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第二次见面,依旧定在那处破败的边境集市。耶尔腾笑道:“我就知道,王爷定会如约前来,不会让我失望。”
“先说说看,你打算怎么拿走西北十城?”季燕然坐在他对面,“想让皇兄或者本王主动拱手送出,大首领怕是要等到下辈子。”

耶尔腾点头:“这一点我自然明白,所以才想与王爷商议,好让整件事看起来更加理所当然。”

石桌上摊开着一幅羊皮卷,是整个西北边境地形图,上头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细细圈画,能看出来,耶尔腾为这次谈判做了极为周全的准备,几乎称得上是势在必得了。西北空旷开阔,不比江南精致小巧,一座城与另一座城之间,往往隔着大片戈壁沙海,十座城池连起来,几乎要割去大梁边境的一半。这白日做梦一般的谈判要求,若放在平时,林影肯定会觉得耶尔腾脑子坏了,但这回想起云倚风的身体状况,他看了眼身旁的季燕然,心不免就提了半分。

将军府里,云倚风正在教小娃娃们写字,一笔一划,横平竖直。说来也怪,这群小猴子一样的捣蛋鬼,天天把学堂夫子气得半死,在他身边反而安静了,乖乖写着天地方圆,小手与脸蛋都沾上黑墨。灵星儿端着茶与点心进来,笑道:“这一个个花里胡哨,不知道的,还当门主在教他们唱戏,快去将手洗干净,来吃东西。”

“青玉方糕?”云倚风奇道,“这个季节,雁城哪来的这稀罕货?”

灵星儿拧了热帕子给他:“王爷知道门主喜欢,特意八百里加急,刚用冰块从碧裳城运了新鲜萌发的凝玉芽来,挤出青汁蒸了这盘糕点,对啦,担心家里的王婶不会做,所以连厨子也是一道请过来的。”

云倚风:“”

“其实吧,我也觉得有些过分。”灵星儿压低声音,“但平乐王却说,自古王侯将相谁没做过昏聩事呢?他还给我讲了什么君王点烽火和撕绸缎的故事,听上去的确比这一筐凝玉芽过分多了。”

这例子云倚风直牙疼:“王爷还没回来?”

“没,最近军营里头像是忙得很。”灵星儿试探,“我还打算问门主呢,耶尔腾那头到底打算怎么办?”

云倚风捏起一块点心:“应当要开战吧,有血灵芝做引子,恰好能让耶尔腾放松警惕,是难得的好机会。”

灵星儿睁大眼睛,继续看着他,然后呢,这就没啦?

“往后要是有时间,让平乐王多给你讲讲历代名将的故事,别总是听些祸国妖妃。”云倚风将盘子推到她面前,“拿两块回去吃吧,若嫌不甜,就浇些蜂蜜上去,槐花最好,桂花次之。”

灵星儿觉得很上火,门主怎么能这样呢?眼看着血灵芝就要溜走了,却一点都不上心!但看他坐在那里,开开心心地吃着东西,一脸不问世事的恬淡自在,便又不忍心催促了,最后只好自己坐在台阶上生闷气,想着这事情一旦牵扯到国家与军队,真是烦啊!要是在江湖里就好了,才没有这么多的条条框框!王爷王爷怎么就不能是武林盟主呢,若这样,那旁人就算威胁,也不会拿西北十座城来威胁!

李珺恰巧路过,道:“咦,大冷天的,你怎么坐在这儿?”

“门主像是已经完全放弃血灵芝了。”灵星儿沮丧,“你呢,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王爷到底打算怎么办呀?”

李珺坐在她旁边:“我上哪打听军务去,只听林副将与人闲聊时提过几句,说最近事情不少,令他们不可懈怠,估摸着就是因为耶尔腾。”

两个对军情一无所知的人,互相讨论半天,也没能论出一个具体结果,只好齐齐叹气,看着天上的白云发呆。

这一晚的月色,又透又凉,像落了一层轻柔发光的纱在院子里,每一根草叶都是珠光银白的。

云倚风靠在窗前,心里盘算着,季燕然差不多该回来了,便打算给他煮一壶清淡的甜奶酒,好用来安眠。站起来要往桌边走,却觉得心口猛然传来刺痛,眼前一黑,险些踉跄跌倒在地。

偏偏在这种时候,外头还传来了要命的脚步声。

云倚风疼得有些懵了,没分辨出来人是谁,先二话不说反手甩上了门。

“砰”一声巨响,将管家吓了一大跳,赶忙上前急问:“云门主,没事吧?”

