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成雪心中已大概有了真相。谢含烟当初是王城第一美人,爱慕她的定不止卢广原一人。他虽没见过那位南大人,但听侍卫与老木匠们的描述,对方应当是个身材矮小、性格木讷、资质平庸,亦无出众样貌的普通人,放在一众达官显贵中,怕是会淹得找都找不到,所以心中即便再仰慕,也只能远远围观美人,没胆子、更没本事靠近分毫。而直到谢家倾塌,卢广原战亡,他或许才有了第一次接近谢含烟的机会。
多年夙愿,一朝得偿,那么南飞之后会对谢含烟言听计从千依百顺,也在情理之中,不过甘愿为自己的情敌修庙,还不惜触犯大梁律法,这出人出钱出力的架势,未免也太色迷心窍过了头。
“现如今西南正乱,诸位还是继续在村里住着吧。”梅竹松劝慰,“待外头安全了,王爷应当会安排大家返回故土,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众人连连称谢,想起往事,又是唏嘘一夜难眠。翌日清晨,大家伙将梅竹松一行人送到村口,目送他们远去了。
从鬼跳峡到玉丽城,也就三五天的路途。因前头已派了名侍卫回去报信,所以这日清晨,云倚风亲自到城门外迎接,笑着说:“前辈!”
李珺也一道跟来了,见梅竹松平安无恙,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总算落回肚子。梅竹松行礼道:“此番死里逃生,还得多谢平乐王,将自己身边的侍卫都给了我。”
李珺嘿嘿干笑,其实事情原委是这样的,某夜众人露宿林中,说起西南瘟疫惨状,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便热血上头,学那江湖侠士吩咐一句,命众人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梅先生,因为保护梅先生,就是保护西南数万户百姓,自己虽为王爷,但与百姓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这番热血言语,当时博得侍卫一片喝彩,但谁曾想,后来还真就出事了。
若有再选一次的机会,李珺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大义”一回,毕竟那明晃晃的长刀还是很吓人的。但幸好,目前大家都平安,而且还误打误撞,在山崖下找到了治疗瘟疫的神药——这可不就连老天都在帮忙?于是连脚步都更轻快了。
梅竹松替季燕然诊过脉后,道:“王爷身体强健,症状不算严重。”
“可外头的将士们就没这么好命了。”季燕然撑着坐起来,“先前凌飞也送来半瓶药,说是能治瘟疫,云儿一直留着,也劳烦阿昆看看。”
云倚风将白瓷瓶递过来:“江大哥以身试药,自己也吃了半瓶,可千万别有什么问题。”
梅竹松拔开瓶塞一闻,那淡淡的草木馨香,与花青菇的味道一模一样,心里略微一喜——这药有没有问题暂且不论,至少能说明以花青菇入药,还是可行的。便道:“看起来像是没问题,不过这药物配比复杂,我还得再仔细研究一阵。”
“我先送前辈回房休息。”云倚风道,“晚些时候,再去北营看看生病的将士吧,他们是发热症状最严重的那一批,军医已经束手无策了。”
“那还休息什么。”梅竹松摆手,“走吧,现在就去看看。”
李珺亲自抱着药箱,一溜小跑跟在两人身后。梅竹松亲自给将士们诊脉喂药,他没有药童,李珺便充当了这一角色,仔细记录着病情与药量,别说,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三日后,北营将士病情皆有好转,而南营那批症状稍微轻一些的病人,已痊愈了能有七八个。玉丽城中欢声雷动,恨不能将这草原神医抛上天去。云倚风喂季燕然吃完药,笑道:“梅前辈已经教会了军医,正在着手整理成册,而那花青菇虽不常见,到底也不像血灵芝世间难寻,瘟疫算是有救了。”
“凌飞带来的那瓶药呢?”季燕然又问。
“梅前辈还在查,里头的确有花青菇,可也有别的东西。”云倚风喂他吃了一粒糖,“江大哥一心想救王爷,或许以为以身试药已是最稳妥的法子,只是那娘亲可当真不怎么样,事已至此,也只能盼着前辈早日查明真相。”
“我仍觉得关于谢氏先后孕有两子之事,听着蹊跷。”季燕然道,“按当时谢金林的地位,独女未婚先孕,就算要留下孩子,也该秘密寻个借口,送往偏僻处待产才是。丞相府人多眼杂,生产坐月子的动静应当也不小,怎就这么轻松瞒住了?”
