗米尼主教送回自己的儿子,他干脆而飞快地兑现了自己之前的承诺,明年,也就是1485年,皮克罗米尼主教就能够回到罗马,回到他熟悉的教廷,他将确保皮克罗米尼主教成为枢机主教之一,现在枢机主教只有二十六位了,因为那位可敬的好人,威尼斯的巴尔博主教,不幸遭遇到了雷霆般的打击——他突然罹患疾病,口吐鲜血不止而死。

如果在15世纪的人们也有着现代法医的见识与手段,他们一定会发现所谓的“疾病”不过是研磨成细粉的钻石,现代人们对于氰化钾很了解,但对于钻石粉末未必,这时候的刺客却非常善于利用这种质地脆却坚硬的矿石,他们或许不太懂得什么叫做疏水亲油,却知道钻石粉末一旦进入胃部,就会黏着在胃壁上,胃酸也无法将它们消融,每一次肠胃蠕动,这些边缘锋利的小石头就会切开细微到无法看见的伤口,先是胃溃疡,很快就会发展到胃出血,到了这一步在这时候即便是魔鬼也救不了他。

皮克罗米尼主教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巴尔德的错误就是在确定自己能够成功之前就宣布自己若是成为教皇就要进行宗教改革,皮克罗米尼主教不知道他是激进还是愚蠢,但他应该知道,这是一个相当令人忌讳的话题,毕竟改革就意味着要触动某些人的利益,在细节没有出来之前,巴尔德的宣告无疑是在与整个梵蒂冈为敌。

主教摇了摇头,他盯着情报的时间太长了,眼前有点模糊。他从书桌站了起来,他是1439年生人,今年45岁,于现代人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对于这个时候的人来说已经开始步入衰老的阶段——皮克罗米尼主教既有野心,就不会如同他的某些同僚那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不嗜酒,也没有情人,从不暴食暴饮,甚至从不在昏暗的地方看书,像是今天,因为在书桌前耗费了太多时间,他就必须在夜幕降临前走出去骑马或是散步。

就像是他曾经和朱利奥描述的那样,皮恩扎是个宁静而又美丽的地方,皮恩扎的建筑都是由灰黄色的石头砌筑而成的,用灰色的水泥粘结,繁茂的树木与鲜艳的花儿从这些颜色质朴的墙壁后面伸出头来,在小巷的上空形成疏落的荫盖,皮克罗米尼主教坐在一只肥壮的驴子身上,身后就能够采摘到花朵与早熟的果实,他只穿着一件长罩衫,一件细麻的大麦提袍,没有刺绣,朴素的木鞋,戴着一顶四角帽。皮恩扎有三条主要的巷道,分别被称作“爱情”,“亲吻”和“黑暗”,主教不假思索地选择了“黑暗”,穿过“黑暗”就能抵达小镇的边缘,耸立的围墙将城镇与四周的原野隔开,就在围墙的下方,是一片正在晾晒的薰衣草花堆,绵延了好几千尺,如同一片深紫色的馥郁海洋。这也是皮克罗米尼家族的产业,几个孩子在花堆里肆意地奔跑追逐着,大叫大嚷,虽然距离太远看不见,主教却能想象得出他们激烈运动后嫣红的面孔,愈发明亮的眼睛与滚热的皮肤,他的唇边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有时候皮克罗米尼主教也不免会赞叹一番博尔吉亚的厚颜无耻,在给出了自己的承诺后,他就似乎将皮克罗米尼主教当作了自己最亲密的挚友,信件上的那些甜言蜜语都会让皮克罗米尼怀疑是不是错收到了博尔吉亚寄给情人的私密信函——至于另一个博尔吉亚……皮克罗米尼主教一点也不怀疑他正是罗德里格的儿子,他和他的父亲一样不要脸皮,而且相比起罗德里格,他秀丽的容貌更是能够让他将坏事情做得理直气壮,毫无愧疚……自从皮克罗米尼与博尔吉亚达成协议之后,他就像是从来没有策划着要将皮克罗米尼主教与洛韦雷枢机一起握在手里似的,完全就是一个恭敬可爱的好学生,而且他的确聪慧过人,魅力非凡,皮克罗米尼主教虽然不喜欢他,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能有这么一个学生,每个老师都会深感安慰。

只是这个男孩的凉薄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皮克罗米尼主教想,他似乎将世界上所有的物品,人,事件都视为有用与无用的两部分,并且准确地判断出自己应该如何对待和使用他们,只有他的亲人能够让他露出一丝温情,尤其是他的小妹妹卢克莱西亚。