“”云倚风单手扶住桌子,听到是他的声音,稍微松了口气,咬牙压住痛楚,道:“没事,不小心撞了一下,王爷呢?”

管家回答,王爷与多吉首领还在书房,梅先生也在,几人怕要聊到天亮,请云门主先休息。

云倚风皱眉:“怎么这么晚,月牙姑娘出了什么事?”

“这倒没有。”管家赶忙解释,“月牙姑娘没事,下午还去街上逛了一圈,看着精神不错。”

云倚风心里想着,既然与月牙无关,三个人都在,难不成与战事有关,或者与自己有关?

管家又在门外站了一阵,听屋内的人像是已经歇了,这才恭恭敬敬离开。

待院中重新安静下来后,云倚风勉强撑着挪到床边,满身皆是虚脱冷汗。事情至此,他反倒希望季燕然能快些开战了,趁早将耶尔腾打退,还边疆以安稳和乐,两人才能无牵无挂离开雁城,才能一路南下,去看满城芙蓉青青茶山,去看八百里洞庭碧波荡漾,去看那只出现在梦中的江南小镇,笼着雨,笼着烟。

从雁城到苍翠城,沿途若走走停停,遇到喜欢的地方再小住月余,前前后后加在一起,怕是要耗上一两年才能到。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呢。

云倚风深深叹气,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此时却难免想着,自己怕是连七十天都没有了。

也罢,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待季燕然回房时,东方已经隐隐露出一线白。

云倚风背对门睡得正熟,单薄的身形被厚重棉被一拥裹,几乎要陷得找不到。感觉到身边躺了人,也懒得睁开眼睛,只迷迷糊糊问了句,怎么没脱衣服?

“待会还要出去。”季燕然抚摸他的长发,“乖,继续睡,我就来陪陪你。”

云倚风便又继续安心地睡了,他喜欢对方身上的味道,总让人想起阳光下的檀木与青草。

季燕然搂着怀中人,将额头轻轻抵上那微凉墨发。

酸胀疲惫的身体,混乱绞痛的脑髓,也唯有此时,才能得以片刻放松。

他实在太累了。

黎明的日头还未升腾,一切依旧是暗沉沉的。

四野孤寂,几只小野猫欢快跳过窗外,踩着湿漉漉的水洼,在石台上留下一串圆圆爪印。

再往后,季燕然一直早出晚归,或者有时太忙了,就干脆住在军营。云倚风没有再问过他任何事,只安安静静待在后院里,每日看看花草,教教小娃娃写字,喂喂猫,再不然,便取出那把威风凛凛的破阵雷鸣琴,摆在一棵粗壮枯树下,焚香泡茶,白衣广袖,自得其乐弹上一曲。

“太难听了呀!”小娃娃们纷纷捂住耳朵,很不留面子。

李珺赶忙冲出来打圆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是他们胡说八道,我听着分明就很悦耳。

云倚风摆摆手:“我知道我弹得不好。”

李珺很是吃惊,原来你知道啊?

结果就听云倚风又怒补一句:“但也不至于连耳朵都要捂住吧?”

李珺:“”

李珺正色道:“那是自然。”又昧着良心地图炮曰,穷乡僻壤的小娃娃,哪里听过这般雅致的高山流水,空谷幽兰,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听不懂是应该的,否则世间人人都能同你伯牙子期,七弟岂不是会很头疼,对了,他人呢?三四天没见到了。

“没回来,许是军中很忙吧,”云倚风伸了个懒腰,继续研究琴谱。李珺用小拇指捅了捅“嗡嗡”叫的耳朵,刚打算接受新一轮的魔音荼毒,却见灵星儿正在外头使眼色,便找了个借口偷溜出去:“怎么了?”

“我刚刚去看了月牙姐姐。”灵星儿犹豫半天,还是小声道,“她说王爷好像答应了耶尔腾的要求,已经将周九霄和杨博庆送出了城,可反贼也能随随便便,说放就放吗?”

李珺皱眉想了半天,勉强分析:“是否就如我所言,双方在谈判时各退了一步?”

灵星儿不信:“耶尔腾先前想要的是十座城,这得退多少步,才能变成只要两个人?会不会还有别的条件?”

这有没有别的条件,我也不知道啊。李珺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实在没想明白,又不忍辜负少女的信任,便直白道:“你管它呢,七弟既愿妥协,就说明他们已经达成了某项交易,这对血灵芝而言,应当是好事才对。”

“哎呀你声音小一些!”灵星儿捂住他的嘴,又跺脚,“只放两个人就能换到血灵芝,当然很好啦,但我担心王爷答应的不仅是这两个人,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条件。若他真的给出一座城十座城,被门主知道了,怕是怕是会闹出大事!”