“也有道理。”云倚风想了想,“毕竟那位谢小姐,竟能哄着兵部侍郎替她的情郎杀人建庙,可见玩弄人心的工夫,该是一等一的娴熟。”
“南飞这个人吧”季燕然靠在床头,“的确是平庸极了。”平庸到实在不该官运亨通。所以当初杨博庆指控白河一事实乃南飞与先帝暗中唆使时,就连季燕然自己,都觉得一切皆合情合理——否则要怎么解释那位南大人十几年的平步青云?
不过现在看来,或许南飞唆使为真,却不是受了先帝唆使,而是为了谢含烟。甚至更进一步,白河泄洪的最终目的,除了屠黎民、废太子、乱天下外,或许原本就包括了杀廖寒,杀了廖将军唯一的儿子。
云倚风问:“谢含烟还和廖将军有仇?”
季燕然道:“民间多有传闻,卢将军被困峡谷,廖将军手握重兵,却未曾出战相助。”
这其中自有军事上的考量,但在被仇恨淹没了心智,只想为情郎报仇的人眼中,是看不见的。
先帝此生对南飞唯一的称赞,便是“进献西南山地民俗志三十八卷,有大功于社稷”,当时朝臣大多是不相信的——西南啊,地势复杂险峻,南飞无非也就去了一年多一些,总共带了十几个人,怎么就能编纂出三十八卷地方志了?定是皇上为给他升官,随便找了个理由,拿现成的功劳充数。
季燕然道:“我猜南飞因倾慕谢含烟,所以不惜绑架木匠,替卢将军修建庙宇。而谢含烟则以西南地方志为交换条件,那或许是卢将军所著,或许是鹧鸪的手笔,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南飞因此得以平步青云,官居高位,这么多年来,怕也暗中给了她、给了野马部族不少方便。”
云倚风暗想,照这个推论,那么杀害廖小少爷的最终凶手,其实应当是南飞与谢含烟?南飞已死,至于谢含烟有个江凌飞夹在中间,不管怎么说,再十恶不赦也是亲娘,解决起来怕是有些棘手。
季燕然拍拍他的脑袋:“先将瘟疫治住吧,别的事情,往后再说。”
夜深人静时,云倚风趴在他胸前,听耳边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风将四周的纱幔轻轻扬起来,搭在他单薄肩头,季燕然抚开那些轻纱,将人拉到怀中:“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也不辛苦。”云倚风笑,“王爷病得听话乖巧,不像我那时,泡个药浴都要满山跑。”
季燕然俯身,在那微翘的唇角处亲了亲:“今晚好好睡,我守着你。”
因这一句话,云倚风便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如一只困倦疲惫的小兽,在情人怀里睡得万分香甜。连日的奔波疲累皆化为酥麻暖流,顺着脊椎游走于四肢百骸,外头还在“沙沙”落着秋初小雨,总之,这个夜啊,万事万物皆静谧,美好安宁。
就是维持的时间有些短。
翌日天还没亮,梅竹松便在外头匆匆敲门,说是找到了那半瓶解药里的古怪。
“有什么?”云倚风一边套衣服一边问。
梅竹松道:“有血虱卵。”
光听这名字,便知不是什么好玩意。据说血虱成虫比发丝还要更细几分,能游走于宿主血脉,后逐渐聚集于心脏处,习武之人若运功发力,则极有可能会心脉受损,命绝身亡。
云倚风听得心悸,想起江凌飞也曾饮下半瓶,赶忙问道:“可有解药?”
梅竹松摇头:“难上加难。”
李珺听得火冒三丈,已经开始骂人了,那姓谢的,当真是江兄的亲娘吗?为诱七弟饮下毒药,竟连儿子的命也要利用,可恶啊,当真可恶极了!