说到卢克莱西亚,也就是皮克罗米尼主教为何会认为博尔吉亚的厚颜无耻天下第一的缘故,就在他们的盟约方才建立,西克斯图斯四世一死,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就迫不及待地宣告了卢克莱西亚与圣康提家的婚约无效,四岁的小女孩被他的亲信从福利尼奥接了出来,但没有回到罗马——罗马的动乱平息下去还要段时间——她被毫不见外的博尔吉亚送到了皮恩扎。

卢克莱西亚还惦记着她的小马和猎犬,但一看到自己的哥哥凯撒,还有朱利奥.美第奇,以及另外一个可爱而羞涩的陌生孩子,她立即就彻底地忘记了圣康提与福利尼奥,她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相当舒心的日子,皮克罗米尼主教,还有修士与教士们对孩子们都很宽容,只要不是需要上课,他们就是自由的,在修士们的看护下,他们最远可以走到锡耶纳,不过他们嬉玩的范围多半还是在皮恩扎内或是城郊附近,这里有皮克罗米尼的军队与刺客看守着,非常安全。

卢克莱西亚的存在可以说是直接影响到了皮克罗米尼主教的三个学生,在她抵达皮恩扎之前,三个男孩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个温和而又礼貌的距离,瓦伦西亚神父,也就是凯撒.博尔吉亚谦和的外表下隐藏着傲慢与桀骜不驯的心肠,朱利奥.美第奇虽然生性良善,却也不是一个任人操纵愚弄的蠢货,至于约书亚,皮克罗米尼神父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给他下的结论:一条不懂得感恩的毒蛇。是卢克莱西亚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她不仅有着美丽的容貌,还有着超越四岁孩童的机敏与警觉,以及一颗坦荡快乐的心,凯撒不会违逆小妹妹的心愿,约书亚更愿意和这个从未见过自己丑恶一面的孩子待在一起,而朱利奥.美第奇本就生性良善,他又怎么能够残忍地拒绝一个比他还要幼小脆弱的孩子呢?

不过在这三个男孩之中,卢克莱西亚还是最喜欢朱利奥,在紫色的花海中,她就像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抓起大把的薰衣草花,将它们抛洒在金色眼睛的“兄长”身上,然后将自己也抛了过去,巨大的冲力与重力让她和朱利奥一起淹没在了蓬松干燥的细小花朵里,过于浓重的气味让朱利奥忍不住打起了喷嚏,他一边转过脸去,一边将卢克莱西亚的长内衣和罩袍往下拉,这个该死的时代,女性是没有内裤可穿的,只有掌握家中与外界权力的男性才有。

凯撒在一边微笑,朱利奥是他所见到的,少数对女性充满了尊敬与温柔的男士之一,哪怕他只有六岁,在福利尼奥的玫瑰园里,卢克莱西亚错误地将他当作了凯撒来恶作剧,他也没有生气,而且在跌倒的时候,他甚至记得转动身体,免得卢克莱西亚抱着他的手臂直接摩擦到地面,所以那时候凯撒才会牵起卢克莱西亚的手,告诉卢克莱西亚,他和朱利奥是有着同一个导师的师兄弟,他是卢克莱西亚的兄长,朱利奥也是。

“阿嚏!”朱利奥又打了一个喷嚏,他能够忍受乳香与没药的气味,但如此密集的薰衣草气味实在是太刺激了。“可以别玩这个游戏了吗?卢克莱西亚。”他说,福利尼奥的圣康提与皮恩扎的皮克罗米尼都将卢克莱西亚喂养的很好,在玫瑰园的时候,她就险些让朱利奥的肩膀脱了臼,现在遭罪的变成了他的肋骨与腰椎,在这个热衷于放血与灌肠的时代,他可不想为了现代医学的奠基而献身。

“除非你给我礼物。”卢克莱西亚说,一边伸出了手,她已经习惯接受礼物了,她的父亲要求她嫁入圣康提家的时候就给了她双份的礼物,她的兄长要她去做些什么的时候也会给礼物,圣康提家的三子,她的丈夫也会给她礼物。

朱利奥无奈地摸了摸身上,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十字架,但这个藏着圣物的十字架也是他作为朱利奥.美第奇的证明,就像是约书亚曾经拥有的圣物盒,他或许可以不必由这个来证实自己的身份,但随意的馈赠与失落或许会造成一些于美第奇的危险。他想了想,推了推卢克莱西亚,让她从自己身上下去,然后抽了一根薰衣草,撸掉多余的花瓣,绕着手指缠了几圈,将尾端压入花穗里,做成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戒指。

卢克莱西亚接过这枚“戒指“,咯咯地笑了起来:“哦,戒指,”她说:“你是想要娶我吗?”

她突然猛地跳到了朱利奥的身上,差点让他岔了气,“你可以娶我,”她淘气又甜蜜地说:“你是个美第奇,我的父亲会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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