“应当不会的。”李珺心想,这用江山换美人的千古风流事,找遍整个李家,怕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出来。不过为了安慰灵星儿,他还是牵过一匹马,骑着出了雁城,打算去军营那头问问究竟。

自己好歹也是大梁王爷,理应关心一下国事。

而越往城外走,他便越心惊,这车马粼粼粮草绵延的,莫非双方当真要开战?

心里这么想着,手上不由就一甩马缰,风风火火向营地冲去。

“王爷。”林影掀开厚重门帘,“刚刚收到线报,耶尔腾与白刹国——”话还没说完,外头就贼眉鼠眼凑过一个人,将脑袋贴在缝隙处,影子那叫一个厚重壮实啊。

季燕然:“”

林影咳嗽两声:“平乐王,门在这边。”

李珺嘿嘿讪笑两声,弯腰钻进营帐:“我就过来看看,随便看两眼,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季燕然丢下手里的奏报:“现在看完了?”

李珺咽了口唾沫:“我我我还没看呢。”说完见他七弟的脸色不大好,便赶忙补充一句,“不看了,我立刻就回去!”

说完转身就想溜,却被林影拦住。

季燕然靠在狼皮椅上,眼皮一抬:“既然来了,就跟着我们一起上战场吧。”

李珺五雷轰顶,你说啥?

“去找一套合适的盔甲,将肚子遮一遮。”季燕然吩咐,“还有,从今天开始,破虏一营便归你麾下了。”

李珺听得快要昏迷,他平日里虽纵情声色,却也知道这支破虏神兵,战无不胜纪律严明,是大梁最为精锐的先锋部队之一,往常都是由林影亲自率领的,怎怎怎么突然就到自己手中了?!

“我不会啊!”他战战兢兢,膝盖直打晃。

“不会不打紧,我亲自教平乐王。”林影亲切和蔼,及时托住他的后腰,“走吧,我们先去军中看看。”

李珺泪流满面,抱着桌子不想走:“七弟!”

这是疯了吧,都疯了吧。

还是说其实是在做梦?

想到这里,他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清脆耳光。

娘啊,是真的!

李珺一连几天没回府,云倚风挺纳闷,但季燕然最近都宿在军营,逐月部族的多吉首领亦不见踪影,也找不到人能问两句。倒是灵星儿提到城里风声正紧,说百姓人人都在猜测,怕是又要开战了,就在这几天。

云倚风仔细整理着燕云梅:“趁早打完,趁早安心。我也想清月了,不知他有没有将风雨门发扬光大,发展出一个江湖第一大帮,正好趁着江家内乱,我们也来谋权篡个位不过就是有些对不住江大哥。”

灵星儿听着他不着边际的唠叨,觉得,门主可真气人啊!

他以为嘴里胡说几句,自己就能不担心了吗?

过了一阵,云倚风叹一口气,放下手中剪刀:“傻丫头,怎么说哭就哭,我这不还活得好好的?”

“好什么啊,饭都在强往下咽。”灵星儿索性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将脸埋进膝盖,“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不出风雨门,专心养着身子,肯定比现在好。”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云倚风坐在她身边,伸手在脊背上轻拍,“再哭可就不吉利了啊。”

牵扯到“吉利”这种大事情,灵星儿只好憋回啜泣。

“说点高兴的。”云倚风道,“我上回去皇宫私库,翻到了许多好看的首饰,将来你成亲时,我们多讹一些,讹它满满一大筐,用来当嫁妆。”

灵星儿又气又笑,拿这不着调的掌门没办法,便抬起衣袖擦干净脸:“不说了,我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

她起身往外走,还没出院子呢,迎面就“哐当哐当”冲进来一个人,跟口大黑锅在滚似的,气势惊人。

灵星儿被吓了一大跳:“平乐王,你穿着铠甲做什么?”

“不不好了,城外正在打仗,我是偷偷跑回来的!”李珺气喘吁吁,跑得满脸涨红,嗓子都劈了。

“打葛藤部族吗?我们都知道啊,现在已经开战了?”灵星儿扶住他,“先别急,慢慢说。”

“是开战了,可那不是真打,是假打啊!”李珺一口气灌了三四杯水,方才继续道,“这些日子在军营,我算是摸明白了,看起来调兵遣将声势浩大,可实际上八十万黑蛟营,动了五万不到,其余将士都被派往了别处。”

就这五万,还有一大半是新兵与老弱,武器也是最次的,老掉毛的战马都混在里头,如何会是葛藤部族的对手?