季燕然面色亦是阴沉,云倚风握住他的手,轻声劝道:“或许鬼刺有办法治血虱呢,两人以母子相称这么多年,总不至于如此心狠手辣吧?”
“想办法传信给凌飞,在查明真相前,让他切勿运功。”季燕然吩咐,“再传令黄武定,瘟疫控制住后,不必立刻折返玉丽城,率军前往定丰城,在那里围堵雷三叛军!”
云倚风点头:“好。”
而在数百里外的容县,清月与灵星儿昼夜兼程,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找到了当年江南舒夫妇的故友,徐禄的遗孀。
“那个孩子啊。”忆起往事,妇人轻声叹气,“我家相公原是出于好心,想着江三爷身体孱弱,往后怕是难有子嗣,又恰好遇到一个婴儿,看着像是习武的好苗子,便带去了清静水乡,可现在看来,倒是让好心变成了烦。”
往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妇人缓缓叙述着,被笼罩在云雾中的真相,终于得以露出一丝真面目。清月与灵星儿手中捧着凉透了的茶,都听得错愕而又震惊,原来那段往事竟是这样的吗?
云倚风趴在床上:“腰酸,揉会儿。”
季燕然卷起奏报,敲了他的脑袋一下:“我大病初愈,你便迫不及待跑来使唤,当真骄纵刁蛮。”
云倚风应了一声,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枕在他腿上,催促:“快些,不然我就去找别人。”
季燕然不轻不重压住他的穴位:“要去找谁?说来听听。”
云倚风疼得倒吸冷气,连声认输:“没有人,就春霖城中做盲人正骨的老王啊!”
守卫在回廊急急刹住步伐,胆战心惊地想,这青天白日的,王爷与云门主干嘛呢,那我还能不能再进去了?
门外人影晃动,季燕然捂住云倚风的嘴,转头问:“何事?”
“回王爷,是后院关押的人犯蛛儿,方才说是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当面同云门主谈。”
季燕然闻言不悦,他的确是烦透了那名疯子。
云倚风擦了把眼泪:“我去看看,她是鬼刺的贴身婢女,或许当真知道些什么。”
“离她远些。”季燕然吩咐,“诈出实情后,立刻回来。”
暮成雪恰好在院中,见云倚风一路整理着衣衫下来,自是免不了多看两眼。
云门主解释,我方才在午睡,是真的。
暮成雪道:“这样很好。”
云倚风用手指掻了两下貂:“什么?”
“你若想逼她说出更多事,这样很好。”暮成雪随手抽掉他的发带,抱着貂,走了。
云倚风:“”
而蛛儿已经快被那凭空冒出来的“云姑娘”折磨疯了,以至于云倚风刚一进门,她便拖着“叮咣”响的枷锁冲上前来,两手攀着窗栅,厉声质问:“公子方才去做什么了?”
云倚风衣衫不大整,一头墨发也不大整,琢磨了一下暮成雪的话,言简意赅答道:“睡觉。”
蛛儿又问:“是一个人吗?”
云倚风拖来一把椅子坐在院中:“你猜。”
“公子,你莫要被外头那些妖女骗了。”蛛儿看着他,苦口婆心道,“我只有我,才是真心对你好的,我在想了,真的已经在想了,定能找到治疗瘟疫的方子。”
“哦,这倒不必。”云倚风漫不经心,“云姑娘前几日已经制好数千瓶药丸,送往西南各部了。”
蛛儿如雷轰顶:“所以公子这几天就是就是在陪她?”
云倚风默认。
“不行,不行!”蛛儿在屋内来回走着,狠狠道,“我不准!”
“你不准也没办法,云姑娘能帮到我,我自然得多陪着些。”云倚风站起来,潦草一抱拳,“若无其他事,我要去煮饭洗衣烹茶绣花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了,告辞。”
“你回来!”蛛儿果然受到刺激,尖锐地叫嚷着,“我能告诉你一个秘密,是谁都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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