“怪不得,怪不得七弟硬说林影病了,要将先锋营交给我。”李珺拍着大腿,“我哪里会打仗啊?可不得一出去立刻输,七弟七弟不会是与耶尔腾商议,要故意输掉这一战,只为了给皇兄那头一个交待吧?”

灵星儿惊出一身冷汗,还没反应过来呢,身边已掠过一道白影。

“门主!”

“驾!”云倚风狠狠一甩马鞭,骑着墨玉翠华,如一道黑色飓风卷出雁城。

风将他的长发吹散,心也彻底乱了。

双方的战场拉开在北山,巨大山体蜿蜒盘踞在高原上,光秃秃没有一棵树。

而在山脚下,双方军队正在对峙。位于黑蛟营最前方的,自然该是破虏先锋军,却到处找不到先锋官——今日压根就没人看见平乐王。队伍两侧,黑色的旗帜正烈烈扬起,金鼓擂得如同惊雷,但以五万人马来迎战如此数量庞大的敌军几乎所有将士第一个念头都是,中计了。

萧王殿下必是中了耶尔腾的奸计,才会将主力大军派往别处,此番以少敌多,一场血战在所难免。想到这里,所有人都握紧了手中长|枪,暗自决定哪怕拼到最后一口气,也要护住身后的雁城与百姓。

另一方,葛藤部族的骑兵却气势雄浑,如山中恶狼,连眼珠子里都泛着贪婪的绿光。耶尔腾骑在马上,看着对面那几乎能称得上“弱小”的军队,微微扬起嘴角。在他身侧,则是当日那名雪衣妇人,依旧用白纱覆面,衣服也不知用何材质制成,远看像水中鱼鳞一般。

骤然响起的号角声划破了长空。

杀声震天!

双方的军队如潮水般交汇,季燕然调转马头,刚欲登上高岗,却见远处一匹黑色骏马正疾驰而来。

飞霜蛟长嘶一声,四蹄飞跃迎上前,季燕然伸手一揽,将马背上的人抱到了自己怀里。

云倚风顾不得多问,只脸色煞白地向战场望去,双方战力的悬殊显而易见,想起李珺那句“要故意输掉这一战,只为了给皇兄那头一个交待”,他就浑身冰凉,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

季燕然揽着他没说话。

云倚风抬起头,不可置信道:“你”

季燕然却捏着他的下巴,轻轻转向另一边。

北山之巅,一枚信号弹带着尖锐哨响没入云端,黑压压的人马正在不断涌出,如来自深渊的滚烫岩浆,肆虐冲刷,自侧翼焚尽了葛藤部族的骑兵。领头之人是云珠,还有其余部族首领,那些一同围剿过夜狼巫族的联盟军队,此时又神兵天降,重新出现在了山里。

大梁的军队只有五万,可加上诸多部族的骑兵,人数便成了葛藤部族的两倍。

庞大的山体,是最好的天然屏障,而大梁毫无秩序的军队调派,也令耶尔腾的前哨陷入混乱,只知道四面都是行走的军队,却不知他们最后要前往何处。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着。

耶尔腾的野心,绝不仅仅在西北十城,根据线报,白刹国的军队已经在蠢蠢欲动了,只等与葛藤部族联手,压入大梁的国境线。

对方是瘟疫般的存在,必须趁早清除。

所以季燕然便与众副将订下计谋,接受了耶尔腾的提议——双方假意开战,而自己因为“判断失误”,导致了黑蛟营的全面溃败,不得不向南撤退,从而被迫放弃西北十城。

明面上,大梁军队的确不断被派往别处,而在暗中,逐月部族的多吉与乌恩、格根三人,却日夜兼程游走于各个部族,共同订下了击溃葛藤部族的计划。

就如云倚风先前所预料的,这是一场必胜的战役。大梁将士们高举手中刀剑,奋勇冲锋,寒刃穿透鲜活肌肉,喷溅出的血将脚下的土地灌成赤褐,而葛藤部族的旗帜早已被烈火吞没,连耶尔腾也身陷包围。

云倚风这才松了口气,整个人瘫软在他怀中。

“幸好。”他喃喃地说,想哭又想笑,“我还以为”

季燕然却依旧紧锁着眉头,眼底写满愧疚与痛苦,嗓音干裂嘶哑:“对不起。”

云倚风摇摇头,精疲力竭靠在他胸前,靠在那寒凉的铠甲上:“没事。”

真的没事。

他说:“这才是我的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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